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夢境之中,醫學院通往停屍館的柏油路兩側,長著粗大的法國梧桐。


    一入深秋,這裏美麗浪漫的如同偶像劇畫麵,然而這條路卻永遠幽靜,很少有情侶敢手牽著手在停屍館門口晃蕩,因此這裏是冉顏喜歡的地方之一。


    “為什麽選擇法醫學?你知道,手術台上躺著熟悉的人,是什麽心情嗎?”一個磁性的聲音問道。


    冉顏抬頭看他,陽光漏過厚厚的法國梧桐樹冠,光斑投射在他俊逸白皙的麵上。這是冉顏第一個暗戀的人,這種暗戀隻持續一周,然後轉為友情。


    他是教授助理,曾經也做過法醫,後來因為有死者家屬不滿他的驗屍結果,進行了激烈的報複,他唯一的妹妹在這場報複中墜樓身亡,他承受不住打擊,自此退出法醫界,到醫學院做一名小小的助理。


    “興趣罷了。我會小心,也會堅強。”冉顏看著他,目光堅定的回答。


    ……


    “娘子!娘子!”


    冉顏費力的睜開眼睛,入眼便看見邢娘急切的神情,顯然已經喚了她許久。


    這一覺睡了很久,暮色已經降臨,屋內點了油燈,外麵廊上的燈籠也被點亮。


    “何事?”冉顏的聲音帶著朦朧的睡意,減去了平日的冷硬,無比慵懶。


    “劉刺史前來拜訪,娘子快些起來,老奴給您梳頭。”邢娘催促道。


    劉刺史?冉顏盡快的讓自己清醒過來,起身隨著邢娘到妝鏡前坐好,“梳個簡單的即可。”


    邢娘照著冉顏的意思,十指翩飛,很快在頭頂挽出一個錐髻,用玉釵別上,簡單大方又不失禮節。


    冉顏相信邢娘的手藝,便隨著她折騰,心裏兀自想著,劉刺史這麽晚過來做什麽?看晚綠的傷勢?這等事情,應當不用勞動堂堂四品刺史親自前來吧?


    梳洗妥當之後,換了件月白繡花及胸襦裙,便往廳堂去。


    劉品讓依舊是一襲緋色官服,花白的胡須,端端正正的跽坐在席上,垂眸凝思,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麵色頗為不愉。


    “劉刺史。”冉顏朝他微微欠了欠身,便在對麵坐下,“讓刺史久候,怠慢之處,還請見諒。”


    劉品讓看見冉顏,麵上微微泛起笑容,“無妨。本官不請自來,怨不得娘子。”


    冉顏心中一頓,今日午時與劉刺史談話時,他的形容很是疏離,眼下忽然和藹可親起來,由不得人不堤防,“您親自前來,所為何事?”


    他歎了口氣道,“十七娘快人快語,老夫也就不遮遮掩掩了,實不相瞞,今日前來,本官確實有事相求。”


    劉品讓麵上誠懇和慈祥並存,若是心誌稍微弱些,很容易便卸下防備。


    冉顏暗自佩服,麵色依舊是萬年不變,“劉刺史請講。”


    劉品讓稍稍有些意外,不過旋即提著的心便放下了許多,直接說出了自己的來意,“十七娘想必知道楊判司隱疾突發身亡一事。”


    冉顏點點頭,她記得,在殷府的涼風閣中,前任蘇州刺史的嫡女杜小喬曾經提起過,楊判司才三十出頭,平時並未聽說過有什麽隱疾,卻忽然去世。


    “我在楊判司府上的書房中找到一些疑點,但派了六七個仵作檢驗屍體,連最有名的封三旬也都查不出死因,隻猜測是隱疾突發,對於這個結果,不僅本官不信,連楊判司的親屬也都不信,他們上訟狀,要求徹查此案……”劉品讓看了冉顏一眼,繼續道,“所以,本官想請十七娘前去看看,是否能查出什麽結果。”


