踉踉蹌蹌的從雲上落了地,海小棠抬頭看了看頭頂的漫天紅霞,猶豫一瞬,還是邁開腿,朝煙霧迷蒙的那處走了去。


    邊走著,還能在路上看見幾個勉強化了人形的魔類,雖看向她時有些敵意,卻也無精打采,沒有要上來動手的意思。


    越往那煙霧深處走,四周的活物越來越少,甚至寂靜的,隻剩了頭頂飛過的一兩隻烏鴉。


    腳下踩著的枯枝突然斷了,發出硌吧一聲響動,嚇的海小棠渾身一哆嗦,寒毛都立了起來。本有些打了退堂鼓,可抬頭看看那道路幽靜的深處,似乎總感覺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親切而強大,呼喚著她過去。


    走了片刻,一顆焦黑的枯樹橫在了路上,阻住了這條路的大半。


    海小棠伸手摸了摸,那枯樹觸感冰涼,毫無生機,仿佛經過了多次烈焰焚燒,隻留下了半棵枯朽的樹幹。


    繞過枯樹,往前走了不過百步,眼前的迷霧漸漸淡了開去,一座巍峨聳立的宮殿,靜靜地出現在了海小棠麵前。


    風吹過,那掛在屋簷下的燈籠輕輕搖擺,似乎在朝海小棠訴說著多年的孤苦愁怨。


    這便是魔界。


    又或者說,這才是她的家。


    繼續向前走了些,一隻腳剛剛踏上台階,海小棠心中又覺得,這不是她的家,有老爹的地方才是家,那吞雲山坡下的破洞,才是她的家。


    剛要轉身離開,海小棠卻聽得身後不遠處,有聲音喧鬧起來,似乎是有了什麽天大的喜事,叫喊著往這邊來了。這突如其來的陣仗,嚇的海小棠趕緊躲了起來,豎著耳朵細細一聽,似乎聽到什麽“海棠花開了,魔界之門開了的話!”


    那話音剛剛落下,便見之前徘徊在路邊的那些魔類,興奮地朝這邊跑來。


    海小棠悄悄扯起地上,不知從哪裏飄來的一塊破帷賬頂在頭上,靠近牆邊摸索著,一點一點挪出了這個地方,生怕被別人發現她這突然闖入的人,再將她揍一頓,或者煮著吃了,就太過虧的慌了。


    外麵徘徊的魔類本就不多,再加上海小棠這一“隱藏”,也沒有人發現她偷偷溜了出去。


    路過阻在路上的那棵枯樹旁時,海小棠不自覺的,掀開破布抬頭看了看,隻見那方才還枯朽的樹木,此時已經抽出了新枝,開了朵朵豔紅的海棠。


    海小棠有些出神的看著,隻見那海棠花瓣慢慢離了枝頭,一瞬之間,化做了一抹鮮紅的火焰,就如傳說中黃泉岸邊的熊熊業火,又像天邊那道極為絢爛的晚霞,緩緩飄落,張揚豔麗。


    回過神來,海小棠一扭頭,隻見遠方霧蒙蒙處,走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那人皮膚發須皆白,甚至一雙眼睛都如填了一捧白雪,不見黑瞳。


    那老者拄著拐杖漸漸走近,抬頭看著那枯枝重生的海棠,低語幾聲,才慢慢朝著裏麵走去。


    那幾句話,海小棠卻是聽清了。


    海棠花開,帝魔歸來


    魔眾萬千,俯首回還。


    海棠,帝魔,回還。


    海小棠蹭了蹭鼻子,聽著這些個詞語,想著那混沌之初,魔界老祖開創這魔界之後,心眼兒也是小氣,偏把自身血脈,做了那開啟魔界大門的鑰匙,而他自已家破人亡隕落之後,有幸存活下來的魔界子民,有家回不得,四處飄蕩,也甚是可憐。


    又一抹鮮紅的花朵落下,海小棠抬頭看著,竟忘了那海棠花會化作赤紅的火焰,隻由著它靜靜的飄落,靠近,停在了她的眉心,而後額間一簇赤紅的火焰閃過,瞬間消失不見了。


    海小棠反應過來,趕緊伸手摸了摸額頭,並不覺灼得疼,額前的碎發也未曾被燒焦,這才漸漸放下心來,想著這火焰不過是生的好看,唬人還可以,沒什麽殺傷力。


    踏雲而起。


    離開之時,海小棠站在雲端,還能看見遠處有斷斷續續的身影,朝著魔界而去。就像黑暗多時,終於看見了曙光,或是寒冬臘月,落下了一縷暖陽。


    海小棠倒想著,那魔界老祖的後人,知道回來召集萬千子民回家,這樣看起來,還算有些良心。


    踏雲行了片刻,海小棠隻顧得上想魔界的事情,一晃神兒卻已經靠近了吞雲山,而這速度,與她和夜崇離開時幾乎相差無幾。


    海小棠以為夜崇來了,不禁四下裏看了看,並不見夜崇的身影,心中才萬萬分肯定,就是她在踏雲。


    然而事實證明,資質不好的人就算做好了,也一定認為是運氣的事情。這件事情不經一想,一想明白了,海小棠便再控不住那雲朵,晃晃悠悠忽高忽低的飄了好大一會兒,才落了地。


    剛剛回到吞雲山,海小棠就見之前顧不上和她道別的老爹,已經守在了路口張望著,遠遠瞧見她了,才眉開眼笑了一瞬,然後故做瀟灑的把頭扭到了別處,裝作一副看風景的樣子。


    海小棠高興的跑過去,朝著老爹問道:“老爹老爹,你是在等我嗎?”


