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段霖躺在床上,靜靜的聽著門外侍衛來回走動時,發出的細碎腳步聲。


    阿音功夫竟那般好,在眾目睽睽之下,逃了。


    一向淡然沉靜的丞相大人卻是怒了,??????


    是啊!換誰誰不怒呢?周慕家眷妻兒都在涼城,定是跑不了,可阿音不一樣,顧家滿門,隻剩了他一個,他逃的毫無眷戀。丞相陸允怒他段霖明知凶手是誰,卻不提前加強防範,更重要的是,那陸嬌言昏迷不醒,滴水不能進,呼吸都已經衰弱了。


    段霖躺著,閉上眼睛腦子裏亂的如同一團纏死的麻。先是母親朝他笑,後又是父親,安然的隨著母親離去了。


    年少時聽母親提起過,父親母親的相識,本是一段佳話。


    母親出生貧寒,是個農戶家的女兒,卻生的美麗動人,那所在的村子裏,有個地主家的兒子,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偏偏看上了母親,硬逼著外祖將母親嫁與他,外祖一家老實本分,無可奈何打算認下這門親事的時候,母親卻背上包袱,一個人走了幾百裏,去了城中府衙,將那紈絝告上了衙門。


    而那時主審的官員,正是新官上任,一腔熱血的父親,段璋。


    英雄救美的故事順其自然。


    自此,兩人的佳話便傳下了,提起當年,佛前的母親總會笑的溫暖,向段霖講道,那時,她喜歡的是父親的正直廉明。


    確實,父親這一生為官,都是清白剛正的。


    隻除了,愧對顧家。


    父親為母親,做下了生生世世都無法彌補的錯事。


    父親自知罪惡滔天,可段霖卻從未聽父親同那周慕一樣,說過一聲悔過,不知重來一次,父親會不會,還會犯下同樣的錯誤。


    再一轉念,段霖滿腦子又都成了阿音,來來回回不停的回蕩著之前嬉笑打鬧的場景。有次探案過程中,把那凶手惹急了要殺段霖,阿音也曾不顧一切的救過他。兩個人在一起打打鬧鬧相伴這麽多年,最後阿音竟成了殺人凶手,還是他段霖親口指認的殺人凶手。


    其實想想,段霖也在為阿音心疼,他隱忍多年,從殺了紅袖,到查案時,阿音親手把顧家的卷宗遞到他手上,一幢幢一件件,又何嚐不是阿音把自己犯罪的證據一點點推向他,也把阿音自己,推向了死路。


    也許,為洗血仇的這個決定做下之後,阿音就從未想過為自己留下活路。


    隻是阿音啊阿音,你把這把殺你的刀送到你的公子手中,可想過他有多難麽!


    ……


    一夜未眠。


    清晨來的太過倉促,段霖起身洗涑一番,換上了阿音最喜歡的那件外袍。看著衣襟處暗紋所織的翠竹,想起阿音說過,他說公子,你是我見過第二個,將月白的衣衫穿的這樣好看的。


    段霖那時正整著衣領,隨口問道:“那第一個是誰?”


    阿音當時笑眯眯的湊過去,與段霖擠著站在鏡子前道:“第一個,就是我啊。”


    段霖當時送了阿音一記白眼兒,卻見阿音看著他,又誇道,“這竹子繡的也好,像公子的為人。”


    想想竹子的品性,段霖暗暗點頭,卻聽阿音又道:“像你,又倔又硬,明明自身顏色騷亮,卻偏偏端出一副清傲孤潔的模樣。”


    段霖記得,阿音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被他摁在床上痛揍了一頓,隻把那家夥揍得連連求饒,誇讚他的話如說書一般從阿音口中念出,結果愈發誇讚,惹的段霖越想揍他。


    相處多年,段霖覺得同阿音在一起的時間,輕鬆快樂,又過得飛快。


    可這一轉眼,卻走到了盡頭。


    到門前,段霖深呼一口氣將門打開,初升的太陽照到門前,刺的段霖眼睛隱隱作痛。


    看守的人分列兩行,丞相陸允就站在門前,等候著他。


    段霖笑笑,阿音說的,從哪裏開始,就從哪裏結束,那便,都結束了吧。


    陸允看著段霖,目光沉沉的,看不出喜怒,隻朝著身旁帶刀的侍衛道:“請段公子引路,好好跟著。”


    段霖神情淡淡,看著麵前的陸允,直問道:“我若不出來,怕是丞相大人該拿刀駕在我的脖子上,逼阿音出現了吧。”


    陸允不曾否認,隻肯定的言道:“殺人償命,即是凶手,便要伏法。”


