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乍起,幾張紙吹落到冉顏腳邊,她彎腰撿起兩張,大致的看了一眼。果然不出她所料,上麵寫的全部都是竇程風等人如何禍害柴玄意,又如何意欲對聞喜縣主輕薄。


    冉顏昨天輾轉難以入眠,仔仔細細的想了遍了整個案子。


    案子有個極大的破綻:李婉平知道人是柴玄意所殺,所以攬下罪名,自盡以求保住他的性命。那麽作為一個記憶隻有一晝夜的人,柴玄意怎樣知自己與道竇程風等人的仇恨?


    這有兩個可能,一是他事先就有記錄的習慣,失憶之後無意中看見了自己從前寫下的東西,因此仇恨複燃。二是,根本就是有人提醒並煽動他進行複仇。


    冉顏覺得,單憑一紙文字勾起一個人殺念恐怕很難。所以她更相信第二種可能。


    “好俊的字。”冉顏讚歎了一聲,旋即將紙張折好放進了自己的袖袋裏。晚綠見冉顏收起來,便連忙把地上剩下的紙都撿了起來。


    圓子麵色慘白,嘴唇止不住的抖著,看著冉顏半晌,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泣道,“夫人,奴婢真的不知道會害死您……奴婢沒有想過害您……”


    她心中驚懼,竟是沒有注意到冉顏對柴玄意的稱呼是“柴郎君”而非“夫君”。


    冉顏卻是注意了一下稱呼,冷冷道,“可是殺人是死罪!你煽動他殺人,不是把他推向死亡嗎!”


    聽聞此話,圓子抬起頭來,滿麵淚水的臉上,驚懼的表情中透出陰狠,麵目顯得有些猙獰,她渾身僵直,肩膀微微顫抖,眼中滿是怨毒,“那幾個人該死!他們連畜生都不如!他們誘逼阿郎吸食阿芙蓉,他們在書房裏吸食阿芙蓉的時候,我就聽見竇程風想讓阿郎叫您過來……”


    阿芙蓉有一定催情效用,在這個時候想叫聞喜縣主過來,有什麽目的已經不言而喻。


    圓子喘著粗氣,眼淚不停的掉落,“還有那何彥和瑜郎,他們把催情藥和阿芙蓉摻起來逼阿滿吃,瞞著阿郎肆意的玩弄她。阿滿是我唯一的親人,對,我們是賤婢,賤婢的命不值錢,但是阿滿的命在我眼裏就是最金貴!我恨他們,阿郎想殺了他們,我提醒他,有什麽不對!”


    阿滿比圓子生的美麗,所以因此遭受了許多折磨。


    冉顏沉默,這個案子本來很簡單,破綻也都明顯的擺在那裏,可是從一開始,誰都沒有在意區區一個侍婢的性命,也沒有想過誰會為了區區一個侍婢做出如此瘋狂的事情來。


    冉顏也不是沒有注意過這名侍婢,但她按照邏輯來思考,下意識的就把這個案子放在大唐的尊卑觀念裏,幾個人的關係糾葛又吸引了大部分的視線,所以冉顏也是直到李婉平自殺,才對開始注意這一點。


    隻是,蕭頌從一開始就查了所有人的身世,包括死去的侍婢阿滿,卻並沒有查出什麽特別的,也不曾查出阿滿與圓子有什麽血緣關係。


    不管如何,如今真相已經大白。但……如果將此事抖出去,柴玄意就必死無疑,李婉平的自殺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這裏是大唐,沒有法律規定失憶之人被教唆殺人不用償命,更何況除了何彥和瑜郎,他是在清醒的情形下殺了白茹。


    冉顏心頭有些發堵,這圓子可恨又可憐,柴玄意可悲可歎,最最令人惋惜的便是李婉平,她是明白自己活著對所有人都是一種負擔,因為愛柴玄意,所以才給他一個解脫。


    柴玄意娶聞喜縣主,一方麵因為她的人格分裂而困擾,一方麵是鬱鬱不得誌,他甚至比不上上劉應道,至少,主人格出現的時間最多,他們能夠有很多時間廝守,然而柴玄意一樣前途盡毀,卻隻能巴巴的等候李婉平的出現,等到他的心枯了,也因此才會被竇程風有機可乘吧……


    沒有誰對誰錯,隻是命運弄人。


    這件事情,蕭頌恐怕也早已經猜到了結果,而他選擇一早進宮麵聖,卻並未過來確認,怕是因為在這個案子之中,聞喜縣主之死已經蓋過了一切。


    “你起來吧。”冉顏輕輕道,“既然知道錯了,便用餘生去彌補吧。”


    此時此刻,她也隻能說這句不痛不癢的話。冉顏轉身,正看見柴玄意攜著琴從拱門進來,他一襲淺青色的圓領廣袖寬袍,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冉顏朝他微微欠身,領著晚綠離開。


    擦身而過時,卻聞柴玄意輕輕喚了一聲,“宛平。”


    冉顏腳步一滯,轉頭望向他,一句“柴郎君”到了嘴邊卻被硬生生咽了下去,轉而道,“你想起來了?”


