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霖那閑散悠然的生活方式,阿音已經習以為常,也漸漸從最初幾年遇到案子時的焦急慌張,變成了如今大案在身,也能慢條斯理的吃下一碗麵條。


    暖風習習。


    半碗麵下肚,段霖看著阿音放下筷子,才喝了口老婦端上來消食的粗茶,略有深意的問道:“阿音,你可知道,我們此行的目的?”


    阿音從腰中解下錢袋來,朝著段霖有些靦腆的笑了笑,邊伸手招呼這麵鋪的老婦結賬,嘴巴裏邊低聲咕噥道:“還不是發揮公子你八卦的潛質,打聽那顧家的舊事。”


    段霖隨手拿起筷子,敲打了阿音的頭一下,直看他抱著腦袋,委屈的撇了嘴巴,才道:“話雖說的是這麽個理兒,可你小子當真被我慣的無法無天了,竟敢說你家公子八卦!”


    阿音心中誹謗,嘴巴卻悻悻閉上沒有再反駁,一回頭,麵鋪的老婦已經滿麵笑容的過來,問他二人吃好了沒有。


    從荷包裏掏了一錠碎銀子給那老婦,見那老婦臉上笑開了花兒,阿音才朝著她文質彬彬的問道:“婆婆,耽誤您些功夫,向您打聽點事情。”


    “可以!可以!”那老婦倒是個耿直的熱心腸,看著兩個年輕公子和和氣氣的模樣,滿口應了下來。


    本也不是什麽隱晦的事情,阿音指著顧家的老宅開門見山的問道:“您可知道這宅子之前的主人,顧家的事情?”


    “知曉些。”說起死人的事,那老婦到底是覺得有些犯忌諱,壓低了聲音點了點頭。


    “那顧家為人如何?怎麽就膽大包天,做了那詐捐的糊塗事?”


    “唉。”老婦搖搖頭,甚至有些可惜,“想當年,我這破攤位,也沒什的資格與那顧家稱一聲鄰居,也蒙那熱心腸的顧老爺看得起,常把府中撤換下來的吃穿用物,分給我們周邊一群人,這顧府方圓幾十戶人家,哪個沒得過他們的恩惠。”說著,那老婦伸手悄悄抹了抹眼底的淚花,生怕惹了客人不快,張開口笑笑,又道:“那顧老爺雖是個富貴人,倒很喜歡帶著幾個孩子,到我這麵攤子吃上一碗麵,人家家大業大,卻從沒有看不起過我們一幫窮人家,倒可惜了那樣好的一個人,一時糊塗,做了錯事,可惜了……”


    阿音靜靜的聽著,歎了一口氣,也有些唏噓不已,抬頭看向段霖,卻見他眸色沉沉,思索片刻朝那老婦問道:“婆婆,您可知道那顧家,有什麽交好的親友?”


    那麵館的老婦想了想,麵上有些哀戚,道:“樹倒猢猻散,顧家興盛的時候,倒人來人往,自那件事情一出,人人都把關係撇的幹淨,顧家被滅門之後,隻有一位老爺前來祭奠過一番,燒了一把黃紙。”


    段霖與阿音對視一眼,問道:“可知道那人是誰?”


    “記得。”老婦忙忙點頭,“別的事情記不清楚,這件事情我卻沒能忘了,當時我這麵攤子上有位客人認得那位老爺,說他是添錦樓的柳大家。”


    “添錦樓?”段霖聽到這個名字,輕扣著桌麵的手指收了,抬頭看了看阿音。


    阿音聽著這個地方,心頭有些沉痛,與段霖對視一眼,垂眸道:“我當年在添錦樓,倒遠遠見過這位大家,雖是個男人,但那舉手投足的氣質,確實風華絕代,不過我那時被一個管事買下,在添錦樓裏做的是打雜的活計,隻養著遇上哪個好男風的,就轉手賣了,賺個倒手的錢,根本沒資格學戲,也沒能近距離接觸過他,不過……”


    阿音語氣一頓,思索片刻抬起頭來,肯定的道:“不過我曾被指派著,收拾過那柳大家的房間,如今在顧家門前提起此人,我倒真想起,那柳大家的屋中,確實有一種獨特的馨香,那味道不同於普通的胭脂水粉,倒像是……倒像是秋冬裏聞到楊柳抽枝,春夏間嗅到梅花徹骨,讓人過後不忘,想來那柳大家的香,十有八九就是出自顧家之手。”


    段霖聽了,快速從凳子上起身,走了開去。阿音怔了一下,但跟著段霖這麽多年,也大概能把段霖的心思猜出幾分,忙收起錢袋子,朝那麵攤老婦道了聲謝,匆匆追了過去。


    許是對於大多事情,女人的關注點往往同男人不一樣,阿音剛剛追上段霖,還未開口,就聽到身後那老婦壓低了聲音,如聽了這世上難得的罕見事,激動的同自家老頭子說道:“老頭子,老頭子,聽到沒有,那眉目漂亮的小哥,竟是他身旁那俊俏公子買來的相好,真是世風日下,可惜嘍~”


    這話讓耳力稍好的段霖聽到,不由得驚的腳下一個趔趄,停下腳步看著身後膚白唇紅的阿音,生氣的指了指,道:“你!不許走陰涼,在太陽底下曬著走,曬的黑些!免得汙了你家公子風流的美名!”


