白天為了防著魯王騷擾沈瓊蓮, 胡善圍在偏殿外頭加了一百軍士看守門戶, 晚上不明外地來侵, 這一百守陵軍正好保護兩個女官去了孝陵地宮躲藏。


    孝陵是帝後合葬墓, 孝慈皇後先走一步, 棺槨抬進地宮下葬,為了以後迎洪武帝的棺木, 通往地宮的路還沒有封死, 且地宮為了防盜, 設了層層機關和防護措施,是最安全的地方。


    兩人到達地宮門口,幾乎同時, 魯王被裹在被子裏被侍從們抬過來, 咕嚕就像蛋卷似的攤開, 隻穿著單薄的寢衣,因來時匆忙,沒顧得上穿衣服。


    胡善圍說道:“給魯王披上甲衣, 進地宮。”


    此時山下已經傳來交戰的兵戈之聲。


    魯王見沈瓊蓮在場, 立刻忘記了恐懼,挺身而出, “我是個男人,又是大明親王, 賊人侵擾孝慈皇後長眠之地,我豈能退縮?請胡司言和沈教習去地宮躲避,我要指揮守陵軍作戰。”


    沒有人相信魯王有這個能力。


    胡善圍使了個眼色, 眾人一擁而上,用被子再次裹住他,強行捆綁,抬進地宮。


    魯王像一隻蠶寶寶似的在被子裏掙紮,“放開我!我還能殺幾個賊人!”


    沈瓊蓮淡淡道:“殿下不要自取其辱了。”


    魯王一聽意中人居然這樣評價自己,頓時心如死灰,停止蠕動,躺在被子裏羞憤欲死。


    地宮一道道防護石門合上,眾人匆匆到達最深處,孝慈皇後的棺槨隱約可見。沈瓊蓮心下稍安,回頭說道:“胡——”


    胡善圍沒有跟來,她帶人守在外麵。


    沈瓊蓮不再說什麽,找了個光滑的石階,拂去灰塵,把畫紙鋪開,跪趴在地上,繼續畫她的《鬆鹿圖》,墳頭作畫。


    來者何人?不知道。


    人數多少?不知道。


    為了什麽?不知道。


    但是胡善圍知道,一旦賊人攻入地宮,損毀孝慈皇後遺體,按照洪武帝的脾氣,所有幸存下來的人都要陪葬,反正都是一死,不如拚一拚。


    胡善圍穿上軍士的皮盔甲,站在城樓上俯瞰,從火光移動的方向來看,賊人是直衝著地宮而來。


    胡善圍猜測可能達定妃中毒的事情泄密,漢王餘黨要複仇:賊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等著魯王來後開始攻擊孝陵,或許是想捉住魯王來交換達定妃。


    如果成功,就救主母達氏。


    如果失敗,還可以和魯王同歸於盡,因為魯王有一半的郭家血統,他的二舅武定侯郭英當年一箭射穿了漢王陳友諒的腦袋。


    從火光一步步往地宮移動的速度來看,賊人十分勇猛,已經攻破了守陵軍一道道路障和防衛。


    守衛孝陵工資高,升官快,風險低,履曆好看,離家近等等優點,因而成為軍二代等紈絝子弟首選的職業。


    所以守陵軍中看不中用,一個能打的都沒有,有胡善圍的提前示警,抬了路障進行防衛,依然兵敗如山倒。


    除此之外,賊人還有內鬼接應,賊人衝破金水橋,到達孝陵的第一道門戶文武方門,這道門戶和南京城牆差不多的建築規格,理應能抵擋一些時間,可是此時文武方門門戶大開,守城士兵倒了一地,內鬼們的刀刃在滴血,賊人衝過了第一道關卡,開始攻擊第二道門戶碑殿。


    京城護衛軍一共二十來萬,出了宮裏的禁軍和巡邏各個城門的守軍,大部分軍隊都駐紮在內城的西北部,離鍾山孝陵有一定距離,還要經過打開城門,放下護城河上的吊橋等等動作,所以暫時遠水解不了近渴。


    賊人就是算好了時間差,不要命似的往前衝,像一支利箭,直接射向孝陵地宮。


    如果能夠搶在禁軍到來之前活捉魯王,那麽二十萬京城護衛軍到此,也無可奈何,隻能和他們談判,交換達定妃。


    眼瞅著敵軍越來越近,胡善圍不是坐以待斃之人,她隻會一點強身健體的軍體拳,戰鬥力還不如普通的護陵軍呢,怎麽辦?


