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隱一直垂著眼,聽聞劉青鬆的話,眉間緊緊擰了起來。


    這是冉顏見過他最深刻的表情,卻比那種淡漠塵世的麵容更加動人,也難怪楊楹為他如此癡迷。冉顏不覺得因外表而喜歡上一個人就是膚淺,人類都是視覺性動物,都會被美好事物不同程度的吸引,關鍵是,在迷戀過這個人的外貌之後,是否能夠喜歡上他的全部,並且不會因色衰而愛弛。如果永遠隻停留在表象,那才叫膚淺。


    楊楹是出於哪種心理,冉顏尚不知,隻是懷隱的長相足以令許多女子迷戀。


    “楊楹獨身去了蘇州,我並未送她。可終究我與阿裕之間的關係並未恢複從前,而是越發的猜忌,武德七年的冬天,年尾的一場大雪終結了我們僵持。”


    “阿裕在雪地裏摔傷,有一位郎君將她背了回來。兩人相識半載,那位郎君以為我是阿裕的兄長,便向我求娶阿裕。我仔細察訪了那位郎君的人品家世,詢問了阿裕的意見,她同意,我便作為兄長允了婚事。”


    “可是。”懷隱聲音頓了一下,停了約莫五息,才又開始繼續講述,“我最終也無法釋懷,沒有辦法眼睜睜的看著她穿上嫁衣,與那位郎君攜手共赴白首。於是在她出嫁那日,懦弱的我逃離了江寧。”


    懷隱眉頭鬆開了許多,說到這裏,他似乎也有些釋懷了。


    劉青鬆張了張嘴,見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不禁道,“沒了?難道沒有什麽,她的夫君對她不好,夫家不待見她,或者那個郎君其實是楊楹派去的,根本不喜歡阿裕,隻是想拆散你們?”


    那這個故事也忒寡淡了吧!這樣一直提著高高的心,準備聽曠世虐戀的劉青鬆,有些上不去下不來,心裏沒有什麽著落。


    “他們婚後舉案齊眉。”懷隱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裏狠狠的刺痛了一下。


    直到出家很久之後,他才想明白,女人有時候要的並不是什麽刻骨銘心的愛戀,她隻需要一個對她溫存,能明白她感受,為她遮風擋雨的男人。


    那位郎君若論長相,不及懷隱萬分之一,若論氣度,更不能與懷隱相提並論,可是他給了楊裕安心踏實的感覺,即便婚後,楊裕心裏始終有個結,卻不妨礙他們的生活。


    這世界上,沒有誰少了誰就不能活的。隻有意難平。


    劉品讓身子向前探了探,問道,“懷隱大師可知道楊裕如何會過世嗎?楊楹還在人世嗎?”


    停了片刻,懷隱便把所以的事情都講了出來。


    “我離開江寧數月後,便得到玄武門生變的消息,邊塞也一直兵荒馬亂,我不知道動亂要持續多久,因此並不想離阿裕太遠,就在句容住下了。後來太宗登基,武德九年八月,也是貞觀元年,我打聽到阿裕早產生下一個女兒,幸而母女平安,國亂也已平定,我覺得自己是時候離開了,我是前隋遺臣後代,不想往長安方向去,隻能繼續南下,四處雲遊。在淮南道和江南道又逗留了一年,才下定決心離開。”


    蕭頌對懷隱這種處事態度並不欣賞,既然兩情相悅,就要堅持,怎麽能讓楊裕說嫁人就嫁人?既然她已經嫁了人,又何苦心裏還惦記?


    劉青鬆卻唏噓不已,“懷隱大師早年還是癡情種子啊,都那等境況,還舍不下阿裕。”


    劉青鬆的感歎一點都不合宜,但是懷隱彷如未聞,眉間也已經鬆開,仿佛講著別人的故事一樣,“我抵達蘇州後,偶然遇見了楊楹,在她的熱情挽留下,我在蘇州留了兩個月。彼時我已明白楊楹當年的挑撥,可我並不怨恨她,是我不能堅持的對阿裕,也是我不能站在她的立場上為她著想。”


    “但正當我準備離開蘇州之時,遇見了路過蘇州的楊裕,她帶著剛剛蹣跚學步的女兒,我隻與她遠遠的見了一麵。而後我便投筆從戎,參與了大唐與北方突厥的戰爭。從軍四年餘,待我回來時,卻得知阿裕病逝的消息。我心傷之餘,急急打聽她的女兒去向,才得知,阿裕病逝後半年,有個女尼帶走了她。我在淮南和江南兩道尋了兩年,才在影梅庵尋到她。原來,她被楊楹收為徒弟。”


    “淨惠是楊楹!”劉品讓驚道。


    蕭頌和冉顏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訝。


    這個故事聽起來並非多麽虐戀殘心,多麽你死我活,但是聽完之後,冉顏心裏覺得堵得慌。


    當年的事情到這裏已經終止,也許隨著楊裕的死,懷隱的心也死了,於是出家在影梅庵附近的雲從寺裏默默的守護幻空,也守護楊裕的屍骨。


    懷隱敘述的這一段過往,讓眾人知道,淨惠是楊楹,她曾經用盡心機的破壞楊裕和懷隱之間的感情。


    求不到的苦,也許會令她生狂,因此一次又一次的引誘私奔的情人到關公廟,用各種手段殺害他們。


    “我想與劉刺史私下說幾句話。”懷隱忽然道。


    劉品讓點點頭,其餘人也都自發的出了屋。


    冉顏在廊下穿上屐鞋,問蕭頌道,“蕭郎君,不知昨晚發現的屍體可曾驗出什麽?”


