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三日,冉顏總算是醒了。


    躺在榻上想起前世,她倒是不擔心自己枉死。辦公室中有諸多機密文件,不容有失,所以她便私下在屋內裝了隱藏攝像頭,警方排查時,定然能夠檢測到。這件事張助理並不知情,他一定會回去取走那份文件,再加上她放在保險櫃裏的原件內容,以及上麵的指紋,相信真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至於父母……她還有個相差七八歲的弟弟,他們以後不愁沒人照顧……


    “唉!”冉顏輕輕歎了口氣。


    旁人都覺得她冷漠,平時當麵誇著淡泊,背地裏卻說她涼薄。可她自己知道,自己終究隻是感情鈍,而非冷血。


    冉顏微微側首,看見靠在榻邊懷裏抱著藥箱的晚綠,心裏微微一暖。她這些日雖然昏迷著,偶爾還是有意識的,恰巧晚綠巴著吳修和不讓走的事兒她便聽見了


    罷了!


    如今身在大唐已經是鐵板釘釘子的事,冉顏看著邢娘和晚綠兩個人成日的愁容滿麵,也覺得過意不去,便下定決心不再想了,好好活下去才是正理。


    外麵隱隱約約傳來一些吵嚷聲,冉顏沒有打擾晚綠,悄悄起身披了衣服下塌去,走到廊下,穿了屐鞋,把衣服整理妥帖,便順著聲音尋了過去。


    出了院子,冉顏發現冉府的莊子並不僅僅隻是她那處小院而已,她的院外便是一個大花園,花圃裏生出不少雜草,顯見不常打理,沿著路旁,還有幾處房舍,黛瓦白牆,極是普通,都比不得她那院子精致。


    隨著越往前走,外麵的聲音越清晰,雜亂的聲音中,隱約能分辨出一兩句話的內容,說的都是吳儂軟語,便是男人的聲音也帶著一股子溫柔,冉顏以前隻會普通話,可聽著那糯糯軟軟的口音,她竟能明白。


    “吳神醫,這雞咕咕內可務必要收下!”


    “吳神醫,這是嗯們家的蘿卜,內勿要嫌棄的唻。”


    ……


    冉顏忽然想起,好像晚綠和邢娘說的都不是吳語,仔細想了一下,才知道,原來冉氏一族上可追溯到春秋時期的冉雍,之後魏晉時期還出過一個冉閔,十六國時建立了冉魏政權,冉顏這一族是冉閔之子冉胤的後代,早年生活在山西一帶,後來遷了幾處地方,都在北方,是近些年來才舉族遷至南方。


    冉顏兀自想著,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吵鬧處。


    大門口吵吵嚷嚷的聲音就在冉顏出現的一刹戛然而止,門口幾個正往吳修和手裏塞東西的村民看著冉顏,一時連手上的動作都忘記了。


    陽光下,冉顏一襲齊胸的素花襦裙,外麵鬆鬆散散的罩著件緞衣,青絲披散,精致卻蒼白臉兒與如墨的發相互映襯,黑白分明,美是極美,卻宛如一片黑暗沼澤,令觀者忍不住心底發寒。


    吳修和看見冉顏,一張老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吩咐門房趕緊把東西收下,然後又與村民一一致作揖謝之後,才轉身過來上下打量冉顏一遍,“氣色好了些。”


    “您妙手仁心救回了我這條命,我眼下什麽也沒有,不敢言謝,日後,定當報答!”冉顏知道這吳修和是個務實的人,與他說那些掏心掏肺的感謝詞,還不如給一句誠懇的承諾。


    吳修和怔了怔,旋即捋著胡須笑容滿麵的道,委婉的應了下來,“我盡心盡力的醫治你兩年,皇天不負苦心人啊,你如今好歹是痊愈了。”


    這一副高人的模樣,若是原來的冉顏,定然被唬了去,可那個冉顏已經死了。


    “娘子!”晚綠急急的抱著藥箱跑了出來,看見冉顏,才稍微鬆了口氣,念叨道,“娘子,這南方與北方大是不同,規矩多著呢!你這副形容被外人看了去恐怕不大好!”


    冉顏很想說,已經被外人看見了,而且不止一個,但瞧著晚綠絮絮叨叨的,生怕她沒完沒了,也就將話給咽下去了,低著頭一副受教的樣子。


    晚綠見她小媳婦的模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往日裏啊,奴婢多說一句,娘子就不願意聽,今個倒是乖巧極了。”


    乖巧?冉顏眨了眨眼睛,得有十幾年沒人這麽評價她了吧!


    晚綠瞧著冉顏全不似從前傷春悲秋,心裏也十分高興。


    兩人向吳修和欠了欠身,晚綠將藥箱還了吳修和,便相攜回了後院。


    晚綠四周瞧了瞧,見沒有人,才放心的道,“娘子,那支簪子賣了,得了十五貫錢,花不到一貫買了些米糧,夠我們吃上大半年的,抓藥花了兩貫。都是些上好的補藥。”接著一副肉疼的表情,咬咬牙,“奴婢自作主張給吳神醫買了些好的藥材送去,他就喜歡這個。”


    冉顏點點頭,“這是應該的。”


    冉顏仔細想了又想,腦海中對十五貫錢依舊沒有絲毫概念,心裏不由得歎息,原主可真是一個不知世事的大小姐,她要活下去可不能這樣,遂問道,“一兩銀子能買多少米糧?”


