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說要找機會,實際上我根本狠不下這個心。有幾次獨處,我的話都已到了嘴邊,被偌然彎著眼睛輕佻卻溢滿深情地叫一句“梓昔”,我立刻戰敗。“梓昔”兩個字似一句咒,他每次一叫,我都會想起我前世負過他,想起他這一生違反天條來找我,我如何忍心。蘇瑾嫣許久沒有來過,我又不敢去王府找她,於是一拖再拖,半個月就這麽翩然而過。


    夜幕低垂,繁星閃爍。我裹著一張薄被,坐在屋頂上,捧著熱茶抿一口,憂心忡忡地歎氣,側臉恰好瞧見昀騫在看我。


    我有些不自在:“看什麽啊……”


    千絲萬縷的笑自他嘴角處暈開,化成月亮的顏色:“沒想過能這樣與你一起,總覺得自己在做夢。”


    我白他一眼:“當初是誰信誓旦旦地說,有蘇瑾嫣在,不會看上我來著。趙世子,你好丟人。”


    “那是因為我的眼光太低。”他的語速慢條斯理,白皙如玉的側臉怎麽看怎麽帥氣。我忍不住伸手去掐他,被他扼住手腕:“又來,寵一寵你你就放肆了。”


    我理直氣壯道:“你不是怕自己在做夢嗎?讓我掐一把,你就知道是不是了。”


    他挑一挑眉:“那不如換過來。我掐你,你告訴我你疼不疼?”


    我可憐巴巴地瞧他:“你舍得麽~~”


    他無奈地瞧我一眼,伸手捏一捏我的鼻子:“你啊……”尾音淡淡散開在墨色的夜空裏。


    夜風微涼,他靠近我身邊,伸手將我摟過去。


    暖意傳來,撲通撲通,不知是誰的心髒在亂跳。


    天上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轉眼之間一個月將過,長安卻接二連三地發生怪事。先是城西小村有一戶人家的大黃牛無故死亡,後是城東池塘中的魚一夜之間死了個精光,鬧得大家人心惶惶。這種時候我這個陰陽師當然不能閑著,於是我帶著踏雪跑完城西跑城東,到出事的人家中去探查情況,初步判斷是有貪食的妖精在搗鬼。


    它總在半夜出手。我們兩人兩妖一仙分別守在城中的各處村莊,等著妖精自動現身。它卻頗為狡猾,知道我們在抓它,一直沒有再出現。五日之後,我們因疲倦而放鬆了警惕,回去睡了個好覺,第二日醒來,卻得知城北喜和村的鵝遭了毒手。


    我們用法術去找它,卻沒有結果。它總是默默地出現,默默地動手,最後默默地離去,查了三天,我一點頭緒也沒有,挨在桌子邊打了個嗬欠道:“好長時間沒好好睡啦,再這麽下去,我真的要頂不住了啊……”


    昀騫和偌然安慰了我兩句,踏雪和寒梅靜靜地對視了一眼。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在長安設了一個巨大的法陣,隻在城南留了一個出口。除非它已經離了長安城,否則受法陣影響,一定會從城南的缺口逃走。


    月明星稀,一道黑影自缺口處溜出,似一支箭般,瞬間在我們麵前閃過。我隻感覺到一陣風在麵前掠過,寒梅和踏雪已雙雙現了原形,朝黑影極速地跟過去。


    我正要大罵一句,領口忽然一緊,腦子一暈,被偌然丟上了一塊雲。昀騫皺一皺眉,一個翻身跳上來,偌然立刻騰雲帶著我們往前飛。


    黑影身體較小,在灌木叢中穿梭遊刃自如。我們在雲上飛,一路上被樹葉扇了無數個耳光。偌然提起雲頭跟了片刻,夜霧太濃重,頃刻間寒梅和那黑影已經不知所終。我們隻好跳了下來,小心地向前走。


    周圍一片漆黑,四周景物看上去都一模一樣,根本不曉得它們去了何處。我摸出一張符,捏起追蹤決,符緩緩往前飛去,我們緊隨其後。


    走了許久,到了一處開闊些的地方,上方是詭譎的橘紅色天空,銀白的月被烏雲罩住。空地中一黑一灰兩個身影在搏鬥,前者舉止優雅,卻招招淩厲;後者節節敗退,似乎已然受了重傷。身穿黑衣的童子輕盈旋身,赫然就是踏雪的臉。


    我的心中咯噔一響,欲上前幫忙,偌然按住我,做個噤聲的手勢:“那是田鼠妖,靜觀其變。”


    踏雪舉止從容,袖間帶著濃黑的妖氣。田鼠明顯不是它的對手,轉身就想逃跑,一直以原形坐在一邊的寒梅卻化成人形,手掌帶了風拍上它的天靈蓋,震起它的長發。田鼠閉著眼睛等死,寒梅卻輕輕一笑,緩緩收掌。


    我心中的一塊大石緩緩落下,想來寒梅終究還是善良的,不打算傷田鼠性命。正欲上前,麵前情景卻突變。寒梅尖利的爪子往前一伸,直直插入它的胸口,又迅速地抽回,一顆晶瑩發光的妖丹已然在手。田鼠妖隻輕輕一愣,張嘴還未來得及發出慘叫,已經斷氣,僵硬著身子往後倒去,變回一隻灰色的小田鼠。


    整個過程一氣嗬成,田鼠的胸口甚至沒來得及出血。寒梅目光冰冷地看著手中的妖丹,慢慢彎起唇角,仰頭將妖丹服下,然後一揮袖子變成一隻雪白的貓。踏雪冷眼看著地上的灰鼠,不屑地一笑,走上前抱起寒梅,轉身離去。


    捆仙索從頭到尾都在寒梅的脖子上,但它的妖法卻運用自如。周遭的樹葉晃動,我的心中升起巨大寒意。


    踏雪和寒梅許久後才回到偌昔閣。我們幾個坐在小廳之中,沉默著喝茶,踏雪開門,漫不經心道:“你們還沒睡?”依舊是一副溫順的模樣。


    我笑一笑道:“嗯,你們還沒回來,我們擔心。”


    踏雪放下寒梅,然後化成黑貓,膩到我身邊蹭一蹭:“那隻田鼠不好收拾,我費了好些工夫。”


    我心中微微一動,看向偌然。偌然若無其事道:“唔,那田鼠現下怎麽樣了?”


    踏雪微微垂眸,片刻後輕鬆道:“我將它放了。”說著似乎困了一般,站起身子,回頭道,“寒梅,我困了,要回房間睡覺麽?”


    寒梅點點頭,兩隻小貓一起邁著優雅的步子入屋。


    我的拳頭緩緩握緊,突然覺得它們好陌生,忍不住抬頭和偌然、昀騫對視一眼。他們神色凝重地對我點點頭。


    小廳暗下,偌然和昀騫應該各自回了房間。我心中隱隱有些不解,為什麽連踏雪都在說謊,為什麽捆仙索對寒梅沒了效力。


    窗外樹影搖動,明月流輝,兩隻小貓蹭在我身邊,閉著眼睛睡得很熟。


    踏雪和寒梅的事實在讓我耿耿於懷。我私下提醒昀騫,讓他小心一些。


    然而沒過兩日,偌昔閣中開始連連出現怪事:先是好好的一張桌子莫名地裂成幾塊,然後是雪白的牆壁上寫著辱罵本陰陽師的話……行為十分幼稚,似是有什麽小妖在惡作劇。我咬著牙看著牆上亂七八糟的字,憤恨道:“居然敢欺負到姑奶奶頭上了,讓我逮到它,一定拔光了它的毛,丟到冰裏凍著。”


    踏雪撲哧一笑:“你這麽確定那東西有毛?”


    我道:“……如果它沒有毛,我就把它捆起來倒插在土裏!”