    冉顏也不用問封三旬為什麽會找上她,有一句話叫“紙包不住火”,上次幫韓山驗屍,雖然不曾露出真容,可若是像劉品讓這樣一州刺史想知道實情,絕對瞞不住。


    “好。何時驗屍?”冉顏一口便答應他的請求。


    劉品讓眼中的錯愕一閃而過,旋即道,“十七娘不打算提什麽條件麽?莫說蘇州,便是在江南道,也沒有本官辦不成的事。”


    冉顏淡淡道,“我一個閨中娘子,所愁不過小事耳,怎敢勞煩刺史?我也僅有一手醫術,既然能幫上官府的忙,自然不容推脫。”


    有些事情,無需直接挑明,她所愁的事情,全蘇州城都知道,嫁給秦四郎那樣一個紈絝子弟,誰能不愁?


    劉品讓心下了然,這在他眼裏也的確是一件小事,冉聞那個人耳根子極軟,隻要在緊要關頭,煽動那麽一兩句,他必然會動搖決心。


    “此事本官不欲為外人所知,今夜便去府衙停屍館驗屍,如此可好?”劉品讓道。


    今夜?一個娘子跟著男人半夜出門,不管會不會發生危險,傳出去也不好聽。


    劉品讓似乎知道冉顏的顧忌,“你且放心,本官能保證此次出行不會外傳,大可不必憂心名聲受損。”


    “那就多謝劉刺史了,不過我還想帶上一個人。”冉顏唇角一彎,黑沉沉的眼眸竟是閃爍出幾分水波。刹那間,似乎整間屋子都被照亮。


    劉刺史是不是個好官,暫時無法評斷,但依照目前判斷,他並不會做一些齷齪的事情,而且冉顏身份是冉氏嫡女,即有什麽不軌的想法,也得掂量再三,所以冉顏並不擔心此事有詐。


    不過,不擔心歸不擔心,冉顏準備出發前,還是在身上放置了許多毒藥、銀針、匕首之類的防身物件,但凡能多一分保障,她向來不會遺漏。


    劉品讓十分欣賞冉顏的幹脆利落,以及魄力,原本心中還擔憂小娘子會被屍體嚇到,現在卻是放心了不少。


    一切準備妥當,那個被冉顏指名要帶著的人,正一臉受驚的表情站在莊子裏,若非如此,一襲灰袍,長身玉立,倒也有十分有風姿。


    “這位大哥……不知劉刺史為何要見在下?”幹站了許久,桑辰朝一邊的衙役挪了挪,壓低聲音問道。


    那小眼睛厚嘴唇、比桑辰矮一頭的衙役淡淡瞥了他一眼,繼續目視前方,全然不打算搭理他。


    桑辰目光幽怨的盯著衙役,伸手在自己袖袋裏摸了摸,隻有五文錢。他知曉這些衙役不看見實實在在的好處,絕對不會透露半點消息,但區區五文錢,恐怕他連瞧也瞧不上眼,但這可是他七八日的口糧……


    於是,隻好打消了收買衙役的念頭,繼續用幽怨淒楚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個衙役。


    約莫堅持了一刻,如入定一般的衙役忽然甩過來一記刀子眼,冷聲道,“那邊好幾個兄弟,你為何老是盯著某!再看仔細某閹了你!”


    “哈!我看不用你閹,這小子怕也直不起來。”旁邊的衙役嘲諷道。


    他們即使沒有直對著桑辰哀怨的目光,也渾身寒毛豎立,更何況被直直盯著!


    桑辰麵色漲紅,憤怒道,“子曰,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子又有曰:不學禮,無以立。和人交往態度恭謹而合乎禮節,才是君子所為,在下不過詢問一二,你們不願答便罷了,如何出言辱人?”


    眾衙役聽的一愣一愣,他們雖然沒聽懂,但“子曰”兩個字還是明白的,他們沒讀過書,可對於聖賢的教誨,也不敢隨意奚落,遂悻悻住了口,繼續木頭似的守衛。


    冉顏隨著劉刺史剛剛出來,便看見桑辰梗著脖子教訓衙役的這一幕,嘴角微揚,心道,這個二病若是不對著她犯,看起來還是挺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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