    段霖搖頭苦笑,許是他太意氣用事,他竟從不覺得,那樣幹淨明朗的阿音,會和喪盡天良的罪犯,有任何的牽連。


    或許這份私心,這份“意氣”,注定他段霖今生走不了仕途,為不了好官。


    阿音所說的結束一切的地方,隻有段霖心底知曉是哪裏,那便是,他和阿音初識的地方。


    驕陽曬過,帶起一陣陣花香,而狐狸坡的風,依舊帶著絲絲清涼,一如當年他策馬而過,年少輕狂時的模樣。


    那年他趕考落了榜,卻依舊笑嗬嗬的背起行囊,叫了周珹一同回鄉,路過狐狸坡的時候,卻遇見了那剛被富商買下的阿音。


    阿音性子倔強,麵對那富商的羞辱,直接從行駛的馬車上躍了下來,摔的遍體鱗傷不說,還被那富商攜帶的侍從拳打腳踢,嗬斥著他服一聲軟。


    阿音掙紮著向前爬,那狐狸坡雖不高,下麵卻是奔流而過的渭水河,河岸的石頭參差尖銳,怕是跳下了,便是絕了所有的生路。


    就在阿音求死心切,即將躍下的時候,段霖騎著馬兒大喝一聲,叫停了那咄咄逼人的侍從。


    段霖仍舊記得初見阿音時的眼神,蒼涼,無助,似有滿心悲憤,卻又無處發泄。陽光下,他臉上血跡斑駁,那一雙灼灼的鳳眼卻深深照進了段霖心底。


    於是乎,當年風流無邊的涼城公子哥兒段霖,花了雙倍的價錢,從那富商手中買了個小倌帶回家中,沒有做那暖床的玩物,隻做了個寫字研磨的書童,並被他慣的日漸無法無天。


    甚至無法無天的到,殺了人犯了案,還要他這做主子的,親口指認,親手將他送上死路。


    踩著腳下頑強開放的野花,段霖停下步子抬頭望了望天。天藍的無邊無際,偶爾飄過的幾朵白雲,就像是印在心頭的疤痕,不管是當年,還是今天,永遠都無法抹去。


    向前走了一段,山坡到了高處,眼前愈發豁然開朗起來,而那青草萋萋處立著的背影,晃的段霖心頭一頓。


    聽到腳步聲,阿音回過頭去,看著段霖,眼睛裏帶著淺淺的笑意,如拉著再平常不過的家常道:“公子,你來的有些晚了。”


    看著陽光下的阿音,墨色的長發隨意鬆綰在腦後,似乎刻意輕描了一筆峨眉,顧盼之間,竟有幾分傾城的韻味,而他那笑容,直接觸動了段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聽到阿音的話,段霖不語,若有的選擇,他這輩子都不想來這裏,做這樣的決定。


    跟著段霖前來的程輝張張口,也不知再說些什麽,隻那看押段霖的侍衛,拔出刀對著阿音,瞪著眼睛道:“罪犯阿音,快快束手就擒吧!”


    惡狠狠的叫嚷,似乎並未聽到阿音心裏,仍舊一雙眼睛癡癡的看著段霖,看了片刻,噗嗤一聲笑了。


    “公子,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我心中定下的人選,本是周珹公子,可那天你逞英雄之後,得意張揚的模樣,讓我覺得像隻搖著尾巴炫耀的狐狸,我也不知,為何當時鬼使神差的,竟選擇了你。”


    段霖心頭漏了一拍,又覺得喉嚨幹癢,有些難以發言,沙啞道:“果真慣你,竟說我像狐狸。”


    阿音笑的愈發歡快了,一伸手,一隻翩躚而至的蝴蝶落在指間,薄薄的翅膀一張一合,美麗而脆弱。


    微風吹過,馥鬱的芬芳沁人心脾,如汲了這世間最香甜的蜜。


    這味道段霖熟悉,心頭卻驀然覺得無比害怕,可能真的應了那名字,引蝶殤出現的時候,雖美的令人窒息,伴隨著的,卻是死亡和傷害。


    蝴蝶從指間飛走,阿音把耳側被風吹亂的頭發別在耳後,喃喃道:“師傅說,一個人若想把一出戲唱好,那他這輩子,就都融進了那戲裏,再也出不來了。可能我這輩子,同你戲演的太久,有些無法自拔了。


    公子,若有來生,阿音還能在你身邊,研磨寫字,平平淡淡的過一輩子麽?”


    柔柔的聲音蕩在耳際,一個“能”字,卡在段霖喉間呼之欲出。


    想要應下這承諾之時,段霖卻又忽的想起了母親的死,想起了父親的哀,想起了自己曾經圓滿,如今卻支離破碎的一切,甚至想起了阿音背著他,還有過一個紅袖。


    心下一橫,段霖幹脆背過身去,手在袖中握緊,止不住的顫抖。


    良久,身後再沒有了聲音。


    一旁的侍衛打算衝上前去的時候,段霖卻忽然聽的身後輕笑一聲,那聲音極低極微,仿佛一顆心支離破碎,再也提不起力氣。


    身邊驚呼一聲,段霖隻聽一旁的程輝大喊一聲“阿音”後,便知阿音從那最開始相遇的地方,一躍而下。


    段霖笑笑,淚眼朦朧,仿佛聽到阿音一顆碎裂的心朝他說,若可以,權當他當初已經跳進了那渭水河,他們之間,本就是一場空夢而已。


    嗬嗬。


    段霖任由淚水滑落,想起了母親臨終前寫在他手心的那個“放”字。


    放下怨,放下恨,也放過阿音。


    可惹了他涼城段公子,輕易就想走,哪有那麽容易!


