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親自編纂一本《孝德傳》,號召全天下人都要遵從孝道,在另一本著作《金樓子》中更是將父親梁武帝蕭衍與上古幾位賢君虞舜、夏禹、周文王等並列,說這四人是萬年以來難得一出的好君主;可是事實是,國難發生時,他坐視父親被挾持卻一直按兵不動,直到確信蕭衍已死了之後才起兵,並故意隱瞞父親死訊達一年之久,直到登上皇位,才裝模作樣地發喪,為蕭衍雕一個名貴的白檀木頭像,早晚都要焚香跪拜,大小事都要恭恭敬敬地稟報一番。


    如果一個女人,在不理解一個男人本性的前提下愛上他,很可能會為情所困,難以自拔。但是如果她是在還沒對男人產生足夠的愛意之前就已經清晰他的本性,她是很難再愛上一個被自己看透的男人的。


    徐昭佩與蕭繹一起生活,看多了這個男人內心陰暗、兩麵三刀的一麵,她確實很難打心眼裏去愛上、去尊重這樣一個男人,更何況,蕭繹不具備明朗的男性魅力,讓女人義無反顧地愛上。那點手不釋卷、動輒談玄論道的文人氣質,說不定更惹徐昭佩心煩。


    徐昭佩是個驕傲的、自尊心極強的女人,報復心也強。蕭繹不待見她,她就想方設法來刺激他,以出心裏的怨氣。蕭繹瞎了一隻眼睛,每當蕭繹來的時候,她就半邊臉化妝來見他。或者是借酒醉,將嘔吐之物吐在他的龍袍上,每次都吐得準確無誤。


    第23節:為誰梳作半麵妝(3)


    他們之間鬧得連旁人都看不下去,徐昭佩對侍女說的話,吐露了心聲:“他至多將我趕出宮去,這樣也好,眼不見心不煩。”


    不幸的是,蕭繹也是個驕傲的、自尊心極強的男人,報復心更強。而且蕭繹因為身體上的殘疾,一直心存很深的自卑感。有兩條史料為證。


    “湘東王眇一目,與劉諒遊江濱,嘆秋望之美。諒對曰:今日可謂帝子降於北渚。《離騷》:帝子降於北渚,目渺渺而愁予!王覺其刺己,大銜之。”


    又,“後湘東王起兵,王偉為侯景作檄雲:項羽重瞳,尚有烏江之敗,湘東眇一目,寧為赤縣所歸?後竟以此伏誅。”


    現在,公然作半麵妝譏諷他的,是他的結髮妻子。蕭繹雖惱恨,卻又奈何不得,不肯將她誅殺。他對她的報復體現在——即使是皇後的虛名,他也不屑給她。


    他用當初她對他的方法一樣冷淡她,漠視她。明明是討厭她,對她沒有感情的,卻也不放她離開,除卻政治的考慮,還有的,就是兩人之間的計較報復了。你不是想激怒我麽,你不是想叫我趕你走麽?我偏偏不遂你心願,將你的自尊踐踏在我腳下,讓你也受解脫不了的折磨。


    我們在這樣的故事裏,看見了一個女人用刻薄的行為藝術吸引男人的注意。看見了此男和彼女暗中較勁,絕不心慈手軟地互相踐踏自尊。


    她後來由安靜的半麵妝發展出另一項更為昭彰的行為藝術——與人偷情。她是不甘寂寞,不甘被冷落的,但是又必須屈服於婚姻。這是她的悲劇。


    當滿城風雨,眾口相傳她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時,他為這流言刺痛,終於對她的行為忍無可忍,藉口一位妃子之死是她下的毒手,逼她自裁。


    愛別離,怨憎會。他們糾纏了一輩子,都是命中注定的劫數。到頭來,誰也沒繞過誰,誰也沒饒過誰。


    想想,秋風露涼,她輕解羅衫,對鏡梳妝。鏡裏春色已遠,她也知道自己不再年輕,可那男人還是會來瞧她,哪怕是瞧一眼就怒沖沖轉身就走。


    她微微笑著……連她自己也分不清笑是愛還是恨。時間久了,竟也這麽過來了。


    她細細地為他梳了半麵妝。


    第24節:愛上的人是和尚(1)