    寒梅在一邊淡定地閉上了眼。


    那妖隻在夜晚出現,行蹤詭異,很難逮得到。我重蹈了抓田鼠時的覆轍,連續守了幾個晚上,守得眼睛都睜不開。實在受不住,我淒怨地回房間睡覺。偌然和昀騫也覺得為了一隻小妖這樣實在不劃算。畢竟在自己屋子裏,隻要睡得不淺,也還是能聽得見的。踏雪和寒梅白日多數在睡覺,守夜的任務便交給了它們。


    我關上房門躺上床,手中捏著一張讓人神誌清醒、不墮入幻境的符,大約半個時辰之後,門板傳來輕輕的響聲,然後又緩緩關上。


    外麵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我豎著耳朵聽著外頭的動靜,忽然一道極厲害的妖氣朝我壓過來。若是我手中沒有那張符,此刻必定渾身沉重,動彈不得。


    小廳中傳來打鬥的聲音。我小心地湊到門邊,看到踏雪正和另一個小童打鬥。小童修為不高,幾招便被製住。踏雪反剪了它的手,對寒梅使了個眼色。寒梅邪魅一笑,變成人形,緩緩走到小童身邊,雙目驀然淩厲,伸手入它的胸膛,一顆妖丹已然在手。


    地上的小妖消失,變成一支竹,是竹妖。


    踏雪關切地瞧著寒梅:“怎麽樣,還差多少?”


    它的臉色有一些蒼白,調了一下內息道:“還差三顆。”話音剛落,猛然皺眉,痛苦地跪在地上。那一小截竹變成一張符,咻地朝我飛來,我用指尖夾住,拉開門,它們受驚地回頭。偌然和昀騫也早已醒轉,站在房間門口。


    兩人一仙一起居高臨下地瞧著它們。


    偌然道:“是不是覺得剛吃下妖丹,體內很不舒服?”


    那小妖是用我的符、偌然的仙力合成,那一顆妖丹其實正是那一股仙力。寒梅將它吞進去,自然難受。它半跪在地上恨聲道:“你們,居然算計我。”


    偌然抱著雙手在胸前:“還好算計了,否則等你再吃些妖丹,成魔的時候,我們要收服你,可難得很。”


    踏雪急聲道:“星君,求你放過寒梅,它這樣做是有原因的!”


    我的心中有一股淒涼的夜風拂過:“這段時間,我一直相信你們,相信寒梅不會再胡來,結果你……你們太讓我失望了。”


    踏雪著急地辯解:“梓笙你聽我說!”


    偌然慢悠悠開口:“不要覺得她善良,就從她身上下手。你方才說的還差三顆,是還有三顆就要成魔?嘖嘖嘖,寒梅你真了不起,居然弄到了九十七顆妖丹。不過,到此為止了。”說著白袍翩然一動,他的手已到了寒梅麵前。眼看著就要抓住它,踏雪迅速擋在它身前,袖間掀起一股黑氣:“寒梅,你先走,這裏我頂著!”寒梅立刻轉身要走,我和昀騫欲飛身過去,踏雪揚手發出一股妖氣,寒梅鑽了空當,消失在夜色裏。


    踏雪區區三百年修為,本不是我們的對手,但它為了寒梅,異常拚命,使盡渾身解數不讓我們出門。偌然不再手下留情,動用法器將它製住,它化成小小的黑貓,依舊擋在偌昔閣門口,咬著牙哀求:“你們要怎麽處置我都可以,請你們放過寒梅。”


    我道:“你怎麽還這麽執迷不悟,寒梅吞妖丹想成魔啊!天庭和魔界一向有嫌隙,到時候三界六道根本就容不下他!”


    “我知道……”它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我知道啊……可是,寒梅如果不繼續吃,它會死的……”


    我一愣,連忙讓偌然撤去法器,到它身前:“什麽意思?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它趴在地上垂著頭,一向帥氣的黑毛有些暗淡,金燦燦的眼睛也失了神采:“寒梅原本是打算成魔,但在地牢聽了你說的那番話之後,它是真的打算改邪歸正的……”


    每一隻妖都有自己特定的內息。相似的可以進行融合,但不能太多。寒梅自創了妖法,能將全然不同的妖力轉化成自己用。隻要吃夠一百顆妖丹,它就可以入魔。它在王府被我的一番話勸服,打算放棄入魔。沒過多久,卻出現了問題,它脖子上的捆仙索壓製住它的妖法,讓它的妖力在體內混亂不堪,會定期反噬。


    踏雪的眼角微濕:“我一開始也不曉得會是這樣。它偷偷出去吃妖丹,我阻止了它,它正好發作,險些全身筋脈盡斷而死。”


    我道:“你讓我們將捆仙索去掉不就好了麽。”


    “沒用的。”踏雪淒然道,“寒梅克製妖力的妖法需要一點一點積累。從捆仙索將它妖術打散的那一瞬起,就已經沒有了退路。我實在不能看著它就這樣死,隻好助它成魔。”


    它金色的眼眸看向我們,水蒙蒙的一片:“我知道天庭不會放過它,可是它成魔,也總比就此消失在三界六道要好啊……”


    它變回人形,雙膝猛然一屈,直直跪在地上,一向高傲的頭垂著,哭道:“我這輩子沒求過別人,可是我隻有寒梅了,我求你們放過它……求你們……”小小的腦袋叩了又叩,聲音在偌昔閣中出奇的響。許久之後,它終於哭得脫力,窩在我懷中睡著,夢中眼角還是濕的。我用力摟緊它,心髒酸澀成一團。


    偌然歎氣道:“盡管是這樣,我們也不能讓寒梅成魔。它一旦入了魔道,天庭不會放過它。現下唯一的方法,是盡快找到寒梅,然後帶回天庭讓太上老君瞧一瞧,興許他會有方法。不過這樣一來,它那一身修為,也許就保不住了。”


    我將踏雪抱回房間,看著上方的羅幛,想起寒梅,終是長歎一口氣,閉上雙眼。


    之後幾日踏雪都頗為無精打采,我更是一個頭兩個大。寒梅的事進退不得,偌然的事依舊卡在那裏,搞得我無限煩躁,睡都睡不安穩。


    這日,我打個嗬欠走出房間,一眼瞄見小廳中的蘇瑾嫣,更加無力地扶住額頭。


    好吧,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來了。


    蘇瑾嫣許久未出現,今日一過來,就興致勃勃地說要去踏青。煩躁的事實在太多,心情確實需要放鬆放鬆。於是我拉上昀騫、偌然,一起前往。踏雪精神不佳,搖頭拒絕。


    清晨的霧氣還沒有散去,絲絲縷縷地繞在林間。四周都是叫不出名字的蒼天古樹,大片樹冠罩在頭上,頗有一種詭譎的感覺。沿著小溪往上,景色總算開闊了一些。山間林木鬱鬱蔥蔥,路卻不太好走。我和蘇瑾嫣穿的是白色,顯得有些狼狽。


    嘩嘩的水聲由遠而近,瀑布自上而下傾泄,玉珠四濺,在半空折射出一道七色彩虹。走在石板橋上,旁邊的瀑布震耳欲聾,下麵是碧玉般的深潭,表麵縈繞著淡淡的白色水汽。偌然走在最前麵,瑾嫣我和蘇瑾嫣中間,昀騫殿後。


    如此荒無人煙的地方會有石橋,真是一件詭異的事情。四個人小心地走著,天地間隻有水拍打岩壁的聲音。我邊走邊心不在焉地想著如何跟偌然坦白,一時走神定在石橋中間,昀騫拍一拍我的肩,示意我向前。我回過神來,偌然和蘇瑾嫣已經到了對麵。


    腳下石板突然劇烈地搖晃,然後裂開來。整座石橋在刹那之間碎成石塊,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什麽事,已和昀騫雙雙墜落,瞬間被碧綠色的深潭淹沒。水中起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將我卷向潭底。咆哮的水湧過來,將我衝得頭暈眼花。千辛萬苦終於露出腦袋,卻發現周遭一切都已變了模樣,自己身處一個封閉的石洞之中。


    石洞似乎連著方才那個大潭,洞壁上方呈圓形,周圍什麽都沒有,我隻能扒著洞壁,呼哧呼哧地喘氣。昀騫不知道被衝去了何處。我歎口氣,忽然感覺到水底有異動,一個腦袋忽然在我麵前冒出水麵,嚇得我尖叫一聲,本能地踹了他一腳。


    結果那是昀騫。


    尖叫聲在洞壁間悠悠回蕩,我正想著自己那一腳會不會讓他溺水而死。他卻慢悠悠地遊到我身邊,伸手將我摟住。我默默地伸手想推開他,他卻摟緊我不放。


    他的表情分明是擔憂,我想安慰安慰他,一句煞風景的話卻先出了口:“壯士,我隻用一隻手扒著洞壁。你這樣吊在我身上……是希望和我一起沉屍潭底麽?”


    聽了這句話,他貼著我的臉,一個旋身和我換了個位置。我突然懸空,嚇了一跳,立刻手忙腳亂地摟緊他。他深邃的眸子怔怔地瞧著我,額前的發微微滴著水:“這樣會不會好一些?”