    柴玄意見她這麽問,眼睛一亮,神情很是高興,卻是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未曾……我隻是……感覺。”


    看著他這副模樣,冉顏很難狠下心來告訴他——你認錯人了。


    局部性失憶症,除了刻到骨子裏的習慣,別的一切都不會記得,柴玄意如今竟然還能喚出“宛平”兩個字,還能憑感覺認出她的容貌,那愛呢,是否也刻到骨子裏去了?


    冉顏取下麵上的皂紗,抬眼衝他微微一笑,“剛剛在撫琴?”


    “嗯。”柴玄意笑容疏朗,眸光燦燦,並無先前的呆滯之色,“圓子說你進宮了,可還好?”


    冉顏淡淡的看了滿麵驚詫的圓子一眼,頷首道,“都好。”


    “你方才彈的是什麽曲?”冉顏隻覺琴聲幽幽,清風入弦,絕去塵囂。


    柴玄意笑道,“我也不記得,隻是隨手彈的,夫人若是喜歡,我再彈給你聽。”


    冉顏迎著他滿含笑意的眼睛,遲疑了一下,道,“好。”


    柴玄意頓了一下,抬手握住冉顏的手。晚綠一急,喚道,“娘子!”


    冉顏示意她安心。在冉顏看來,牽手實在不是什麽大事,見麵握手,一個學術研討會下來,她就不知道要握多少人的手,就算憐憫也罷,或者感動於柴玄意還記得李婉平,哪怕隻是模糊的感覺。


    兩人相攜進了書房。


    柴玄意把琴放在幾上,搓了搓凍紅的指頭,跪坐在席上靜了片刻,便開始撫琴。他修長的手指微微一撥一挑一撚都分外的悅目,和著琴音,冉顏倒也品出不少美感來。


    一曲終了,冉顏撫掌讚道,“甚美。”


    除了這兩個字,她再也說不出什麽更有水平的品評了。柴玄意本也隻是為了逗她開懷,並不在意這個不怎麽樣的評語。


    “我聽圓子說,我每日都會忘記些事情,我怕明日把夫人忘記了,想繪一副夫人的畫像……”柴玄意歉然的看著冉顏,似乎覺得自己會忘記,很對不起她。


    冉顏遲疑了一下,她雖然與聞喜縣主長得很像,卻也不過是五六分而已,她不想柴玄意以後的每個日子裏都有錯誤的認知。但旋即又釋然了,這畫即便畫完之後偷偷毀掉,明日柴玄意也不會記得。


    想到這裏,她便欣然應允,“好。”


    晚綠上前尋了一張宣紙鋪開,跪坐在一旁磨墨,她對柴玄意的事情也略道一些,而且柴玄意除了方才握了冉顏的手之外,一直沒有逾矩的行為,她覺得柴玄意算是正人君子,便也樂得給他織一個美夢,哪怕是一時。


    冉顏倚靠在圓腰椅上,她不願與柴玄意那帶著情意的目光相對,隻好側頭望向窗外。


    靜靜坐著,冉顏想了很多,這不過是一場欲與情的較量,是權利夾縫中苟且偷生的愛情,對麵那個男人,是殺人凶手,外麵那個侍婢是卑鄙的利用者,但冉顏無法對他們生出厭惡。


    仿佛每一個人都情有可原,仿佛每一個人都沒有罪,這是她做執法者多年,唯一不能承受之重的情殺。


    冉顏在後世見過太多案例,為了錢財謀殺情人,為了權利犧牲愛人,人們為了一切欲念毫不留情的踐踏感情,就猶如竇程風那樣,卻從來沒有見過像李婉平這樣的女子,縱然她隻不過是聞喜縣主分裂出來的一個人格而已。


    冉顏回過神來,轉頭卻看見柴玄意握著筆,看著自己的畫發呆,她便起身走過去看。


    畫麵上,一個女子閑散的倚靠在圓腰胡床上,身子微微向右側傾著,煙眉入鬢,星眸含秋水,明明是冉顏的姿勢,卻與冉顏的長相有幾分區別。


    “畫的不像,我再重新畫一幅吧?”柴玄意喃喃道。


    他說著伸手要把畫扯開,卻被冉顏攔住,“我覺得很像!”


    冉顏笑容妍妍,她笑起來的樣子黑沉沉的眼眸中也有了些許神采,竟是與李婉平更加相像。柴玄意再看那畫,便覺得似乎也很像。


    “娘子,咱們還有事。”晚綠見天色不早了,便出聲提醒道。


    柴玄意看了看天色,不禁有些疑惑。晚綠正愁找不到好說辭,外麵圓子的聲音適時的響起,“夫人,陛下召見。”


    冉顏和晚綠都怔住,柴玄意道,“既是陛下召見,我送你到宮門外吧?”


    冉顏忽然覺得很有罪惡感,原本是出於好心,現在這樣欺騙他,有覺得渾身難受,到底假的還是假的,他並不會因此多一段圓滿的回憶。


    房門打開,冉顏一眼便看見了一襲緋色官服,和一張臉色發黑俊顏,他磁性的聲音道,“聖上派本官親自來接夫人!”


    他惡狠狠的把“夫人”兩個字咬音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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