    【愛上的人是和尚】


    她是太宗的第十七女。


    帝賜名為高陽。她名字璀璨,耀人眼目。縱隔了流光暗轉的歲月,猶可見,她父親當時是何等意氣風發,雄心萬狀,又將雄心投she在她身上。他將她捧在手心,嬰孩的柔嫩肌膚嬌小聲息穿透了繭痕密布的手心,直抵他心深處。他驟然回想起初次與女子歡好後那微妙的溫暖感受。心慢慢融化的感覺,隨著嬰孩的降生,隱秘地回歸了。


    她的降臨,似乎昭示了他生命的年輕和昌盛,連她攪人的哭泣,他聽來也覺悅耳喜人。


    年輕有為的秦王發動了玄武門政變,這本是一場兄弟鬩牆的非常事件,卻因為李世民的威望和實力迅速得以平息,沒有因此而危及初生的大唐。


    而當她出生時,大唐王朝隨它英明的君王一起逐漸步向輝煌。


    “高陽,我的小高陽。”她的父親總是滿心愛憐地喚她。寵溺她的程度,為諸子諸女冠,即使生母不見於史籍,也不妨礙她成為大唐最光彩奪目的公主。她容顏姣好如春陽,她快樂時,陰森廣闊的唐宮也隨之明媚。


    無憂無慮的公主長大了。和所有疼愛女兒的父親一樣,在女兒成年時,為她尋一門好親,叫她由自己身邊平安過渡到另一個男人身邊,恩愛偕老,是最貼心穩妥的安排。李世民在功臣故交裏尋覓,他希望找到一個和自己一樣疼愛高陽的人,而這個人同時又是他倚重信任的。


    房玄齡被他看中了,房玄齡對這樣的安排誠惶誠恐:當兒媳婦生來萬人矚目,且是皇帝最寶貝的女兒時,輕不得,重不得。接手的壓力可想而知。


    房玄齡基於多種考慮,並不想合作,接手高陽。李世民不解老友的苦心,將其畏懼推脫認作謙遜,越發執意要把公主嫁到房家。


    高陽嫁給了房家二公子房遺愛。這一個人如其名,拖遝而不知所雲的男人。高陽對之失望,繼而索然無味。


    很難主觀去判斷高陽喜歡什麽類型的男人。可以確定的是,高陽絕不喜歡房遺愛這樣的魯男子,不喜歡也就罷了,這個人居然還做了自己的丈夫,真是相當鬱悶!


    如果高陽隻是普通女子的話,可能她會選擇接受現實,不幸她是個公主,還是大唐最得寵的公主,她有能力照自己的好惡去處理。


    初次的洞房花燭之後,她拒絕再與這個男人親近。高陽運用公主的威儀,勒令房遺愛不得隨意接近她。對於兒子和兒媳之間的矛盾,房玄齡隻得啞忍。事實證明了他先前的判斷無誤,房遺愛是不適合做駙馬的,尤其不適合做高陽的丈夫。


    李世民讓女兒一生隻牽兩個男人手的純美願望落空了。但他並不知道,沒人會跑去跟他叨叨這些家常。


    他一直以為公主很公主,殊不知公主早在他的安排下變成了怨婦。


    高陽生活的轉機出現在一次出遊中,出現在一個名叫辯機的人身上。當清修的僧人走出糙廬,陽光聚攏於他身後,他的僧衣上還有塵土和糙屑,卻是那樣卓爾不群。當他舉目望向風塵僕僕、蔓延焦渴的公主時,高陽被他的清冽無畏征服了。


    她看見他眼中如此深長的慈悲,那是她不曾領略過的注視。他視她為眾生,為女子。她的戾氣在他的注視下消於無形,她的感情卻在這無聲的注目下洶湧起來。


    第25節:愛上的人是和尚(2)