    我幹咳一聲,連忙將頭埋下,心髒跳得異常歡快。


    我道:“好是好多了,不過我們得想辦法回去。偌然他們肯定很擔心。”


    他點點頭:“休息片刻。我們再潛回去。”


    為了讓他不那麽累,我默默脫出他的懷抱,奮力去夠洞壁。雙手將將扒住一塊嶙峋的岩石,腳下突然傳來一股巨大的拉力。我連吱一聲的時間都沒有,就被拖往水底。


    我曾經看過一本袖珍古籍圖冊,上麵說海外有異獸,上身是人,下身是魚尾,名曰人魚。


    但是此刻我在水中看著麵前的巨型生物,還是不可避免地徹底淩亂了。


    它和人魚不一樣。它的上身是個巨大的魚頭,下身卻是兩隻腿。感覺像是魚精妖法沒練好,化人形的時候隻化了一半。它用水草捆著我的腳踝往下拖,魚目中竟然有恨意。我突然想要是踏雪在的話,估計會很興奮。


    耳朵入了水之後一直嗡嗡作響。我掙不開水草,憋氣憋得肺都快要炸開。周遭的水越來越暗,似有另一層空間。我從口袋中掙紮著摸出一張符,一用力黃符就破了。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之際,昀騫自上而下遊來,遠遠地對我伸出手。我本能地伸手去夠,奈何手臂太短,一口氣再也憋不住。


    最後一眼,隻看見他眼中盈滿的焦急。


    再睜眼時自己在一處黑暗的地方,似乎是個巨大的山洞。往前走了一段路,隻見一行一行鬼魂整齊地排隊過橋。橋下是幽綠的河水,緩緩流淌。


    我正想著此處怎會有個鬼市,突然留意到橋邊有一塊大石碑,正楷刻著“奈何”兩個大字。


    唔,居然是地府。


    陽壽已盡,應該會有鬼差來帶領,而不是這樣莫名其妙地待在這裏。於是我推斷自己是在做夢。兩個鬼差遙遙朝我跳來,一黑一白,正是黑白無常。他們來到我麵前拱手:“梓昔大人,冥君有請。”


    梓昔大人。原來我前世也頗為有頭有臉,莫非我是個神仙?


    幽冥鬼火飄來,帶著綠瑩瑩的光,照亮冥王殿。周遭一片陰森詭譎,一身黑衣的無傾端坐在正中間,案桌上的彼岸花開得血紅。


    他微微挑了眉,一動不動地看我。


    居高臨下的氣勢迎麵而來,我險些忍不住就地跪下。突然覺得昀騫那丁點氣勢在無傾麵前簡直就是地上的一粒灰。


    他抿著薄唇,清冷的聲音蕩起回音:“你走近一些。”


    身後厚重的殿門關上。鬼火排隊離去,周遭又暗了下來,剩下曼珠沙華的紅光。無傾平時都是怎麽寫字的呢,暗成這樣,他能看得見?


    他斂起神色看著我:“聽鬼卒說,你時常在偌昔閣中哭泣。”


    我實在很不想承認那就是我。他凝視我片刻,神色複雜:“你恨本王。”


    這句話說得無比篤定,我卻摸不著頭腦,難道我的前生和無傾似乎有什麽糾葛?他緩緩走到我麵前,行動間鬼氣森森,聲音卻是傲慢的:“梓昔,你當真能忘掉那些過往?”


    可我實在不知道我和他有過什麽過往。他拂袖開口:“本王欠你的,會還。”


    麵前畫麵一晃。我睜開眼睛,咳出一口水,發現自己出了那個石洞。昀騫就在我身邊,一身藍衣沾了泥濘,濕答答地貼在身上:“梓笙,梓笙你還好麽?”


    我灌了一肚子的水,全身軟得厲害,站都站不起來。他沉著麵容將我打橫抱起,新雨後的幹淨氣息頓時縈繞在我鼻尖。我清了清嗓子:“昀騫……你讓我休息一下,我可以自己走……”


    他將手臂再收緊一些,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我抱你回去。”


    看來方才把他嚇得不輕。他的在乎讓我感動,唇角不由得彎起。他垂首看了我一眼,濕漉漉的眼睛裏盛著溫柔。


    天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四處朦朧一片。微雨茫茫的世間,仿佛隻有我們兩個人。


    到偌昔閣之後,我回房間換衣服,踏雪也不知道跑哪裏去了。一會兒,昀騫換了衣服過來,他的皮膚泛著青色,瞧著實在是有些不妙。我拍拍床邊,示意他坐過來,然後用被子將我與他一起裹住。他墨黑的眸子靜靜瞅我,我不爭氣的小心髒再次撲通撲通,亂跳個不停。


    偌然應該還在山上,我起身畫符。握著朱砂筆的手太冷,一直晃啊晃,畫出有史以來最醜的一張符,醜得居然失了效。


    昀騫拿過去瞧了一眼,“嘖嘖”地搖了搖頭,接過我的朱砂筆,行雲流水一動手腕,一張符紙一氣嗬成,閉眼微微念了一句,黃符燃起,化為一縷輕煙。他拍一拍手,偏頭來看我,表情得意得很。


    我不爽地瞪著他,輕輕哼一聲道:“有什麽了不起的,你這還不是我教的。”


    他揚眉:“你沒教我用法術點火。”


    似乎確實沒教過,我心中更不爽。


    門外風風火火闖進一個人,來勢洶洶地踹開大門,長驅直入我的房間,不用看都知道是偌然。他一旋身撞開昀騫,坐到我身邊,眼圈赤紅,一看就知道是風塵仆仆騰雲回來的。瑾嫣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丟在了山上。


    氣氛一時間有些微妙。我咳一聲道:“偌然啊我告訴你,我方才看到了一隻……半魚半人的怪物,是昀騫救了我。”


    沒想到偌然冷冷地瞧他一眼,陰陽怪氣地對我道:“那是青夢漁民,就是奔著趙昀騫去的,你隻是被牽連的那一個。”


    敏感如昀騫,怎麽會聽不出言下之意:“……我不知道是這樣。”


    “你當然不知道。”偌然冷然道,“你知道些什麽?從認識你到現在,你一次一次讓梓笙陷入困境,一次一次留下各種爛攤子給我們收拾。我們已經離開王府了,你還想怎麽樣?!”


    偌然這話說得忒過。昀騫微抬下巴:“我沒想怎麽樣,我隻想在梓笙身邊。這次救她的人是我,再爛的攤子我也會收拾,與你無關。”


    偌然咬牙:“如果不是你,她根本不會出事!”


    “總比你什麽也做不了的要好。”昀騫淡漠地丟出這句話,“梓笙需要的人是我,不是你。”


    偌然猛然站起來:“你說什麽?!”


    我幹咳道:“你們……冷靜一些……”然後向昀騫打眼色。他淡定地無視了我,站得筆直:“我喜歡梓笙,梓笙喜歡我,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與你無關。”


    話音剛落,偌然突然撲上去給了他一拳。昀騫眼中鋒芒一露,揪著偌然的衣襟,還了他一拳。


    我傻愣愣地看著他們扭打在一起。沒有招式,沒有動術法,單純地近身肉搏,如同市井的兩個流氓。我大喊著住手,他們卻聽不進去,發狠如同兩隻小獸。


    忽然,昀騫一拳將偌然打退。偌然一向清澈的眸中燃起火焰,雙手合十口中喃喃,房中掀起一陣狂風。我瀟灑地將被子一掀,一個旋身到了他們之間。他放出的劍氣呼嘯而至,瞧見是我,連忙變了方向,在房間牆上擊出一個大洞。


    若是這一道仙術落在昀騫身上,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我拍拍胸膛鬆一口氣,偌然清澈的眸子風起雲湧,一動不動地瞧著我:“你……為他擋……你居然為他擋?”


    他前踏一步握住我的肩:“他說的話是真的?你真的喜歡上他?”