    “沒有。”烏雞老爹即刻否認,“老爹知道女大不中留,早已經看開了,不過剛好路過,看看風景而已。”說著,伸手指著樹上僅剩的一片葉子道,“你看,雖然已經深秋了,但那葉子依舊蒼翠堅強,獨掛枝頭,好品行!值得吟詩一首!”


    海小棠知道她那老爹沒什麽學問,也吟不出什麽詩來,就會在會相好的時候,常這樣做做架勢,哄騙幾個女妖精上當而已。


    抬頭朝著老爹所指的方向,海小棠看了看那片葉子,恰巧一陣風過,把那葉子吹離了樹梢,飄飄悠悠的帶了下來,落在地上。


    再看那樹梢,已經光禿禿的一片。


    風吹過了,果然覺得比剛才更冷了些,想來冬天就要到了。


    海小棠向來不喜歡冬天,因為烏雞老爹總是很怕冷,雖洗衣做飯都有她來,但海小棠法力微弱,碰上欺負她的妖怪,烏雞老爹總會從那熱炕上跳下來,咿咿呀呀的衝出洞去,把欺負海小棠的妖怪打的落荒而逃後,才重新窩回洞中,指著海小棠做這做那。


    海小棠還是喜歡看春日裏,老爹那故作風流倜儻的模樣,有時會把洞中那本破書握在手中,在女妖精常常出沒的路上,擺出一副謙謙書生的模樣,有時老爹發現海小棠悄悄看他的時候,還會做出幾個誇張的動作,逗的海小棠哈哈大笑。


    路過的妖靈或認為他們這樣有些傻氣,可海小棠卻覺得,那是她和老爹獨有的快樂。


    也可能父女連心,她才離開吞雲山不過短短幾日,就能感受得出老爹對她的掛念。


    “老爹,是不是我們自打搬到夜崇那裏,你就再也沒有喝過我為你煮的湯了?”


    這話說的,讓烏雞老爹有些感懷,低著頭拎起袖子,蹭了蹭沾在褶皺白袍上的土,悶悶的道:“若你與他過得好,老爹一輩子都不希望你再回到那破洞中,同我一起受苦。”


    海小棠並不覺得苦,出了一趟遠門再回到吞雲山,突然覺得住在夜崇那裏雖吃穿都極好,卻總感覺像是寄居在別人家裏,而他們之前那破舊的小山洞,才是屬於她和老爹的家。


    不知道為何會這樣想?海小棠覺得,或許是去魔界看了些離別的淒涼,才覺得有個家,尤為重要。


    “不說這個了。”見氣氛有些太過多愁善感,海小棠趕緊上前去,挽住老爹的胳膊,道:“老爹老爹,我憋了一路,一定要好好和你講一講這次凶險的過程,尤其是那凶悍無比,大如山丘,與我對打了一天一夜才降伏的那隻可怕八爪妖獸!”


    老爹扣了扣鼻子,他的小棠丫頭幾斤幾兩,他心裏自是清楚的很,可嘴上還是萬分積極的道了一聲,“好,快講吧!”


    邊往回走,海小棠邊張牙舞爪的講到山崩地裂日月無光,而烏雞老爹看著海小棠,心中滿是溢於言表的欣慰感,因為他的小棠丫頭似乎越來越聰明,越來越口齒伶俐了,烏雞老爹暗暗發誓,以後這吞雲山上,隻要是他惹得起的妖怪,誰都不許再說他的女兒是個呆子。


    當然,惹不起的那些個例外。


    ……


    與老爹從下午一直吹噓到了入夜,海小棠吃過晚飯回到夜崇的住處,隻覺得這房間裏更加冷冷清清了,就像夜崇的人一樣,總是高傲淡漠,沒什麽樂趣。


    裏裏外外轉了一圈,海小棠都沒有見到英招的身影,想來夜崇不在吞雲山,它也走了。


    房間裏沒有掌燈,海小棠借著月光躺下,感受著周圍的寂靜,忽然覺得,像夜崇和英招這樣在六界之中都有權有勢的人物,似乎並不太在乎這小小的吞雲山。


    也不知夜崇,是不是也不會在乎這吞雲山上更加微不足道的她。


    海小棠想的太多,自己都覺得有些煩心,幹脆被子一扯,捂住了腦袋。


    夜靜了。


    海小棠蒙著被子,依舊沒有入睡,心頭亂糟糟的一片,總覺得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一樣,可細想,又能有什麽事情呢?


    海小棠也察覺到了,似乎去了魔界一趟,她身上多了些以前沒有的東西,比如哀傷,比如一件事情,她如今會方方麵麵的想,不再像之前那樣頭腦簡單的做人做事,然後沒心沒肺,隻圖個快樂。就仿佛之前三魂七魄少了什麽,如今突然全了,照見了這世上有些不好的地方。


    翻個身,海小棠安慰自己,美酒佳肴也享受過了,她如今有些想念之前和老爹住著的山洞了,待天一亮,她再和老爹商量商量搬回去,而她和夜崇的婚事,還是緩緩為好。


    至少她如今總覺得,與夜崇之間,少了連熙夫婦相處時的某種東西。


    或許,是相濡以沫,共渡白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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