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檇李之戰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香寶早早地醒了,枕頭上口水泛濫成災。


    其實總的來說,香寶還是個勤勞的姑娘,因為她有遠大的理想嘛,有理想的人是不能懶惰的,這是香寶常常掛在嘴上的口頭禪。


    跳下床,香寶樂顛顛地將頂在頭上睡了一夜的銀簪子摘了塞到枕頭底下,想想不妥,又拿了出來。上次藏在枕頭下的桂花糕被春喜偷吃,她到今天都不承認!藏在床底下?藏在銅鏡後麵?不妥不妥,都不妥。


    東瞅瞅西瞅瞅,香寶犯了難,不知道拿這根寶貝簪子怎麽辦。


    “香寶,香寶……”春喜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


    香寶還沒來得及將簪子揣進懷裏,春喜已經自顧自推開門走了進來。


    愣愣地看著春喜花枝招展的模樣,香寶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你……”


    “好看吧?紫菲姐姐的丫頭幫我打扮的。”春喜扭了扭腰,抬手整整頭發,頗有些得意。


    “呃……”紫菲的丫頭那審美觀一向都是異於常人的。


    “對了,甘大娘說讓你去臨城一趟,本來是我去,可是我要跟紫菲姐姐學跳舞,所以讓你去。”


    “去幹什麽?”


    “甘大娘花大價錢請了百花坊的秋雪姑娘來留君醉,秋雪姑娘可是百花坊的頭牌,聽說比莫離姑娘還漂亮三分,這麽一位嬌客,當然需要丫頭伺候。”


    “香寶哪裏也不去。”莫離的聲音冷不丁地自帷幔後響起,帶著一絲清冷的味道。


    春喜愣了一下,麵色開始發白。


    “姐姐?”香寶回頭笑嘻嘻地湊上前撒嬌。


    “可是甘大娘說……”春喜硬著頭皮辯白。


    莫離揚手,啪的一聲脆響,在春喜臉上留下一個清晰的掌印。


    春喜呆住,紅紅的五指印在她並不白皙的臉上姹紫嫣紅,有幾分淒涼的可笑。


    “有事讓甘大娘自己來找我,還輪不到你開口。”莫離看著她,聲音冷冷的。


    春喜哭著扭身跑了出去。


    香寶眨了眨眼睛,一臉無辜地站在原地。


    莫離轉身看向香寶,目光溫和起來:“怎麽頭發亂糟糟的?”她拉著香寶在銅鏡前坐下。


    香寶乖乖坐在銅鏡前,讓莫離替她梳頭。


    “外頭很亂,姐姐會保護你的。”


    香寶歪了歪腦袋,笑嘻嘻地點頭:“嗯。”


    莫離這才微笑起來,越王勾踐繼位才不足一個月,吳國就興師來犯,這種時候她怎麽能讓香寶出去。


    “今天會有兩個人來找我,一個叫文種,一個叫範蠡,你幫我在前麵看著點。”梳好了頭,莫離又囑咐道。


    香寶乖乖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出了院門,正碰上紅腫著半邊臉的春喜,春喜恨恨地瞪她,香寶暗歎,姐姐下手也忒重了點。


    “香寶,你給紫菲姑娘送茶水去。”剛到大堂,便有丫頭使喚她。


    香寶端了茶水去西院,到門口的時候聽到房間裏有調笑的聲音傳出,她立刻精神了起來,趴到門縫邊去看。


    房間裏,紫菲姑娘隻穿了一件薄衫,正輕擺著柳腰翩翩起舞,氣氛十分曖昧。


    “爺,紫菲給您捶捶背,可好?”紫菲千嬌百媚地開口。


    “好,還是紫菲最貼心啊。”


    “那爺可不要忘了常來捧紫菲的場啊……”


    “不敢忘,不敢忘……”那坐著的中年男人撫須大笑起來。


    “爺心裏想的一定是莫離姐姐吧……”紫菲嘟起了嘴,似是不滿的樣子,隨即又輕笑了起來,“那也難怪爺啊,莫離姐姐可是咱們‘留君醉’的頭牌。隻是姐姐美則美矣,脾氣可是古怪得緊,有時候連大娘都畏她三分呢!”