    我倒抽一口涼氣。這是個坦白的時機,我猶疑著該怎麽回答,昀騫眸中寒光閃爍,直勾勾地盯著偌然,過來牽住我的手。我為難地看著他,再抬頭看一眼偌然,咬咬牙,終是將頭垂下。


    片刻之後偌然輕輕苦笑,聲音漸漸響亮,變成哈哈大笑,響徹整個房間。我閉緊眼睛強迫自己不去看。


    良久,身後卷起一陣風。


    昀騫臉上傷口處的血已經幹了,泛著褐色。我出房間去端清水,一開房門,瞧見蘇瑾嫣獨自坐在小廳之中。偌昔閣外的天空一片昏暗,映得她的白色身影單薄得近乎一捏即碎。


    房間裏的動靜她大概都聽見了。我垂了眼睛,端起銅盆走出偌昔閣。回來時她已離去,小廳空蕩蕩的。


    我拿著手帕,細細地為昀騫擦臉。偌然下手不輕,他的臉頰腫得厲害,一直蹙緊了眉,沒有說話。我遞過去一個雞蛋:“不是說術法很厲害麽,想法子把它弄熟了,我幫你燙一燙臉。”


    他皺著眉瞅我一眼:“……術法可以這樣用的麽。”


    我道:“怎麽,我一向就是這樣啊,多省事啊。你要是不肯,我自己動手。”說著反過手掌,運起靈力。他伸手按住我的手腕,將蛋拿過去捧在手心。


    蛋熟得頗快,就是太燙人。手帕在銅盆裏泡著,昀騫修長的手遞到我麵前,掌心一角素色帕子,正是我的。我瞟他一眼,接過來將蛋包好,在他臉上輕輕地滾:“燙就說啊。”想了想又補上一句,“熟了我可不負責。”


    他嗤笑一聲道:“我又不是烤肉,怎會輕易就熟了。”


    輕鬆的語調有些像偌然,讓我更是酸澀,心底似有一隻貓爪不停地撓。


    雨勢加大,下個沒完,似誰閑著沒事用竹竿捅破了天。外頭大風大雨,戌時天已經黑透了。我心中惴惴不安,想一個人待著,昀騫便回了自己房間。


    屋內燭火迷蒙搖曳,外頭的閃電刺啦一閃,我心驚肉跳地扭頭看向窗外,狂風大作,甚是駭人。驚雷轟隆隆地響,風呼呼地鑽進窗欞,柏樹的影子交叉斑駁。


    偌然會在哪裏?他會不會這麽傻,待在外頭淋雨?或者在哪個地方,靜靜地傷情?


    不會的。他一向是個騷包的仙,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會讓自己有一絲一毫的狼狽。可如果,他真的想不開呢?


    再也想不下去,我一咬牙起身,迅速穿好衣裳,撐了一把油紙傘便衝進雨裏。


    大風呼嘯,似乎要將我吹倒,傘也多次被風掀翻。我索性丟下傘,在竹林裏邊跑邊大聲喊著偌然。四周隻有風聲和雨聲,偶爾劈一個響雷。大雨之中我看不清路,幾次險些摔倒,衣裙沾滿汙泥。


    竹林小道盡頭站了一個人影。我抹一把臉上的水,小心地靠近。偌然站在路邊,無血色的唇顫抖著,固執地用火折子點著燈籠。大雨滂沱,燈籠都濕透了,怎麽可能點得著。我撲到他身邊大喊:“你在做什麽,跟我回去!”


    他一動不動,眼中有著執拗,嘴中碎碎說著什麽。我搖著他的身子:“喂,跟我回去!”


    他這才停了手,微微側臉瞧我一眼,臉色白得如同溺水的鬼魅,眸中卻有深刻的疼:“我在為梓昔點燈。梓昔回來,看不清路,會摔傷的。”


    這樣六神無主的偌然何時出現過。我的眼眶一熱,也顧不得臉上是什麽水了,大吼道:“你是瘋子嗎?!我就在這裏,你還點什麽燈!這種時候怎麽點燈!”


    “你不是梓昔!”他突然用力甩開我的手,聲音冰冷如同下著的大雨,“我的梓昔不會這樣對我。你不是梓昔,你一定不是!”


    多日以來積累在心底的鬱結,咆哮著要找發泄的出口。我退後一步,恨聲道:“終於發現了啊。對,我不是,我從來都不是!我隻是梓笙!你如何能要求我和你的梓昔一樣溫婉動人、善解人意?!如何能要求我和你的梓昔一樣,愛你關心你,事事以你為先!”


    他愣在原地,我繼續喊:“究竟是誰一遍又一遍地拿我和梓昔比較?究竟是誰說我和梓昔是同一個人?究竟是誰日日夜夜喚著我梓昔?!好啊,偌然,現在你倒是會說了,說我不是梓昔!你說啊,你究竟想我怎麽樣?!”


    我的聲音在雨夜中有些顫抖:“我遲遲未曾對你坦白,就是因為我知道我上一世欠你!但明明是梓昔的債,為何是要我來還?為何一定要我放棄昀騫,轉投你的懷抱?!”我撲上去揪著他的衣襟,“你給我看清楚了!看清楚我是誰!梓昔是梓昔,梓笙是梓笙,梓昔愛你,梓笙愛的不是你,上一世負你的是梓昔,你滾去找你的梓昔還!從此以後,我和你再沒有瓜葛!滾啊!”


    大雨嘩啦啦地下著,隔在我們之間。他踉蹌一步,抬了眼睛看我,眸中一片死寂。我咬緊唇看他,我們隻有一步之遙,卻似橫亙了一整個天涯。頭上被“梓昔”兩個字織成的大網扣住,逃不掉,掙不開。四人的糾葛,在司命仙君的命數簿裏,興許隻是寥寥幾句,卻足以讓我們痛苦一生。


    司命仙君,你狠,你真狠。


    連續淋雨導致的直接後果是,我光榮地得了傷寒。


    偌然和昀騫坐在我的身邊,兩人的眼中都是繾綣溫柔。我摸一摸昀騫的頭,沙啞著聲音道:“你先回房間,我有話要對偌然說。”


    他看了偌然一眼,點點頭,然後離去。剩下我和偌然相對無言。


    偌然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什麽,又咽了回去,片刻之後才道:“你好好休息吧。”說著就要起身。我抓著他的衣角,啞著嗓子道:“你答應過我的。”


    他的身子一僵。我淡淡地仰頭瞧著他:“前塵往事鏡,你答應過我的。”


    前塵往事鏡,顧名思義,可用來觀看自己的前塵。偌昔閣裏發生過太多太多,無傾、梓昔、安若恒、趙昀騫、梓笙、偌然,亂得我看不清。這段日子我一直將自己當成鴕鳥,不願意去麵對這一切,而今,卻是想避也避不得。昨夜我吼得幹脆,聲聲淒厲叫他去找他的梓昔,隻是因為不願背負。但我前世是梓昔,又是不爭的事實。


    偌然不說話。我淡然開口:“如果你不想讓我知道,也沒問題,隻要你記住我是梓笙,再也不要幹涉我和昀騫。”


    他猛然抬頭,眸中有淋漓的悲傷:“你就真的這麽喜歡他?”


    我沒有看他,沒有說話。


    他深深吸一口氣:“好,我給你。”說著捏起法訣,指尖耀出一道金光,房中放著一塊鏡子。鏡框上有菱形圖案,夾雜著一些細碎的花紋,鏡麵如水紋般浮動。


    我輕咳兩聲站起身子,朝鏡子走過去。手被他握住,他清澈的聲音響起:“恢複記憶,你會後悔的。”


    我漠然道:“我不會後悔。”然後一步跨入鏡中。


    腳下是一片繚繞的輕煙,翻滾不止,周遭一片模糊。忽有水浪的聲音,大團的煙裹著一個沉睡的女子來到我麵前,緩緩扶正,正是一張與我一模一樣的臉。她緩緩睜開雙眼,一雙琉璃般的棕色眼睛深不見底,給人死寂的感覺。


    她的語氣也如死水般無瀾:“你終於來找你的記憶了。”


    我輕輕點頭。她緩緩將手掌伸到我麵前,掌心微微發光。我慢慢地抬手。


    終於要知曉這一切,我心裏有些緊張,卻依舊堅定。雙掌相貼之際,有大風震起我們的長發。回憶如洶湧浪潮,前塵往事,鋪天蓋地而來。


    數千年前開始,我叫梓昔。是無傾親點的鬼差之首。


    偌然,是無傾的名字。


    這段恩怨情仇,從頭說起的話,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世間輪回皆有定律。人也好,動物也好,蟲子也好,都有機會投胎轉世。即便是神仙,也有下凡曆劫,帶著空白記憶去當凡人的時候。唯一沒有機會的,是鬼差。