    對了!養鹿千日,用鹿一時!


    胡善圍帶著餘下的護陵軍騎馬往鹿棚方向狂奔而去,“各位!我們不用打得過賊人,我們隻需要拖延時間,等到援軍過來即可,我們可以效仿戰國田單的火牛陣,擺出火鹿陣,衝散賊人。”


    到了鹿棚,胡善圍翻身下馬,發現鹿棚燈火通明,關著成年大鹿的棚子裏已經有一夥人在忙活了,正在往鹿角上綁刀子。


    正是以沐春為首的時千戶、陳瑄等人。


    沐春把衣服撕扯成布條,對著胡善圍笑道:“我和胡司言心有靈犀,不謀而合。”


    原來天空綠光升起時,沐春正在做著不可描述的春夢,被值夜的陳瑄掀開被子叫醒了。


    沐春正休假,手下不過五十來個人,上去硬抗,不過是以卵擊石。好在沐春善於動歪腦筋,看到花瓶裏的孔雀毛,就想起肥壯的鹿群。


    “操家夥,我們去征兵。”沐春說道。


    陳瑄問:“三更半夜的,去那裏征兵?沐大人莫非還在做夢?”跟著沐春久了,都會忘記上級是需要尊重的。


    沐春從床底下拖出一箱子兵器,“去找鹿大哥幫忙。”


    沐春和胡善圍的想法一樣,都是利用龐大的鹿群衝撞賊人。


    胡善圍從飼料倉裏搬來豆餅等食物,“不要點燃鹿的尾巴,它們一旦著火劇痛,會四處逃散,根本不聽驅使下山衝陣,說不定會反過來上山撞我們。我們用食物當做誘餌,獎勵它們。”


    她在孝陵當了一年的禽獸飼養員,熟知鹿群性格,吃軟不吃硬。


    一筐筐豆餅擱在投石器上遠遠彈射出去,正在衝擊孝陵的敵軍已經突破了第二道門戶——碑殿。


    碑殿隻是一座宮殿,沒有城樓防護,很快就被攻下,賊人繼續突進。


    前方就是享殿了,這是個有城樓防護的宮殿,裏頭供奉著孝慈皇後的神位,這是通往孝陵地宮的第三道門戶。


    勝利就在前方,賊人士氣大增,勇猛衝鋒。


    驀地,天上下起了“冰雹”,敵軍舉起盾牌遮住頭部,咚咚直響,落地之後卻發現這不是冰雹,也不是石頭,而是一塊塊喂馬的豆餅。


    享殿大門轟然打開,沐春等人拍馬衝向敵陣,還往後投擲豆餅,將綁著刀片的鹿群引過來,“快來追我呀,追到了就有夜宵吃!”


    鹿群尋味而來,頂著鋒利的“義角”,通過享殿大門,衝向了敵軍。


    沐春敢死隊則站在馬背上縱身一躍,抓住城樓下垂下的繩索。


    “快拉!”城樓上陳瑄下令,眾官兵合力拉動繩索,將敢死隊拉到了二樓城樓。


    胡善圍站在城樓上,看見鹿群將敵軍衝散開來,就像一支飛速前行的箭突然碎成了木屑。


    敵軍隊伍衝散,在覓食的鹿刀鹿蹄下損失過半。與此同時,援軍已經到了山腳下,火速進發。


    敵軍背水一戰,重新集結,舉著火把,將角上插刀的鹿群驅趕到了碑殿,鹿怕火,一隻隻鹿跑進了碑殿,敵軍把門一關,關了“禍水”,解決危機。


    敵軍再次對享殿發動了攻擊,這一次他們用火攻,一支支帶火的箭矢射進二樓木製的享殿,沐春趕緊以身護住胡善圍:“這裏扛不住的,我們快撤到方城明樓!”


    明樓下麵就是地宮了,最後一道防線。


    胡善圍爬上享殿供桌上,將孝慈皇後的神位抱起來,“撤!”


