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衍視角)


    我果然是遲了。


    他做事,從來都是雷厲風行,令出必踐的。


    君家的權勢,早已超出了天家可以容忍的程度。隻是君霧臣,那個從來都圓轉自若進退有禮的男子,確實是難得的社稷之臣。無論旁人議論如何,他總是知道那個身居宰輔二十餘年的男子,為北洛今天的強盛做出了多大的貢獻。


    君霧臣不是沒有私心,但他總是很恰當地將自己的私心與朝廷的公事分得很清,清到就連一向苛刻的他都挑不出任何有違北洛律法的事情。而君家的事情,隻有有君霧臣出手,也總是輕巧地避開那些精心設計已久的陷阱。


    所有的人都很清楚,隻要有君霧臣在,要拿下君家,便是難於上青天。


    而君霧臣比任何都更清楚這一點,所以,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小心翼翼。


    但他終於是忍不住了。


    即使是陷害栽贓,他也要拔去君家這枚在背芒刺。


    而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對付敵手時的剪絕無情。尤其那件事後,我已經再沒有力量去影響他的決定,去化解他的戾氣。


    他,已經不再信任任何人。


    包括我。


    他,已經聽不下任何勸解的言語。


    尤其是我。


    十年的舍命追隨傾心輔佐,情分,已經在他染滿鮮血的手中斷絕。


    眼前的修羅地獄,是大神和曆代師祖對我最後一次的警告麽?


    ※


    極輕微的響聲。


    “誰?”心念電轉,手中青泓已然出鞘。


    竟是一個五六歲大的孩子!


    看到點在脖子上的劍鋒,那孩子竟然笑了起來。


    是在笑我的草木皆兵?那一雙黑得不見底的眼睛,卻透露出異常的無奈和悲哀——而我卻看見,那無奈悲哀的背後,竟然是…死寂一般的平靜。


    我有些恐懼了。


    我問他是什麽人,叫他離開。但讓我驚愕無比的是,他竟然是君無痕,那個因為天生啞巴而至今未曾記入君家族譜的庶出男孩!鐫著名字的金鎖片證明了他的身份,但是與傳聞不同的是,他非但不啞,而且有著遠遠超出年齡的成熟。


    功高震主。輕輕巧巧的四個字道盡了君家滅門命運的根源。


    望著那雙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的黑亮眼眸,我在一刹那間作出了決定。


    我說,跟我走吧,孩子。


    ※


    這樣,我有了第一個弟子。


    我給他改了名字,叫柳青梵。


    從見到他第一眼起就知道,青梵是個相當與眾不同的孩子。任何一個如他年紀又從未出過家門的孩子在麵對市集時必然新奇無比雀躍忘形,他卻是微微笑著跟隨我匆匆走過。我能抓住的,隻有他眼底一抹快得幾乎看不清的遺憾。


    然而我就是知道,他的性子,絕不是我最初所見的淡漠。


    他常常握著一隻原料粗糙做工卻極其精細的福袋入夢,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是他的侍女翠煙為他所繡——而翠煙,是他在君家唯一有情之人。


    我想,對這樣的孩子,任誰都會心生憐惜。


    雖然君家已被滅門,但青梵並不真正安全。依那人的性格,他絕對不會放過任何可能威脅到自己的一切。君家的啞巴公子雖然少有人知,但既然我會知道關於他的傳聞,他沒有理由會不知道。何況,現在青梵是和我在一起。如果出了什麽事情,那將會是一場真正的災難。


    “青梵,你是喜歡在外遊曆,還是願意在山穀清修?”


    在客棧打尖時,我這樣問。


    孩子的眼睛微微地眯起來:“山穀一定很美麗吧,而且無人打擾?”


    我點了點頭。


    “如果是那樣,青梵想在山穀裏住一輩子。”


    於是我帶著他回到了我的山穀。


    十四歲的我學完了道門所有的技法,拜別了師傅離開昊陽山雲遊四方。卻在一年後無意間踏入了這座山穀,從此便在住下修行,一住便是十年;直到那個人的闖入,才打破了我十年平靜的生活。那是真正的少年意氣,甚至不假思索便與他攜手同行——道門執掌的尊榮在眼中直如糞土,輕騎縱橫的揮灑讓我幾乎忘記了自己的修道之身…直到那一天,那件事,才意識到又是一個十年輪回,而一切,都回到了最初未曾相識的原點。


    看著穀中破舊卻依然苦苦支撐的竹屋,我的眼不由一陣酸澀。


    深吸一口氣,我回來了!——


    青梵必須承認,這是相當新奇的經曆。


    答應柳衍選擇山穀的原因很簡單,他還太小,小得遠不足以遊曆江湖。短短數日相處,他已經看出柳衍懷著心事,這樣的人是不適合在外遊蕩的。一個安寧美麗無人打攪的山穀,無論對他還是對自己,都是最好不過的選擇。