    我第一次見無傾,是在六千年前。


    人死後會到死界。入酆都冥府,判官宣讀罪孽和德行,閻王決定下輩子的輪回,再由冥君批折子決定去向,之後排隊等候投胎,輪回,轉世。


    那時我作為“梓昔”的一世剛剛結束,被鬼差一路押上冥殿,反剪了雙手跪在青石地板上。無傾端坐在高堂之上,半垂著眼瞼,墨黑的眸中無波無瀾。他攤開案桌上的一個鎏金本子,捏一個法訣,然後遞給旁邊的判官。判官高聲朗讀,一字一字似深淵中最寒冷的冰,敲進我心中:


    “凡人梓昔,罪孽深重,且生前不愛惜性命,依例處以永世不能投胎之懲罰,打落第十四層地獄。”


    送去冥殿之前,我喝了孟婆湯,生前究竟做過什麽,我已忘記。我一向不是個愛哭的姑娘,但我聽完宣讀,淚水竟然奪眶而出。我不知道第十四層地獄是什麽,也不知道即將等著我的會是什麽刑罰,我的內心有一個聲音在喊:我有個要找的人,我不能永遠不投胎。我用力叩頭,哭喊著求無傾給我一個改過的機會。他微抬的眼中沒有半點憐憫,揮一揮手,鬼差便將我帶走。


    第十四層地獄又叫枉死地獄,相比於其他地獄而言,刑罰不多。它最可怕的地方,在於四周完全黑暗。鬼哭狼嚎不斷入耳,抱著腦袋,聲音卻無法驅散。我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將身子縮成小小的一團,徹日徹夜地睜著眼睛。在這裏,我連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都不知道,我怕一閉眼,世上就永遠再沒有我。


    我在黑暗裏過了不知道多少年,終於見到了一絲光。幽冥鬼火從門口一路排進來,無傾帶著幾個鬼差走入,地獄之中的亡魂衝上前,嚎哭著拽著他的衣擺求饒。幾個鬼差立刻揚起鞭子抽打逾越的鬼,啪啪啪,似要將它們的身子抽爛。


    無傾站在過道之中,麵無表情地掃視周圍,伸手指了三隻鬼,最後指向了我。旁邊立刻有鬼差過來,將我們帶到冥殿。青石地板透著冰涼,其他三隻鬼都瑟瑟發抖,我卻很平靜。


    案桌上兩簇彼岸花開得豔麗。判官在一旁高聲道:“近日冥府鬼差數量不足,你們是戴罪之身,即日起成為鬼差,將功補過。”細長的眼睛在我們身上打量片刻,“你們要好好幹,要是做得不好,再回去的,可就不是第十四層地獄了。”


    我不知道再被遣回的話,是去第幾層。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要抓住機會,不讓自己回到那個地方。我有要找的人,我要踏踏實實地幹活,我要將功補過,我要投胎。我這樣對自己說。


    素白衣裳加身,我成為鬼差。剛開始的日子自然不好過,鬼與鬼之間也會有勾心鬥角,做得不好,要受刑罰;做得太好,惹人嫉妒。鬼差之首將我派到第六層銅柱地獄,每日對鬼魂處以烙刑。那裏的鬼差欺負我是個新來的,將許多任務堆我給,然後在判官麵前邀功積功德。我從不理會,依舊做著自己的事。


    三百年過去,我依舊留在銅柱地獄。那日來了一個怨念極強的厲鬼,不願受刑罰,不願上銅柱,掙紮著要逃出地獄。鬼差之首和其他鬼差在獄外喝酒聊天,醉意正濃,沒有聽到裏頭的動靜。我的修為約五百年,對付這樣的厲鬼有些吃力,一個疏忽就被它掐住脖子,往銅柱上按。外頭傳來不高不低的驚呼,眼前一道黑影迅速掠過,我已落在無傾懷中。厲鬼的喉嚨在他手中,他順手將它丟開,旁邊的鬼差立刻上前將它製住。他靜靜地俯視懷中的我,薄唇輕輕開合:“你沒事吧。”


    依舊那樣無波無瀾。我搖搖頭,不動聲色地退開。他淡漠地看向門口麵如死灰的鬼差,冷然道:“既然能喝酒聊天,看來是太閑了。那就去第十八層地獄吧。”


    那幾個鬼差跪地求饒,被別的鬼差拖走。無傾一揮手,拿過記載鬼差功德的本子,粗略掃一眼,丟到一邊,走到那鬼差之首麵前:“你就是這麽帶領鬼差的?很好,回你原本的地方待著吧。”然後手指隨意地往我一指,“你,以後為鬼差之首。”


    由始至終他隻看過我一眼,旋身之時黑色袍袖帶起一陣風,他就這樣跨著大步離去。鬼明明應該是冰涼的,我卻分明覺得,被他摟過的地方隱隱發燙。


    鬼差之首要做的事情不多,隻需調配鬼差到各層地獄,定時巡視冥界各處有沒有異常,發生怪事時立刻通知無傾。閑著也是閑著,為了積功德去輪回投胎,我時常去各層地獄幫一幫鬼差,偶爾會帶一簇鬼火去十四層地獄瞧一瞧。裏頭的亡魂總是十分感激,我笑一笑,帶著鬼火離去,出門卻遇上無傾。


    他清清冷冷地道:“枉死地獄的刑罰,就是黑暗。這是規矩。”


    我恭敬道:“卑職也在裏頭待過,曉得是什麽滋味。永世不能投胎已是無止盡的寂寞,再加上黑暗,隻會將它們逼瘋。卑職不願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淡淡瞅著我,半晌之後道:“別來得這麽頻繁。”然後轉身離去。


    我低了頭,輕輕彎唇:“是。”


    無傾身為冥主,要處理的事十分多,時常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冥殿中,一坐就是一整天。掌燈的小鬼換了一個又一個,他卻總似不知疲倦。這日我完成了我的任務,冥殿之中還有亮光。提著燈籠的小鬼站在那裏昏昏欲睡,無傾支著腦袋,合上了眼。我輕輕拍醒小鬼,讓它先回去,然後拿過燈籠站在他身邊。有風緩緩拂入殿堂,他的眉蹙得深了一些。我拿來外袍,輕輕為他蓋上,他的眉頭才鬆了一鬆。


    他醒來後瞧見我在身側,先是一愣,而後一語不發,繼續淡然地批折子。我用術法控製好燭火,然後為他煮茶,為他準備點心,然後繼續掌燈。陰陰森森的冥殿之中,浮起些許暖色。


    折子批完,他輕輕鬆一口氣,順手將狼毫擱在一邊。我因站了太久,十分疲憊,正想伸個懶腰,他卻回頭看我。白皙如玉、冷冷清清的臉因了燭光而染上兩分柔和,他道:“掌燈的事交給小鬼就好。”


    我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於是彎起眼睛道:“王總是這麽嘔心瀝血,掌燈的小鬼體力不夠,站了沒多久就累了。卑職反正隻是閑著。”


    他微眯著眼睛瞧我,神色有些難以捉摸。我才發現自己有些逾越,原以為他會像當初對待其他鬼差一樣,將我調去別的地獄。片刻之後,他卻隻輕輕點頭。


    往後的日子裏,我便成為他身邊固定的掌燈鬼差。小鬼們不用陪他熬,自是十分歡愉。我卻不覺得有多累,心中甚至還想過,能這樣一直在他身邊,也好。生命如此沒有盡頭,日子也是這般每日循環,能這麽安安定定地過下去,其實也不錯。


    就這樣,一千年的時光轉瞬即逝。


    這天,奈何橋邊有一隻女鬼不願喝孟婆湯,不願過橋。她生前為善,鬼差們不能強迫她去投胎。我和無傾一起去奈何橋邊勸她,她清亮的眸子瞧著三渡河的另一岸:“冥主親自降臨,費心了。隻是,越娘答應了姬郎在此等他,便不會食言。”


    無傾沉默片刻道:“你既已死去,生前的一切便與你無關,何必如此執著。輪回轉世,你會有新的緣分。”


    “嗬嗬,生前也好,死後也罷。活著總是需要有一些執念的。”女鬼微微彎起了唇角,眉目間盡是幸福,“輪回轉世,再有新的緣分,新的人,都不能代替他原本的位置。等他,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等他,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她的這句話不知為何,一直在我腦中縈繞不去。我側臉瞧一眼無傾,正好對上他的眼神。


    之後女鬼還是走了。無傾硬押著她,給她灌了孟婆湯。我看著她苦苦掙紮,指尖紮入掌心。她喝了孟婆湯,整個人混混沌沌,清亮的眸中不複有那時的神采。


    無傾負手站在我身邊,淡然道:“你是不是覺得,本王有些不近人情。”