    晚綠心中難受,原本自家娘子若還是在主宅,早就應該學習管家事了,可如今連鬥米幾錢都不知……


    心疼歸心疼,晚綠還是十分仔細的與冉顏說道,“一鬥賣五文錢,通常一兩銀子折一千文,也就是一貫。一貫就能買兩百鬥。這還是一般年頭,若是豐收,我們江南道糧食三、四文一鬥也是常有的。這些說的都是稻穀,精米的價兒卻沒有定數,總之要貴上許多。”


    冉顏點頭,她印象中唐朝一石米大約等於五六十公斤。十鬥為一石,兩百鬥也就是即是二十石。


    沒想到,一兩銀子在大唐竟然能買這麽多糧食!再用金簪與米糧略一換算,不禁感慨,貴族生活實在奢侈。


    “娘子身子不好,奴婢買了些碧梗米,這碧粳米是河北道產的,本地沒有,加上是精米,要一百文一鬥呢。”晚綠歎道。


    碧粳米大多都運往長安賣,運到其他地方的少,商家都願意往權貴府上送人情,所以不僅貴,而且難買,晚綠死磨硬泡的才買到幾鬥。


    “嘖嘖,可惜了。”晚綠忽然感歎道。


    冉顏向她投去疑問的目光。


    晚綠道,“那嵌寶石的蝶簪是成對的,單支買折損了不少錢,娘子當時若是把十八娘頭上另一根一並拔了,咱們能賣四十兩呢!”


    冉顏莞爾,“你還真是夠黑心!”


    “黑心便黑心罷!奴婢不過是手裏攥著旁人的錢,心裏舒坦,娘子可是大發神威,做了回霸王呢!”晚綠想起前幾天冉顏那“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氣魄,就激動的兩眼冒光。


    冉顏微笑著任由晚綠在旁邊嘰嘰喳喳,進了院子,兩人在廊下脫了屐鞋,隻著素襪踩在木質的地板上。


    日本的和風便是承襲了唐朝風格,對這種習慣,冉顏倒也不陌生。


    生計問題解決了,冉顏的病情也在一日日的好轉,因此小院裏也頗添了幾分喜氣。


    吳修和不知怎的,又忽然決定不走了,有人給吃給喝,也不再去城中坐堂,隻偶爾上山采些草藥來充實他的私藏,日子過得優哉遊哉。


    府中僅有的幾個下人隻看莊子,不負責伺候冉顏,因此邢娘和晚綠忙裏忙外,一刻也不得清閑。


    隻有冉顏閑的長草,她從前是工作狂,但在大唐又沒有屍體讓她驗,以至於精神支柱倒塌之後,形容有些呆滯。盡管邢娘和晚綠給她出了不少主意,可吟詩作畫也不是冉顏所喜,所以依舊有些無所適從。


    握著毛筆,在紙上寫下一個端端正正的“靜”字,冉顏又開始發呆。她不僅繼承了原主的記憶,也繼承了一些肢體記憶的技能,至於水平如何,冉顏也不甚清楚,隻覺得這字寫的端正秀氣,在她看來,字隻要能入眼就行,不追求別的。


    “晚綠,我想出去走走。”冉顏放下筆,看著一大早好不容易閑下來的晚綠。


    “吳神醫說您身子恢複的好,出去走走也好。”晚綠是個爽快的,行就行,絕不會拐半點彎。她這廂說著,便飛快起身去取了一個冪蘺來,給冉顏戴上。


    世人多以為大唐皆是以豐胸肥臀為美,開放熱烈,其實不然,至少貞觀初年還並非如此,貴族女子出門還是需要遮掩一些,不能隨便將容顏示於外人。


    冪蘺似是一種鬥笠,四周帶有皂紗(黑紗),戴上之後將整個身子都罩住,以後出現的帷帽便是這冪蘺演變而成。冉顏覺得挺新鮮。


    時是清晨,熱氣還未上來,夏風中帶著微涼的溫度,十分舒適。


    冉顏站在村頭一個小土丘上,俯視村子,阡陌交通,炊煙嫋嫋,偶爾有狗吠之聲,一片低矮的房舍沐浴在在橘紅的晨光之下顯得靜謐且活潑,那種再世為人的喜悅第一次乍然湧上心頭。


    冉顏深深的呼吸著,感受這個沒有汙染的世界。


    眼下美景足以入畫,這樣生活也沒有什麽不好,可要擔憂的是,她現在處境不佳,那繼母心腸歹毒,便宜父親也指望不上,是得好好想想從今往後的生計了。


    當仵作?


    冉顏從認知中可以判斷,冉氏一族的長老們應當寧願她死了,也不絕不會同意。更何況,她還不清楚貞觀年間女子能不能任職!縱然她很熱愛法醫這份工作,也不得不客觀的想想。


    冉顏想到自己還有一手醫術,覺得可以先朝這個方向發展發展,隻不過她忽然會醫術恐令人生疑,不如先拜吳修和為師……


    冉顏覺得這想法挺靠譜,打定主意後,約莫又坐了一刻,聽見村婦們開始陸陸續續的出院門喚自家孩子吃飯。


    獨身落在唐朝,她忽然有點渴望家庭的溫暖,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刻如此想念家人。


    “娘子,咱們也回去吧?”晚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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