    享殿是守不住了,起碼神位還可以搶救一下,雖隻是一塊木牌而已,但胡善圍擦了一年的神位,已經擦出感情來了。


    眾人撤出享殿,跑到方城明樓,關閉大門,登上明樓一瞧,享殿已經成了“火殿”。


    沐春看得火冒三丈,大吼道:“快把老子的佛郎機火炮拿來,炸死這幫龜孫!”


    陳瑄說道:“沐大人,這裏是護陵軍,不是禁軍,再說這裏是清靜之地,怎麽可能有火炮這種打擾英靈的東西。”


    胡善圍抱著孝慈皇後的神位,眼睜睜看著賊人突破了享殿城門,如蝗蟲般往明樓撲過來。


    此時鎮守明樓的隻有兩百個豆腐渣般戰鬥力的護陵軍以及沐春手下五十幾個身經百戰的精銳。


    唯一的安慰,就是援軍已經到了第一道門戶——方門。方門已經由賊人控製,關上了城門,不過最先到援軍是神機營,他們有的是各種火/藥廠新造的火炮和□□。


    孝陵乃孝慈皇後長眠之地,此時顧不得那麽多了,神機營推著火炮對方門進行狂轟濫炸,很快攻克方門,前往配殿。


    火炮的動靜地動山搖,賊人後方失守,越發瘋狂的對明樓發動攻擊,一道道火箭陣將守軍壓得死死的,無法還擊樓下正在用攻城捶一下下撞門的賊人。


    沐春將抱著神位的胡善圍拖到地宮門口,“你躲在裏麵,地宮石門隻能在裏頭打開。等援軍一到,和我們裏應外合,殲滅賊人,我會發出三緩兩急的撞門聲暗號,你再打開石門。”


    決一死戰的時刻到了,現在隻能賭一把,看援軍和賊人誰的速度更快。沐春是個軍人,血灑戰場是他的責任,他不能躲在地宮,他是地宮最後一道人肉長城。


    樓在人在,樓毀人亡。


    胡善圍熱血沸騰,很想和沐春一起守住明樓,可是她知道自己無法和敵人正麵血拚,不僅幫不了忙,還會讓沐春分心,拖累守軍。


    沐春看出了胡善圍的糾結,“你已經盡力了,提前示警、鹿刀陣、搶救孝慈皇後神位,你盡力而為,不曾認輸,一直都是我欣賞的善圍姐姐。”


    他把胡善圍推到地宮裏,“關門。”


    胡善圍顫抖的手按上機關,一道三尺厚的石門從上而下,緩緩而落。


    石門遮住了她的發髻、她的臉、她的脖子……


    驀地,沐春彎腰大步跨過來,雙手緊緊摟過她的腰,滾燙的唇緊緊的印在她的唇上,她不禁驚呼,他乘虛而入,舌尖纏了過去,實現了無數次春夢裏的一吻。


    夢想第一次照進現實。


    胡善圍以前覺得夢境太美,舍不得醒來,可是這一刻,她發現自己錯的離譜,比起醒來了無痕的春夢,現實的吻簡直該死的甜美!


    可惜這一吻太短,如蜻蜓點水,沐春在石門離地麵隻有三尺的時候放手,貓身咕嚕滾出去了。


    轟隆!


    一聲巨響,石門落地。


    沐春扶牆站起來,心滿意足,拔刀衝向城樓的台階,吼道:“兄弟們!撐住啊!援軍馬上就到!”


    哐當一聲,明樓的大門被攻城錘砸倒了,沐春擺出陣型迎戰,與此同時,神機營也用火炮轟倒了享殿城牆,避開了關在殿裏的插刀鹿,衝向了敵軍後陣。


    霎時,戰勢形成了“肉夾饃”的樣式,混戰在一起……


    地宮裏,魯王捆在被子裏裝死;沈瓊蓮墳頭作畫,無比專注;胡善圍坐在地宮石門旁邊,默默守著孝慈皇後的神位,等待三緩兩急的撞門暗號。


    沐春一定能堅持到最後,我們一定會守住孝陵。她腦子裏隻有這個念頭。


    外頭一場血戰,隨著援軍越來越多,肉夾饃似的兩麵夾擊,賊人漸漸失勢,往城樓上麵撤退。


    沐春驚訝的發現,為首的那人居然是齊王朱博和潭王朱梓!