    阿音頓了頓腳步,果真聽話的往太陽底下挪了挪,追著段霖道:“公子,您要去添錦樓?”


    段霖走的快速,不語,倒是默認了。


    阿音忙道:“那柳大家自不唱戲後,性格孤僻為人乖張,怕是不會輕易見我們的。”


    “會的。”段霖應到,“我自有辦法!”


    阿音聽了段霖的回應,漸漸放下心來,隻把步子邁的匆匆,在太陽下緊跟著段霖的身影。


    到了添錦樓,阿音萬萬沒有想到,段霖所說的辦法,就是往添錦樓的門口,立了個門神似的程輝。


    看到由程輝把關,段霖大搖大擺的進了添錦樓閑人免進的後台,阿音覺得,若這兩人脫了官府的身份,單這樣子,其實與那蠻橫囂張的土匪,也沒什麽兩樣。


    不過這“擅用職權”的結果,卻是相當的粗暴有效。


    那千金難見的柳知意柳大家,果真端端正正的坐在了段霖麵前,不緊不慢的喝著一杯茶水,臉上的表情端的坦然正義,對於段霖的到來,不驚訝,不害怕,就像赤足真金,本就不怕段霖的炙熱拷問。


    坐定了,一杯上好的龍井端了上來,段霖悠悠的端起來品了一口,清香餘味,繞的滿口皆是。


    “好茶。”


    這話段霖倒是由心的讚美。


    柳知意拂著茶蓋的蘭花指一停,垂著眼眸笑了一聲,許是唱了一輩子旦角兒,音調之間,帶著幾分薄薄的女氣,道:“段小爺倜儻風流,什麽稀罕物件兒沒見過吃過,如今誇我這一碗陋茶,倒是給我長了些臉。”


    “嗬嗬。”段霖輕笑一聲,放下杯子,單照一麵,就知這柳知意是個有些城府的人。


    越是麵對這種人,段霖深知,裝深沉打起太極來,反倒浪費時間,這柳知意能在添錦樓坐到這個位置,自然不是個笨人,所以段霖也用了他最喜歡的方式,開門見山。


    手指收在袖中,段霖隨意的靠進椅背,音調有些懶洋洋的,如閑日裏話起家常一般,朝著那柳知意道:“柳大家,段某今日造訪,別無他事,一來是仰慕大家才華,二來,則是向柳大家打聽些事情。”


    話中帶了些出於禮貌的恭維之意,那柳知意卻不曾吃下這套,不硬不軟的回道:“段小爺倒是客氣了,這諾大的涼城,誰不知你段小爺愛花鳥蟲魚,愛美酒佳人,卻獨不愛聽這咿咿呀呀的戲文。不過……”


    柳知意看了看站在門口的程輝,話語轉了個彎道:“既然是程捕頭陪段小爺前來,想必也是為了公務,於公,有什麽問題,我柳某一介草民,定當問無不答。”


    “好!”


    段霖爽快應下,了當問道:“柳大家可識得顧家顧知堂?”


    聽聞這個名字,一直垂眸的柳知意抬頭看了段霖一眼,目光有些錯愕,片刻,又垂下了眸子,沉默一瞬,道:“知曉,算的上是個老友。”


    繼而,段霖又重複了問過那老婦的問題,“那顧知堂為人如何?”


    這次柳知意未曾停頓,直言道:“無知,呆蠢,不過是個懷璧其身的羔羊。”


    “此言何意?”


    柳知意咽下一口茶水,憶起故人,麵色有些神傷,嘴巴卻依舊不饒人,“最無知的莫過於認為人性本善,愚蠢的想以一己之力,做個救世的菩薩!”


    “所以,就做了那詐捐的事情?”


    柳知意笑笑,那笑意中帶了幾分不屑。


    段霖細細的看著柳知意的每一絲表情,知曉他是顧知堂入獄之時,甚至滅門以後,唯一一個沒有急著撇清關係的,既然他肯在顧家老宅燃下一簇黃紙,想來對那顧家,必定也不是嫌棄痛恨,如此這般不屑,針對的定是段霖所提到的,詐捐的案子。


    於是,段霖坐正身子,端起茶杯在手中晃了晃,裝做有些嘲笑的道:“該是不自量力了些,想來是他那香不夠好,否則以他遍布大梁的生意,怎的那十萬兩白銀,還需要冒著殺頭之罪,濫竽充數?這點,想必用過顧家香料的柳大家,該深有體會。”


    段霖話音剛剛落下,隻聽那柳知意輕嗤一聲,道:“我柳某用了一輩子香,敢說顧家的熏香,當世無人能及。”


    說到此處,柳知意抬頭望向了窗外,仿佛看到了很遠的時光。


    段霖順著柳知意的目光向外望去,恰巧一片樹葉被風折斷,在空中飛舞翩躚了片刻,飄然落地。


    耳邊,柳知意的聲音悵然的道:“尤其那極為珍貴的一味引蝶殤,我曾意圖傾盡家財,出三萬兩買下一顆,卻被顧知堂那蠢貨,無禮的推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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