    柳衍是有武功的,而且看起來還很不錯的樣子。青梵很高興:至少,他不會嫌沒事可做了。但出乎青梵意料的是,道門掌教的柳衍,才學竟是卓絕,天上地下幾乎無所不知。相對於自己那淺嚐輒止的二十年學曆和三腳貓似的百事通,真是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了。


    所幸的是,現在的自己,有著足以說服任何人的六歲小兒外形。


    君家滅門的火海,在青梵腦中已經漸漸淡去。他不是冷情的人,卻也絕不稱不上熱情。以前對朋友對師長,感情都是用極長的時間一點一滴培養出來的;雖然相識滿天下,但真正能夠算得上心意相托的好友的,也不過三五人而已。對這個身子裏的君家血脈,青梵本是不放在心上。除了翠煙,即使是生母安佩兒的死亡也不能讓他輕易動容。隻是柳衍根本不知道這些,每日裏隻是想著百般嗬護縱容他的“孩童天性”,好讓他從喪家之痛的陰影中早早走出。而柳衍所想到的最直接的方法,便是教他各種學識來轉移他的注意力。


    同時,也轉移柳衍自己的注意力。


    兩個人,兩種心思,卻是一種努力。


    日子,自然過得比任何時候都輕鬆適意。


    當然,如果不算青梵帶給柳衍無數的驚訝外,他們的日子,是快樂而平靜的。


    “梵兒,這些書你都看得懂麽?”運完一個小周天內功走出裏屋,驚訝地發現青梵握著一卷地理誌偎在牆角看得津津有味,柳衍忍不住發問到。


    青梵頭也沒抬地“恩”了一聲,目光死死地盯在書上,而翻頁的速度讓柳衍又吃了一驚。


    微微笑了一笑,起身將裏屋的燭台拿出來,然後輕鬆地將青梵從牆角抱到椅子上坐好,發現小徒兒甚至根本沒有停止他的閱讀,柳衍不禁失笑。


    這個孩子一旦開始讀書,就是天塌下來也與他無關啊。


    穀裏雖隻有這三間竹屋,但屋後的崖壁上卻有好幾處石穴,幹燥開闊,便如天生的書庫。柳衍暗笑自己從前常以好書無人閱讀為憾,如今有這個貪多不厭的小徒兒,自己最頭痛的大概就是如何引導他看書的順序了。


    有的時候柳衍實在弄不明白青梵的心思。在練武的時候明明非常清楚紮實基礎重要性的青梵在讀書的時候就完全拋棄了這份毅力。不能不承認那個孩子是非常聰明的,甚至對太多的東西透露著極大的天賦。隻是,柳衍同樣非常清楚,青梵雖是對什麽東西都一知半解,卻很少稱得上真正深入了解。所幸他對大凡所教之物都是興趣濃厚,入門也是極快。隻不過他究竟能夠學到哪個程度,卻是柳衍完全無法預知的了。


    武功、詩書、經史、天文、地理、音樂…包括奇門術數,青梵無不學得興致勃勃。雖然柳衍一再告誡他“貪多不爛”,但每次都會被那孩子一句“師傅會的我都想學”給打回原點。柳衍知道自己心軟的弱點已經被青梵牢牢地抓在手裏,幾句孩子氣的撒嬌就足以讓自己滿足他的一切學習渴求。但是,青梵唯一拒絕學的,卻是占卜。


    “梵兒為什麽不願學占卜?很多人都希望預知自己的命運好趨福避禍的不是麽?”


    “學占卜,就是知道自己的命運麽?如果命運是可以占卜出來的,那就是天命,是不可改變的,那麽還有什麽福禍是可以趨避的呢?如果真的可以因為預知而改變天命的話,那麽世間的平衡不就被輕易打破了麽?”


    青梵笑得天真,“再說人為什麽一定要知道自己的命運呢?生命的意義難道不是在於經曆其間無數的驚奇?雖然結果可能是悲可能是喜,但至少在那一刻是真實感受著它的。我想與其因為認定了人力不可改變的命運而無奈,不如坦然地去迎接未知的明天。這樣人才能更多地相信並依靠自己的雙手,不是嗎?”


    柳衍怔住了。在學會推算命盤的那一年,他便已經推算過自己的命運。曾經為之驚、為之懼,也曾經想不顧一切去抗拒,但當命運來臨時自己卻又是那樣無力。如果自己沒有算出這一切,生命是不是真的會有所改變呢?或許軌跡依然,但心情卻一定是大不相同吧?


    “師父,師父和青梵的相遇,是預定好了的命運嗎?”


    “不,不是。”那是純然的一時心動。突然有些吃驚,這麽久了,精通術數的自己竟然沒有任何推算一局的念頭。


    青梵笑了,笑得竟是有些得意:“那青梵可以是師父命運裏的變數嘍?那麽,師父後悔留下梵兒嗎?”


    看著那張眉眼彎彎的笑臉,柳衍頓時明白了他的心意,伸手將孩子摟進懷裏:“梵兒是上天給師父最大的珍寶。留下梵兒,是師父一生所做最正確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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