    “哪裏哪裏,我心裏可隻有紫菲一人呐……”中年男人趕緊賣乖。


    “紫菲不信呢……”那甜得膩人的聲音撒起嬌來。


    香寶捂著嘴竊竊地笑著,忍不住抖了一下,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樣的聲音撒起嬌來,功力還真是可怕得很。


    “少伯兄,你可曾見過有人如此明目張膽地偷窺啊?”一個戲謔的聲音冷不丁地在她身後響起。


    香寶忙扭頭去看,開口的是一個青衣少年,也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明明早春的天氣還帶了一些寒意,他卻手持羽扇,一副自命風流故作瀟灑的欠扁模樣,看那雙色眯眯的桃花眼和兩片薄薄的嘴唇就知道這家夥一定是負心郎君的不二人選。


    見香寶側過半張臉,那青衣少年微微一呆,早就聽說莫離姑娘是個美人,莫非她就是?


    “你是?”收起了戲謔之心,青衣少年有禮地問道。


    “我是送水的丫頭,倒是你,鬼鬼祟祟地站在我身後又是為了什麽?”香寶一點都沒有被當場抓包的窘迫,大喇喇地道。


    看到香寶全部的尊容後,青衣少年噎了一下:“我是來找莫離姑娘的。”


    “哦?你是誰?”香寶幹脆將茶水擱在一邊,抱著雙臂道。


    “不要羅嗦,帶我們去便是了。”見這小丫頭如此囂張,青衣少年揮了揮袖子,不滿道。


    “莫離姑娘今兒個不見客。”晃了晃腦袋,香寶很想俯視這家夥,可惜個子太矮辦不到,隻能委屈地抬頭用鼻孔看他。


    “為什麽?”


    “我們姑娘等人呢。”


    “等誰?


    等誰?香寶支著下巴很認真很努力地想了想:“一個叫文種,一個叫範蠡。”


    青衣少年聞言笑了,笑得很是欠扁,他優雅地抬起十分修長漂亮的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叫文種”,又用那把礙眼的羽毛扇子指了指一旁那個沒有開口的白衣少年,“他是範蠡。”


    嘴角抽搐了一下,香寶看向那個白衣少年,懶洋洋的樣子一下子消失不見:“是你!”


    “又見麵了,禍水姑娘。”白衣少年微笑。


    “禍水姑娘?你們認識?”文種左看看右看看,疑惑道。


    “有過一麵之緣。”範蠡想起那一日在街頭,眼前這個小姑娘呆呆的樣子,嘴角的笑意不由加深。


    原來他叫範蠡啊……香寶笑眯眯地看著範蠡,態度立刻變得熱情無比:“我帶你去找姐姐。”


    “姐姐?”


    “我是莫離的妹妹,香寶。”香寶忙自我介紹。


    範蠡笑著點頭:“那麽麻煩香寶姑娘了。”


    “喂喂,你為什麽無視我?”文種不甘寂寞地揮了揮手中的扇子,道。


    “這邊請。”香寶難得有禮地欠了欠身子。


    “好。”範蠡跟上。


    文種徹底被無視了。


    拐過一條雕花木廊,是一處清靜的小院,院中琴聲悠揚,莫離正坐在院中撫琴。


    香寶回頭剛要開口,便見文種呆呆地站在門口看著院中彈琴的莫離,連手中的羽扇掉在地上都沒有察覺。


    “姐姐,他們來了。”笑了笑,香寶說道。


    悠揚的琴聲驀然被打斷,正聽得如癡如醉的文種瞪向香寶:“粗人。”


    香寶笑嘻嘻地回頭看他,小小聲地湊到他耳邊問:“我姐姐如何?”