    現在所有的可能性都指向淨惠,已經可以將她收監關押了,可是若要治罪,還需要更多的證據才行,現在人證的證詞並不足以治她的罪。


    “十具女屍,入土年份年份跨度至少六載,每一具女屍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外力傷害,以頭部的傷痕最為嚴重,特別是最近的一具,頭骨完全粉碎。”蕭頌絲毫沒有藏掖,撐起傘,與冉顏自然而然的並肩前行。


    “最後一具?看來凶手不僅對最後一具男屍特別照顧,對最後一具女屍也一樣。”冉顏在心裏疏通一下案情,道,“我驗屍時,發現前兩俱男屍身上的傷痕較多,骨肉分離之後,有一具屍體小腿骨斷裂,這樣的力度,大多數男性可以達到,而有些女性用盡全力也能造成如此重傷。不過根據凶手對待屍體的處理態度,推測其心理,凶手極有可能是女性。而目前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個人,就是淨惠,你恐怕早就盯住她了吧?”


    許多有經驗的偵探說過:找到有犯罪動機的人,就是找到了罪犯。


    冉顏雖然不是偵探,卻經常與這一類人接觸,耳濡目染,聽了不少他們的經驗之談。


    蕭頌笑道,“十七娘還真是了解我。”


    “我記得有人說過,這個世上,人們行為的主要動力便是情感。”冉顏頓下腳步,微微仰頭,道,“淨惠有最大的動機,懷隱也不是沒有,在案件裏,我從不輕易相信活人說的話。”


    “情感”這個最捉摸不定的詞匯,支配著人的行為,往往會編織出一個個匪夷所思的結局。也許是因為職業原因,冉顏更相信死人告訴她的一切。


    “你是個謹慎的人,但是有時候需要魄力。”蕭頌在方才的一刹,感覺自己就快要突破她層層心防,觸摸到最真實的她,轉眼間一切恢複如常,雖然不無遺憾,但不妨礙他的欣喜。


    冉顏怔了一下,也許她唯一一次失誤,導致自己送命之後,已經失去了某些東西,就比如蕭頌所說的魄力?


    靜靜想了一會兒,冉顏抬頭衝他微微一笑,“謝謝。”


    蕭頌看著她一向死氣沉沉的麵上展現的活力,瞬間仿佛看見了嫩芽破土的春天,雖不算燦爛,卻令人歡愉。


    冉顏在蕭頌的注視下,不自在的別開頭去。


    林間風聲簌簌,油紙傘上嘩啦啦落了一陣雨水,蕭頌向她又走近半步,兩人都遮在傘下。


    冉顏鼻端幾乎頂到他的胸膛,能清楚的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清新味道混合著男人特有的氣息,心跳一滯,忽然覺得手不知道該擺在哪裏才好,不禁悄悄握緊。


    她這個動作,自然沒有逃過蕭頌的眼睛,蕭頌很想伸手握住她的手,但他知道,冉顏時時刻刻渾身戒備,不能夠太心急,否則很容易引起她的反感,遂也就忍住。


    “十七娘……”氣氛大好,蕭頌剛剛準備進一步聊一些驗屍之外的話題,身後便傳來劉青鬆的聲音,“九郎!”


    他步履匆匆的跑近,才發覺氣氛有點不大對,油紙傘微微揚起,蕭頌冷冷的甩了他一個刀子眼。


    劉青鬆脊背一緊,連忙把事情轉移到公事上,一旦說起公事,之後蕭頌找他算賬的幾率會小一些,“淨垣師太胸腹上沒有傷痕。”


    “如果你的眼神不到處亂飄的話,我或許可以考慮相信你當真是出於公事前來找我。”蕭頌不鹹不淡的道。


    劉青鬆連忙收起關注冉顏的目光,肅然道,“九郎,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難道你還不相信我的人品嗎。”


    蕭頌從鼻腔裏哼了一聲,對冉顏道,“他也是個醫者、仵作,人品雖然差到了極點,心腸倒不算惡毒。”


    事實上,冉顏反而對劉青鬆這種性子感覺比較親切,從事法醫這一職業的人,大多會有兩種趨勢,一是像冉顏這樣漸漸的形成一副嚴肅的死人臉,一是像劉青鬆這樣很會排解自己的情緒,喜歡色彩鮮豔的東西,喜歡開玩笑,想盡辦法排解掉自己所見的人間慘劇。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冉顏的老師就很喜歡一邊解剖,一邊講關於法醫的笑話。


    “上次還要多謝劉醫生傾力相助。”冉顏微微頷首道。


    打完招呼,也不等劉青鬆再多寒暄,轉頭對蕭頌道,“如果條件允許,可以對淨惠師太進行活體檢驗。”


    “活體檢驗?是指驗活人嗎?”劉青鬆湊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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