    我恭敬道:“不敢。”


    他淡淡看我一眼,目光變得有些悠遠:“本王查過那姬郎的命數。越娘生前為他積了不少福,他在凡間有一段富貴時日,陽壽還要許久才會斷。他現下已有一妻二妾,所以越娘即便等下去,也不會等到她想要的結果。”


    如此的真相倒是有些殘酷。我看向奈何橋,判官親自為那女鬼帶路,一步一步離去。


    我想起我要找的那個人,我害怕等我找到他的時候,也得不到我想要的結果。


    但是我依舊有希望。正如女鬼所說:生前也好,死後也罷,活著總是需要有一些執念。


    而他便是我所有的執念,盡管我已不再記得他。


    無傾剛開始每日挑燈看折子,是因為當上冥君沒多久,對一切還不甚熟悉。日子長了,他清閑了許多,我不用再時常為他掌燈。其實我覺得有些可惜,三界皆以為掌管死界的無傾冥君冷漠無情,實際他是個心細善良的人。那張臉長年冰封,隻有在看折子時,會為命途多舛的凡人長歎一口氣,露出一絲憐憫的神色。


    我依舊日複一日地來往於十八層地獄之間。記載功德的本子就快寫滿,我期待著得到輪回轉世的機會。無傾看著我小心翼翼地將本子收進袖中,淡淡道:“你似乎很想投胎?”


    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我點點頭。他忽然道:“我想去一趟人間,你陪我。”


    相處兩千年,他在我麵前不再端著架子,我也不再尊稱他為王。他提出要去人間,我微微一愣,點點頭。越娘的事發生之後,他時常隻身去凡間,這次會帶上我,倒是有些稀奇。


    從冥府去凡間的術法不簡單。他教了我許多次,我都記不住,他隻好牽著我的手帶我走。人間滄海桑田,不複是當初的模樣。他帶著我在城鎮中靜靜地來回,也不說什麽。兩千多年未曾接觸過凡人,我自然是壓抑不住興奮,什麽都想瞧一瞧,什麽都想摸一摸。他負手站在一邊,等我過足了癮,才一起離去。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此後我們每日都到凡間。他教我術法,讓我能為凡人所見。我們固定地去一個小鎮,固定地去一間茶寮,好似真的就是凡人。他為自己取名為趙偌然,我則直接姓梓名昔。暮色四合,雲霞繚繞,說書人輕輕一敲桌子,道一句“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他便又牽了我的手,將我帶回冥府。


    有時候無傾太忙,不能陪我去凡間,我便自己一個人去。其實那術法我早已銘記於心,我隻是享受著他牽著我的這樣平凡卻溫暖的日子。


    那日,我認認真真地聽完說書人的故事,滿心歡喜想著回去複述給他聽,回去時經過賣玉器的小攤,正好瞧見一塊圓形的碧玉,中間鏤空雕著一個“趙”字,與無傾倒是般配。順手買了回冥界,送到他麵前,他墨黑的眸子高深莫測地瞧著我:“你在凡間買的?你自己去了凡間?”


    我點頭。他眯眼瞅了我片刻:“本王想提醒你一句,神仙不能有情。”


    幾千年來,他第一次自稱本王。玉佩還在我的手心,我笑一笑,再次點頭。神仙從不許有情,這一點我一直十分清楚。無傾身為冥君,冥界之中他是唯一位列仙班的一個。我隻是女鬼,自然不敢奢望什麽:“卑職知道,卑職隻是希望跟在王的身邊。”


    他微微抬眼:“不想投胎了?”


    “想。不過,”我垂眸,“哪天等王不需要卑職了,卑職再去投胎也不遲。”


    他終於伸手將玉佩拿走,修長的手指拎著紅繩,碧綠的玉佩盈盈有光。


    片刻之後,他突然道:“我一直覺得,‘梓’不像是一個姓氏。”


    我疑惑看他。“‘趙’字應該更適合一些。”他將玉佩垂到我麵前,“以後你隨了我的姓,可好?”


    我愣一愣,抬頭看他。他墨黑的眸中出現我從未見過的神色。


    片刻之後,我微微點頭。


    從此我叫趙梓昔。


    有了心係之人,在冥府的日子也不見得有多長。彈指間,六千年已過去。我在凡間,認識了一個叫安若恒的書生。


    那日說書人正說到李四娘和王生的故事。


    “……哀莫大於心死,李四娘為王生所負,決定嫁給一直深愛她的陳三文……”


    旁邊一個溫潤的聲音的響起,一個書生將扇子在桌上輕輕一敲,笑道:“你這個說法十分不合理,李四娘既然愛著王生,又豈會願意答應嫁給陳三文。”


    說書人被打斷,也不惱怒,隻笑道:“少年人怕是不懂情。王生傷了李四娘的心,李四娘賭氣,不願嫁給他,便嫁給陳三文來氣王生,這才叫合情合理。”


    安若恒搖頭:“這般女子太過愚昧,既傷害王生,又傷害陳三文,而且還傷害了自己。要不得,要不得。”說著搖扇而去。眾人自然唏噓,不過是個故事,誰會願意較真。


    我看著他的背影緩緩遠去,心中浮起兩分親切。其實他所說的,正是我想問的。他的白袍在陽光下似雪,悠悠然離去,一路都有不少姑娘偷偷瞧他。他入了長安城南的村子,徑直走到一間小茅屋邊,發現我跟著他,回眸對我溫文一笑:“姑娘有事?”


    我跟上去不過是想與他結識。他這樣溫和,我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半晌後才笑道:“梓昔覺得公子方才在茶寮說的話非常好,與我的想法恰恰相同,所以鬥膽跟過來,想與公子做個朋友。”


    他彎了眉眼道:“原來是梓昔姑娘。在下以為,方才那番話會被人看做瘋癲,沒想到姑娘卻也這樣想。”說著將骨節分明的手遞到我麵前,笑道,“鄙姓安,名若恒,字永。”


    我道:“原來是安公子,幸會幸會。”


    凡人念書通常為考取功名,安若恒剛好是個例外。他不愛名利,讀書隻因為他想讀。他時常搬了竹榻在房子門前,躺在陽光底下看書,一看就是一個時辰。我與他常在茶寮碰到,一起聽說書,一來一去,便有些熟稔。他知識淵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說話有趣,編的故事比說書人還要離奇曲折。


    後來我便不再去茶寮,而是到他那裏坐著,聽他講故事,然後回冥府,眉飛色舞地複述給無傾聽。無傾要處理的公務不少,對我卻極寬容,每次都擱下筆靜靜地聽我說話,墨黑的眸子中繁星點點。


    我總會一個不小心地就紅了臉:“你還是繼續處理公務吧,不然今日又要挑燈忙碌了。”


    他微微笑:“好。”


    他回頭認真地看公文,我在旁邊看著他的神色,胸口處有暖意升起。在冥界當鬼差,要經曆千年、萬年的寂寞。可是有他在,我隻覺得滿滿的幸福。


    神仙不能有情,我卻與位列仙班的無傾相愛。這真是一件是禍又是福的事。


    無傾事情越來越多,也就越來越沒時間陪我。我隻好一個人去找安若恒。他每日都十分清閑,每次都能給我講好多故事,其中有些是傳說,有些是自己編的稀奇古怪的故事。他偶爾會說到三渡河的傳說,我聽著聽著,也曾走神,想著自己的心事。


    我生前因罪孽深重,死後被處以永世不能投胎之刑罰。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會成為鬼差,將功補過。等功德圓滿了,我就能投胎轉世,可我愛無傾,我願意為他放棄投胎的機會。我抱著這樣的小心思,亦步亦趨跟在他身邊。他偶爾回頭看我一眼,我已覺得那是天荒地老。


    但這樣的日子並未長久。半年之後,發生一件大事。


    那日無傾說夙柳仙君要造訪冥府,叫我自己去凡間玩。我到了安若恒處,發現他不在,隻好又折回冥界。夙柳仙君在冥殿之中與無傾聊天,我欲走進去,忽然聽見他語氣凝重:“……玉帝找了你身邊的兩個鬼差去問話,問起你和梓昔之間的事。若不是本仙君正好在一邊,幫你說了兩句好話,興許你就……無傾,你要小心一些……”