    “美人。”文種也低聲回她。


    香寶得意地笑:“我姐姐可疼我了。”


    “那又如何?”文種疑惑地看向她。


    “得罪了我,我姐姐可是要惱的。”香寶嘿嘿地笑。


    文種的嘴角開始抽搐,不甘不願地討了聲饒:“剛才唐突姑娘了。”


    香寶便笑得一臉的小人得誌。


    莫離沒有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站在一旁的範蠡可是聽得一字不漏,不由得笑了起來。


    “香寶,你們在聊什麽?”莫離站起身,走了過來。


    “我們在聊……”香寶張口便答。


    “我們在聊姑娘的琴聲呢!”文種忙接口,隨即笑著走上前,“令妹十分可愛,姑娘的琴聲也動人得很。”


    香寶快笑抽了,這家夥兩邊不敢得罪啊。


    “你是?”


    “在下文種。”文種彬彬有禮地開口自我介紹。


    “文大人。”莫離點頭,隨即看向範蠡,“那這位一定是越國大夫範蠡範大人了?”


    範蠡笑著點頭。


    “香寶,你去端些茶水來。”莫離回頭看向香寶道。


    香寶點點頭,轉身一溜煙兒地跑出了院子。


    看著香寶離開,莫離關了院門,轉身看向文種和範蠡:“多謝二位大人應約而來。”


    “前方戰事正酣,不知姑娘這個時候邀我二人前來是何用意?”文種搖了搖手中的羽扇道。


    “獻計。”莫離淺笑。


    “哦?”範蠡揚眉,略有興趣的樣子。


    “聽聞吳王闔閭親自帶兵,興師來犯,越軍被困於檇李,莫離千方百計邀得二位大人,特來獻計。”


    “請姑娘賜教。”文種笑道。


    “大人可稟明君上,收羅越國所有的死囚,令其於陣前揮刀自刎,必可震攝吳軍,喪其鬥誌,然後另派死士混於其間,趁吳軍大意之時,將吳王斬於馬下。”秋水明眸蒙上一層暗影,莫離緩緩開口。


    與文種對望一眼,範蠡微笑:“計是好計,可姑娘如何肯定死囚會甘願赴死呢?”


    “範大夫心中早有計量,不是嗎?”莫離微笑,“死囚本就難逃一死,如今為國捐軀,大人隻需許諾死於陣前者一律免其罪名,且厚待家人,幸存者一律免罪重賞,如此,何愁無人響應?”


    文種微怔片刻,隨即擊掌而笑:“姑娘好計。”


    “聽口音,姑娘並非越人。”範蠡忽然開口道。


    “我是吳人。”


    “吳人?”文種微微瞪大眼睛,“既然是吳人,為何……”


    “嗯,我們很難相信姑娘呢,除非……姑娘給我們一個可以信服的理由。”範蠡開口,溫和的眼睛裏閃過一抹淩厲。


    理由嗎?


    那是她一輩子的噩夢。


    莫離雙眸微垂,朱唇輕啟:“因為……我是要離的女兒。”


    範蠡和文種微微怔住。


    要離是誰,恐怕在吳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當年吳王闔閭刺殺王僚奪取王位之後,王僚的兒子慶忌逃往衛國。慶忌是當年吳國的第一勇士,吳王闔閭為了除去這個心頭大患,便命我爹爹要離用苦肉計去刺殺他,雖然最後計謀得逞,可是其間為了取信於慶忌,闔閭下令誅殺要離的的妻兒……”


    那一日,殘陽如血。


    大隊兵馬衝進院子裏,娘把她藏在水缸之中,她躲在裏麵一動也不敢動。


    “要離叛國,爾等族人代為受死吧!”外麵,有人高聲斥罵。


    她聽到弟弟的哭喊。


    她躲在水缸裏,看著滿身血跡的弟弟跪倒在娘的身邊,涕淚齊流。


    她躲在水缸裏,一動也不敢動,眼睜睜看著娘緊緊蜷著身子倒在血泊中,肩膀一片殷紅。


    “不可能,爹爹不會叛國!爹爹不會叛國的!”弟弟扯著嗓子哭喊。


    又一刀揮下。


    “娘……”弟弟撕心裂肺的尖叫聲驀然響起,驚起庭院裏的飛鳥。


    那樣的叫聲,她一輩子也忘不掉。


    “要離,是吳國的英雄,他可以為了吳國,為了吳王闔閭不惜殺妻棄子以成全他的苦肉計,親手為吳王闔閭除去登上王位的阻礙,可是身為他的女兒,我卻想親眼看到吳國的覆滅。”莫離坐回原位,輕輕撫琴。