    聽聞達定妃重病不起,皇上召齊王回京,齊王封地遠在山東青州,怎麽這麽快就來了?還有潭王朱梓明明在乾清宮給母妃達定妃伺疾,怎麽跟著哥哥一起造反了?


    沐春叫道:“兩位殿下!身為大明親王,你為什麽要攻打孝陵、驚擾孝慈皇後長眠之地?孝慈皇後乃是你的嫡母!你此等舉動,就是不忠不孝之人!”


    潭王朱梓和齊王朱博相視一笑。


    隻有十五歲的潭王說道:“攻打孝陵是不孝,難道眼睜睜看著母妃被毒死,我卻毫無行動,這就是孝道嗎?哪怕希望渺小,身為人子,也要拚死一試,救我母妃。”


    沐春聽得莫名其妙。


    齊王朱博說道:“我乃漢王陳友諒後人,我弟弟是賊王朱元璋之子,然,賊王性情暴戾,我和母妃多年經營被識破,以賊王多疑的性情,焉能留我弟弟性命?本以為我們兄弟兩人放手一搏,挾持魯王或者孝慈皇後遺體,要挾賊王放了母妃,我們兄弟從此帶著母妃漂洋過海,可惜老天無眼,在最後一關卡住了,功虧一簣。”


    沐春頓時明白了,眼珠兒一轉,挑撥兄弟二人,“潭王殿下,你莫要被齊王騙了。皇上是個嚴父不假,對子女,尤其是親王們從小就嚴加管教,但是皇上不會傷害自己的親骨肉。當年秦王殺害朝廷命官,嫁禍山賊,皇上殺了秦王嗎?沒有,如今秦王恢複了爵位,依然鎮守西北,潭王殿下,回頭是岸啊!”


    齊王對潭王說道:“弟弟,路怎麽走,你自己選,你已經十五歲了,我尊重你的選擇。”


    潭王說道:“我們兄弟二人因母妃出身尷尬,在宮裏從小就有人背地裏恥笑我們,他們隻是因為我是大明親王不得不伺候我罷了。其實真心對我的隻有母妃和哥哥,你們不在了,我一個人活得生不如死,一輩子被人監視,防備,有什麽意思呢?哥哥,我想和你們一起走。”


    齊王和潭王兄弟兩個手握著手,同時大聲叫道:“寧見閻王,不見賊王!”


    言罷,兩人從明樓高大的城牆上一躍而下,啪啪兩聲,砸在堅硬的條石階上,頭骨開裂,當場氣絕。


    兩行鮮血蜿蜒流到了沐春的靴間……


    地宮裏,胡善圍不知等了多久,站到雙腿發麻時,抱著膝蓋席地而坐,好像等到天荒地老,她終於盼來了三緩兩急的撞門聲。


    春春來了!


    胡善圍按動機關,石門緩緩升起,站在門口最麵前的卻是洪武帝!


    胡善圍趕緊行禮,洪武帝不理她,抱起地上孝慈皇後的神位,走到地宮深處,女教習沈瓊蓮趴在連夜完成的《鬆鹿圖》旁邊睡著了,身上蓋著厚實的被子。


    魯王隻穿著單薄的寢衣,懷裏抱著一把劍,背靠著孝慈皇後的棺槨打盹,聽到腳步聲,他眼睛都沒睜開就立刻拔劍,“來者何人?敢擅闖地宮!速速——父皇?”


    哐當一聲,寶劍落地,魯王撲過去,跪下,抱著洪武帝的腿嚎啕大哭:“嗚嗚,父皇,兒臣好冷、好怕、好寂寞,兒臣以為再也見不到父皇和母妃了,嗚嗚!”


    洪武帝夜裏喪一子,悲哀憤怒,齊王也就罷了,為何潭王也要反他?


    看到魯王守在孝慈皇後棺槨前,螳臂擋車般可笑,洪武帝心裏多少有些安慰,熊孩子傻歸傻,他娘郭寧妃也平庸無能,但至少不會背叛他。


    皇族裏的人,還有什麽比忠誠更可貴的呢?


    作者有話要說:  今晚更的稍遲,因為太多盒飯需要加熱了。


    前年我去南京孝陵遊玩,拍了好多照片,當時就想著如何攻下這座帝王陵,微博裏的有哈,有興趣的話可以去看看暮蘭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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