    我聽見無傾淡漠的聲音響起,微微帶了一些嘲意:“多謝夙柳仙君關心,玉帝實屬多慮了。無傾並沒有動情,與梓昔相處甚密,也是有理由的。前段時間奈何橋邊有過一個叫越娘的女子為情而不願投胎,我隻是想試一試情為何物,分寸方麵,會拿捏好。”


    夙柳又道:“本仙君沒看錯的話……她應該就是……唉,無傾,你這般處理也不太得當。她自縊而死,根本沒到處以永世不能投胎懲罰的程度。你逆天將她扣在冥府,又是何必……她總有一日會知道,到那時,必定會憎恨你。”


    “我既然扣住了她,自然便不會讓她知道。”


    之後他們還說了什麽,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我隻知道前麵的話如冰渣子一般澆過來,透心地涼。我推開厚重的殿門,長發飛揚,白袍無風自動,無傾和夙柳一起愣著瞧向我。我站在原地看著他,捏個法訣,抓出功德簿,攥在手心。我聽見自己冷若寒霜的聲音響起:“無傾冥君挑梓昔在身邊,隻為知道情為何物,梓昔不勝榮幸。隻是,幾千年漫長日子已過,梓昔早已功德圓滿,望冥君早日為梓昔安排投胎。”


    我將功德簿重重甩在地上,頭也不回地出了冥殿。


    神仙不能有感情,我從不奢望自己與他有什麽結果,我隻是希望能離他近一些,近一些就好,結果我卻隻是一顆棋子。冥府這麽大,沒有能容得下我的地方。


    我不知道能去哪裏,隻好去找安若恒。凡間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我濕淋淋地來到他屋前,已是天黑。他開門瞧見我,一臉的詫異,趕忙將我讓進屋中。


    小小的茅屋之中有燭光搖曳,添了兩分暖色。我瑟瑟發抖坐在一邊,他用棉被將我裹住。我卻知道,我冷的不是身子,是心。


    門外傳來無傾喚我的聲音。安若恒想去開門,被我阻止。我揮袖加了一道法罩,笑著對他道:“今夜怕是要在這裏叨擾一夜了。”


    他瞧一眼門口,沒有說話。


    無傾要開法罩,其實非常容易。大雨在外頭嘩啦啦地下,我縮在被子中,遲遲沒有聽到法罩破開的聲音。他就這樣站在門外,隱了身形。一天、兩天、三天,影子投在窗紙上,高大頎長,獨獨落在我眼中。


    此後幾日我都在屋中。安若恒待我很好,我不出門,他也不出門,在房裏給我講故事。當初我聽故事隻是為了無傾,現下自然不會再有心思。我支著頭坐在床邊,看朝陽升起,夕陽落下。


    在第八天的時候,安若恒突然說鍾情於我。那日天氣有些悶熱,茅屋的門開著透氣,我看見無傾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們。


    安若恒小心地道:“我的家境不是很好,但我會努力賺錢,讓你過上好生活。”頓了一頓,又鄭重道,“弱水三千,我隻願取你一瓢。”


    他的話未說完,我已輕輕開口:“阿恒。”


    他住了嘴沒有再說。我看著門外的無傾,一字一句道:“阿恒,我們成親吧。”


    哀莫大於心死。李四娘愛著王生,卻嫁給陳三文。


    那日夜晚,無傾終於離開。


    安若恒很用心地準備婚事。他知道我喜歡竹子,便用竹搭建了一間房屋。建成那日,他領著我去看,笑得像個孩童。他問我,為竹屋起什麽名字。我看著淺青色的竹身,腦中“偌昔閣”三個字瞬間閃過,口中不由自主地將這個名字說出來。他欣喜道:“若昔閣……好名字!就叫若昔閣吧!”


    我沉吟片刻道:“你的那個若,我覺得看著不太好看。不如,我們取諧音,取名為偌昔閣罷。”


    偌昔閣。偌然,梓昔。


    趙偌然,和趙梓昔。


    成親的日子定在半個月之後。安若恒非常殷勤,忙前忙後,讓我有些愧疚。“偌昔閣”三個字是他親手所寫,親手掛上去,但上麵的卻不是他。我想我愛無傾已經愛到了變態的程度,不惜通過傷害別人來報複他。但也正因有這樣的愛,一旦被背叛,我便淋漓地恨上了這個人。


    直到成親當日,我都沒有再見過無傾,他的命令都由黑白無常傳達。冥府中的鬼差都在揣測我與無傾究竟發生了什麽,我淡然地處理著手頭上的事,心中沒有任何要當新娘子的喜悅。時辰將到,我正要離開冥府,第十八層地獄卻有厲鬼鬧事,一來就是十幾隻,一層一層地開獄門,亡魂四處逃竄。我將它們製住,又收拾好冥府殘局,吉時早已過了。我捏了法訣趕到凡間,趕到偌昔閣,入眼的卻是一片紅。


    安若恒倒在血泊之中,無傾站在他的麵前,手裏的劍上,滴著濃稠的血。


    安若恒最後對我彎一彎唇角,清亮的眸子合上,喚了我一句“梓昔”。我沒來得及聽他再說一句話,也沒來得及當他的新娘子,他就離我而去。


    鋪天蓋地的紅色映在眼中,我用盡畢生修為,化出最強盛的一道劍氣,向無傾投去。他眼神有些呆滯地站著,護身麒麟出現,將劍氣吞下。我仰天大笑,一字一句道:“無傾,我與你勢不兩立。”


    從此決裂。


    安若恒是我親自葬的。他的麵容白皙,在陽光下就像睡著了。我徒手為他挖好坑,將他搬進去,再用泥土一點一點將他蓋上。我依舊記得,他將扇子在指尖輕輕一轉,敲在桌麵道:“這般女子太過愚昧,既傷害王生,又傷害陳三文,而且還傷害了自己。要不得,要不得。”


    阿恒,你怪我不怪?


    終是沒有機會再問他。


    此後,我一直守在偌昔閣。我知道我可以回冥府尋阿恒的魂魄,但我沒有這麽做。我於心有愧,怕見著了他,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麽。無傾沒有讓人來尋我,隻在兩個月之後,讓鬼差送給我一張信箋,信箋上寫著我的投胎日子,卻沒有寫具體的時辰。他是想讓我再去見他一麵,我是知道的。


    偌大的冥府之中,無傾坐在高堂之上看我:“你走近一些。”


    我在心中輕輕苦笑,我從來沒有離他這麽遠過。


    他沒有多說什麽,一揮袍袖,將一張紙團扔過來,我穩穩接住,攤開,裏麵寫的正是時辰。


    “本王欠你的,會還。”


    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輕煙裹著我,將我送出前塵往事鏡。我突然很想笑。


    我一直以為前世安若恒和梓昔相愛,被旁人橫插一腳,才釀成今日的苦果。我一直恨司命仙君寫這樣的破命數,殊不知,這樣的命數,其實正是我一手造成。


    墨色的發、如劍的眉、深邃的眸、挺直的鼻梁、薄涼的唇,昀騫的臉和記憶中的無傾一點一點重合。我愛他,我那樣深地愛著他,愛得甘心放棄投胎的機會,甘願為他曆經無止境的寂寞,隻為陪在他身邊,他卻用一句輕飄飄的話,將一切打碎。在他心中,從頭到尾,梓昔隻是一個路人,一顆棋子。他要的隻是能讓他曉得情愛的女子,是不是我,根本沒關係。


    墨遲用指尖擦過我的眼角:“你……哭了?”


    我看著他指尖的一滴水,微微苦笑,原來我竟也還有落淚的時候。六千年戀上無傾,積累成永生永世磨滅不了的愛。這樣的愛一旦遭到背叛,築起的便是無休無止的恨。


    墨遲道:“……我說過你會後悔。”


    後悔。如何能不後悔。得了機會重來,我該恨透這輩子的趙昀騫,但我卻再次栽在他手上。不記起,我尚能簡單地愛著昀騫;可現下記起了,要我怎麽辦。


    無傾、昀騫、梓昔、梓笙,多麽可笑。


    墨遲將我攬在懷中,輕輕拍著我的肩。他的臉和安若恒一模一樣。我當初為了氣無傾,主動與他成親,他的表情也是這樣,有深情、有忐忑、有擔憂、有悲傷,混在一起,注進那雙清澈的眸子裏。我以為前世的我和安若恒極相愛,沒想到是我負他,負得如此徹底。


    “阿恒。”


    “你不是說,李四娘太愚昧麽。”


    “你比李四娘還蠢。”


    身子落入他寬大的懷中,我口中喃喃:“你比李四娘……還蠢……”


    他低沉的聲音響起:“李四娘是很愚昧。但,誰叫陳三文愛她?”