    琴聲幽幽咽咽,令人耳不忍聞。


    “……最後,成功刺殺了慶忌後回國的要離還是自刎於金殿之前……”


    “莫離姑娘……”文種皺眉,心裏微微有些刺痛。


    “我明白了,多謝姑娘相告。”範蠡微笑著道。


    “這些事……還請二位大人保密,特別是……對我的妹妹香寶。”


    “為什麽?”文種奇道。


    “因為,她必須是快樂的。”莫離的嘴角微微漾起一絲笑意,眼中的暗影盡數褪去。


    是的,香寶必須是快樂的。


    所有的不快樂都由她來承擔,她來幫娘報仇,她去尋找失蹤的弟弟。


    她的妹妹香寶……隻要快樂地對著她笑,就可以了。


    文種看著眼前十指纖纖、麵帶輕愁的女子,心裏有某一角忽然被觸動了。


    “莫離姑娘請放心,今日之事,在下必不會對旁人提起。”範蠡起身告辭。


    莫離點頭微笑:“莫離彈奏一曲送二位大人。”


    琴聲悠揚,莫離看著他們離開,思緒不覺飄遠。


    是的,她的妹妹香寶,是她唯一的救贖,她必須是快樂的。


    那一日……


    等她鼓起勇氣顫抖著從水缸裏爬出來時,隻看到滿院都是鮮血,弟弟不見了,妹妹也不見了,她哭著喊著撲到娘的身邊。


    娘早已沒了氣息。


    所有人都沒有了,唯有她獨活,那一刻,她心如死灰。


    然後,娘的手臂微微動了一下。


    淚眼模糊中,她看娘的手臂無力地垂向一邊,露出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


    已經氣息全無的娘親懷中護著的,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孩。


    那個女孩咧開小小的嘴兒,對她笑。


    那一笑,驅散了整片天空的陰霾。


    那是她的妹妹,香寶。


    那時她發誓,會一輩子守護那樣的笑容。


    端著茶水站在門外的香寶緩緩垂下眼簾,快步出了院子,瞅準馬棚旁邊的幹草堆,撲了上去,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堆上,草堆旁正好長著一棵大樹,擋住了些許陽光。


    口中叼著一根幹草,香寶抬頭,眯著眼睛透過樹葉的縫隙望向天空。


    春光燦爛啊。


    走出小院,快到馬棚的時候,文種還依稀仿佛能聽到莫離那悠揚的琴聲。看著文種魂不守舍的樣子,範蠡忍不住微笑。


    “莫離姑娘……”範蠡緩緩開口。


    “嗯?在哪裏在哪裏?”文種回過神來,忙四下張望。


    “我是說……莫離姑娘所說之事,子禽你怎麽看?”範蠡笑道。


    “少伯兄,你倒來取笑我,你跟那個禍水姑娘是怎麽回事?”文種搖了搖手裏的扇子,白了他一眼,道。


    範蠡但笑不答,視線落在馬棚旁邊的一棵大樹下。


    香寶口中叼著一根幹草,正半倚在樹下,愜意地抬頭望著天空,頭頂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灑在她的臉上,留下一片斑駁的影子。


    “她倒清閑自在。”文種輕哼。


    “咦?你們談好了?”香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幹草,笑眯眯地走向他們。


    “嗯。”範蠡微笑,注意到一旁潑了一地的茶水。


    公元前496年,越王允常死,其子勾踐即位,吳王闔閭乘喪出兵伐越。兩軍對戰於檇李,越王挑選了三百名死囚,組成死囚營,於陣前揮刀自刎。吳軍被慘烈的場麵震攝,喪失鬥誌,混於死囚營中的死士乘機直撲吳王闔閭,闔閭被戈傷到腳,死於回師的途中。


    這一戰空前慘烈,越軍以三萬人馬大敗十萬吳國軍隊,致吳王闔閭傷重而亡,名揚天下。


    史稱,檇李之戰。


    吳王闔閭死後,其子夫差繼位為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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