    她是寂寞的人,他也是,隻有寂寞的人才懂得他人的寂寞。所不同的是,辯機是一個甘於寂寞的人。


    他是一堆安靜幹燥的糙,她要上前撩撥他,點燃他,縱容心裏的激情。他是她的大海,她要投身大海春暖花開。


    她不需要唯唯諾諾的男子來做丈夫,她多的是奴才。她需要一個能夠懂得她、知道她心裏悲哀寂寞的人來相陪來愛。高陽會喜歡的男子,是與她的父親一樣,有著超越凡俗的智慧,悲憫天下的情懷,他待她,如她不是公主那樣普通隨意,又無微不至地愛她,哪怕她不是公主也一樣寵她。


    她要的,這樣簡單,這樣難。


    與紈絝子弟房遺愛相比,辯機更像一位天生貴族,流浪在山野間,和大自然同息同眠。他和高陽之間的感情,必定不是偷情縱慾狂歡這麽簡單。他們都抱著難言的悽惻和莊重,如同修行。


    這樣的你我,是此生尋覓的彼岸。既許相見,怎能不許我們抵足相愛抵死纏綿?


    因為遇上了辯機,高陽變得快樂滿足,對房遺愛的態度也寬容溫和了許多。為了報答房遺愛的鼎力相助,她經常進宮去為房遺愛求官,並賜予他美貌的宮女作為獎賞補償。她越發嬌媚,越發善解人意,美得使她的父親都為之驚異,也因此越發寵愛她。


    他和她,本可以與世無爭安靜相愛——不刁蠻,不任性,不胡為,她真的可以因他而成為完整靜好的女子。


    有了識相的房遺愛的協助和維護,他們的私情本不會輕易暴露。


    事情卻毀在一件看似無關的盜竊案上。649年冬天,負責治安的官員抓住了一個小偷,在他的住處搜到了一隻鑲金嵌玉的枕頭。審理的官員認出,這是皇宮禦用之物。


    小偷供認,自己是從弘福寺辯機和尚的住處偷來這隻價值連城的玉枕的。


    見事蹊蹺,官員將事向上反映,隨即展開調查,由禦史奏聞太宗。高陽辯機事發。


    而此時,辯機正在弘福寺跟隨東歸的玄奘大師學法,助其撰寫《大唐西域記》以及翻譯西行取回的經文。他成為全國最年輕的譯經大德。


    肉身的糾結和靈魂的超拔並行不悖,我們所要求的智慧就是要破解執障,破了色戒也並非不可修心成佛。在晨鍾暮鼓之中,辯機依然安靜地靜水深流。


    高陽仰望著虛空,愛人與自己休戚與共,她心裏從未這樣平靜滿足——能夠不再強求與他的朝朝暮暮,卻無比相信他與自己的不可分割。


    她不知道即將到來的噩耗。辯機被盛怒的君王下令腰斬。


    高陽,大唐最剛烈最驕傲的公主,隨辯機一起毀滅在鍘刀之下。她不能相信父親如此武斷絕情地斷絕了她的全部生機。他拒絕聽她說話,不許她再進宮。他殺了他,給一個高貴的人骯髒的死法,讓他被人議論,被人誤解,在鋪天蓋地的責罵中死去。


    她恨他!難道他看不出辯機的殊勝嗎?難道他不反省,正是當初他專製的決定才使得她不幸福嗎?


    他怎麽可以,殺了他!殺了他,卻叫她苟活下來。他難道不知道,她的魂靈早已隨他而去了嗎?


    是的,他不知道。他隻愛他的女兒高陽。而高陽,亦隻愛辯機。


    她再也沒有了千種風情,萬般妖嬈,連哀樂都泯滅了。隻為他去了。


    誰能了解他們之間無以言喻的愛呢?是那麽幹淨純粹。看似驚世駭俗,其實誰都不驚擾。


    就這樣,都不被允許。


    史書中的高陽是個忤逆女子。挑唆丈夫和兄長不和,父死,她入宮奔喪並無戚容,不落淚,後又參與謀反,被告發,賜死時27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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