    我終於淚如雨下,抓著他的衣襟嚎啕大哭。


    無傾,我不會再對你有任何眷戀。阿恒,此生我不會再負你。


    受了風寒,又恢複了記憶,實在是筋疲力盡,我早早入房間準備睡覺。將將躺到床上,竹窗被什麽東西頂起,一隻雪白的狐狸從窗外鑽進來,麵無表情地看著我。是蘇瑾嫣。


    我啞著嗓子道:“姑娘,下次過來,走正門好麽,我受不了驚嚇。”


    她的眼睛有些水潤,眼神也有些恍惚,身上沾了酒氣。我皺眉道:“你喝了酒?”


    她點點頭,口吐人言:“有話想和你說,在屋頂上等你。”說完轉身從窗戶溜出。


    墨遲和昀騫的房間都已暗下。月明星稀,蘇瑾嫣化為女子模樣坐在偌昔閣屋頂,身邊是兩個酒壺。我猶疑地走過去,她不言不語遞給我一個,然後自己仰頭灌了一口。


    涼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氣氛有些奇異,蘇瑾嫣眼中有一絲恍惚,絕豔的容顏依舊白若皎月,青絲被夜風吹得繚亂。她淡淡一笑,看向我道:“梓笙,我準備,離開這個地方。”


    我漠然灌一口酒。想都不用想,必定是因為無傾。


    她的手指輕敲著酒壺,彎著唇角看向上空的月:“在這裏,實在不快活。”說著指向墨色的天空,“你知道麽,天庭,是個很大的地方。曾經有人和我說,天庭太寬廣,常年有寂寂的涼風,有些溫暖隻有凡間才有。我下凡千年,卻始終找不到。”


    她雙手枕在腦後,躺倒在屋頂上:“這樣實在太累。我想回去,求一求女媧娘娘,讓她準我留在天庭。做狐仙也好,狐妖也罷,實在不想在凡間了。”


    語氣中帶了豁然和輕鬆。我看著她,卻總覺得那是裝出來的。繁星在頭上閃爍,我緩緩往後躺倒,猶疑片刻道:“你舍得無傾麽。”


    這兩個字從我口中說出來,總覺得有些異樣。她無奈地笑一笑,裙裾被風吹起,如夜風中怒放的一朵美豔桃花。“舍不得又能怎樣。”她側臉看著我,堅定地道,“梓笙,我覺得,我該放過自己了。”


    我不知道她跟了無傾多少年。我隻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她,是在千年前。這段千年糾葛,她一句話便輕描淡寫地帶過。其實說穿了也不過如此,我、瑾嫣、墨遲,死命糾纏,都是自己不肯放過自己。


    可六千年的愛恨,誰能說放下就放下?


    月朗風清,雲被吹散開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夜風中輕輕響起:“瑾嫣,說句實話,你有沒有恨過我?”


    她一動不動地在我身邊躺著,眸中神色難辨。良久,她才道:“恨啊,怎麽能不恨。”她慢悠悠地坐起身子來,雙手輕輕掐在我喉嚨上,“好幾次我都在想,這樣將你掐死,無傾也許就會是我的了。”


    言語如此鋒利,眼中卻依舊是坦然的雲淡風清。片刻之後她輕輕放了手,繼續坐到一邊道:“可殺人是萬劫不複的事,我又不傻。”


    我輕輕一笑,點點頭。蜿蜒的小路在竹林中穿梭,夜霧有些迷蒙。假如我們之間沒有無傾這個人,我和她會是最好的知己。


    我問她要不要看一眼無傾再走,她隻淡淡一笑,跳下屋頂,桃紅色身影似披了一身銀輝,一如初次相見時的絕豔容顏。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


    回到自己房間,我才發現枕下壓了一張薄紙。攤開一看,字字娟秀,墨黑的筆跡在月光下,刺痛我的雙眸:


    梓笙:


    有些話,還是不敢當麵和你說,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但這些事情鬱結在心裏,不吐不快,隻好學文人酸一把,寫封信給你。


    你離開之後的第五天,丫鬟將我的幾套衣裙都拿去洗了,我穿上先前你給我的白色衣裙去找他。他開門瞧見我,微微驚詫。我順著他的目光,發現他看著的,是我身上的衣裙。


    你離開之後的第七天,我和他一起出門去買發帶。那時我穿的也是白色衣裙,發式也梳成了你的模樣。他沉穩地跟在我身後,一直不言不語。我不經意回頭,看見他微癡的模樣,心中一片涼。我知道,他是將我當成了你,當成了另一個梓笙。


    那日與你偶遇,他回府之後,帶我去放河燈。長安城外小河空空蕩蕩,他嶄新的花燈搖搖晃晃飄於河麵,隻有我瞧見,上麵寫了梓笙兩個字。


    我時常拿你和我比較,以為自己如果變得像你一樣,他便會戀上我。事實上也很有效,他會笑了,會對我笑了。然而那天夜裏,他卻對我說,不必刻意去學你的模樣。我告訴他,這是我原本的模樣,他隻笑一笑,沒有說話。他的笑很柔和,但在我看來卻似鋒利的刀,在我心上剜了一下又一下。


    我想,如果他見著你他會高興,即便不是笑給我看的也好。於是我約他來偌昔閣,可是看著他開心,我卻開心不起來。


    終於他住進偌昔閣。我隱了身形看著他一大早出門去客棧為你做紫薯糕,我知道,這便是結果了。曾經作為他紅顏知己的我,看過他黯然失色,卻沒聽過關於他娘的事;看過他雲淡風清,卻從不曉得他是如何解開的心結。


    我太貪心,知己兩個字,實在太少。即便添了紅顏兩個字,看著很近,實際上也隔了永遠跨不過去的溝壑。這一份執念,我已追逐了千年。而今,我終於累了,終於要放手了。


    明明是我自己的決定,為何此刻我會有些不舍得?


    不舍得又能怎樣,我該放過自己了。


    這封信看完便燒了吧。


    若是對我心存愧意,請好好待無傾。


    落款是一個“瑾”字,一如當初絲帕上繡的字,簡單、方正,卻似一朵端秀的蓮。最後一筆墨跡淡淡暈開,張牙舞爪,似有誰滴過一滴相思的淚,不經意間化成千絲萬縷。


    我斂了信,閉一閉眼睛穩住心神,輕輕推開昀騫的房門。他的床鋪正在竹窗邊,月光自窗縫傾入,劍眉斜飛入鬢,麵容皓如白玉,睡得十分安靜。


    我小心地關上房門,坐到小廳之中,緩緩將信點燃。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我愛別離,我怨長久,瑾嫣求不得,偌然放不下。隻有無傾,是真真正正的贏家。這一世也好,前一生也罷,無悲無喜,無愛無欲,自然也無疼無痛。


    紙張燒盡,我瞧著輕煙淡淡出神。偌然喜歡我,我和瑾嫣喜歡昀騫。以往我總怕傷害偌然和瑾嫣,如今瑾嫣走了,我許過諾,不會再負阿恒。那麽,我究竟還在猶豫什麽?


    旁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踏雪變成童子模樣緩步過來,摸一摸我的頭,坐到我的對麵,金色的雙目在燭光下熠熠生輝:“怎麽,半夜不睡,在想什麽?”


    居然被一隻貓安慰了。我道:“沒有,準備去睡了。”


    它伸手倒出一杯茶,抿在嘴裏,一副知悉一切的模樣:“方才那蘇瑾嫣和你說了什麽吧。”


    果然是清明的旁觀者。我道:“嗯,她走了。”


    我這孽一造就是兩輩子,一傷就傷了四個人。


    踏雪長歎一口氣:“唉,梓笙,聽小爺一言。你與其為蘇瑾嫣傷情,不如好好想想你自己。你和破神仙有過什麽糾葛,小爺不知道。但你越拖下去,對被放棄的那一個傷害就越深。感情的事,沒有欠了就必須還的說法。你硬強迫自己和他在一起,隻會讓自己不快樂。”踏雪說著又端起茶杯輕輕抿一口,“平心而論,小爺也覺得破神仙對你更好,小爺也希望你和他在一起。但倘若你不快活,他再體貼入微也沒用。花點時間好好想清楚,你需要的是什麽,你愛的究竟是誰。”


    我慘淡一笑:“我知道。”


    我一直知道。


    隻是,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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