    轉過身去,段霖朝著阿音的方向飛奔而去,隻看見那處蝴蝶繚繞,卻不見了他心心念念的身影。


    飛身躍下,真好,他又看見了他的阿音。


    他的阿音哭了,看見他,卻又笑了。


    而他隻能看著他墜下,再墜下,直到奔流的河水淹沒了他的身影,水麵染的通紅一片,又被快速衝淡。


    就像阿音這人,從未出現。


    而他隻能懸著半個身子爬在崖邊,任由掙紮,也沒能將那攔下他的程輝甩開。


    一切都結束了,從這裏開始,也從這裏,他的阿音離開了。


    良久,段霖望著河麵,望著藍天,吃吃的笑,笑過之後,又陷入了無邊的沉默……


    連破三起大案,他段霖功不可沒,少年名揚,意氣風發之時,封官的印到了,段霖卻是謝絕了。


    陸嬌言昏迷不醒日漸虛弱,段霖甚至覺得阿音死了,其它的事情,再也事不關己了。


    瘋癲癔症的過了幾天,段霖忽的想起,這本該到了他的生辰,阿音說過給他備了禮物,就藏在府上那榕樹的樹洞裏,生辰那日才能打開。


    段霖匆匆跑去,果然在那樹洞裏摸到了阿音藏的盒子,欣喜萬分打開後,卻見裏麵不過躺了個白瓷的小瓶,帶著淡淡的藥香味,還有信紙上阿音那俊秀飛舞的字跡。


    願君與妻,長相廝守。


    阿音,祝。


    段霖呼吸一停,將瓷瓶取出,卻將那信紙折好,款款放回了盒中,長歎一口氣,應下了一聲,“好”。


    ……


    永景十三年清明。


    顧家墳前,淡黃的薄紙燒了幾張,一介布衣的段霖抬頭看著墓園前刻著“義薄雲天”的牌樓,覺得有些可笑。


    三年前冤案告破,當年皇帝為了十萬兩賜死顧家滿門,三年前便用這四個字,彌補了自己的過失,如此想來,所謂君恩,果然浩蕩。


    城郊的小路上人來人往,段霖截下一輛馬車,隨著那車輪揚起的塵土,又開始了一年的奔忙。


    下一個目的地是哪裏,他也不知道,不過是個四處遊走的窮書生,去那裏都無所顧忌,無所眷戀了。


    馬車行駛著,段霖從袖中掏出一張信紙看了看,微微蹙起眉頭,細想片刻,又慢慢收好。


    那是他偶然一次,一位老婆婆央他讀信時遇到的,那信上的字跡,無論風格,或是落筆處輕揚的一彎,都與他段霖的字如出一轍。


    或許,這次他有了一點目標。


    “師傅,去青州。”


    “好嘞。”趕車的師傅揚起馬鞭,爽快的應了一聲,隨著馬鞭“啪”的一聲落下,馬兒撒開蹄子,迎著吹麵的春風噠噠奔去。


    偏遠的青州小鎮上,農家房屋雖簡陋,卻也民風淳樸。


    街角一處,素白衣衫的男子正挽著袖子,幫一位年長的婦人寫著封家書,婦人家有些絮叨了,一句話反反複複說了幾遍,那男子仍細心的幫她修改,並念給她聽,過了約莫半個時辰,一封家書才在信紙上停了筆,那婦人從懷中掏出一文錢,滿意的道了聲謝,帶著書信離開了。


    段霖過去,靜靜坐到婦人方才離開的凳子上。


    那寫信的男子熟練的取了一張信紙鋪平,邊拿起筆來沾著墨汁,邊問道:“您想將信寄予何人?”


    段霖壓下心頭的激動,故作平靜的道:“家中書童貪玩,想寫封信,喚他回來。”


    那人聞聲,手下的動作驀地停了,筆尖一抖,滴下一滴墨來。


    緩緩抬頭,四目相對,段霖帶著暖暖的笑,眼底已經有些溫熱。


    寫信的那人放下筆,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臉,一麵英俊秀氣,另一麵,卻多了幾條鮮紅的疤痕。


    “或許,你那書童醜陋不堪,不敢再回去呢。”


    “無妨。”段霖搖搖頭,“他永遠都是我見過的,第二英俊的男子。”


    那人音色一更,問道:“那第一呢?”


    看著那人眸中倒映的身影,段霖理所當然的道:“自然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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