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間尺(2)剛和他的母親睡下,老鼠便出來咬鍋蓋,使他聽得發煩。他輕輕地叱了幾聲,最初還有些效驗,後來是簡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徑自咬。他又不敢大聲趕,怕驚醒了白天做得勞乏,晚上一躺就睡著了的母親。


    許多時光之後,平靜了;他也想睡去。忽然,撲通一聲,驚得他又睜開眼。同時聽到沙沙地響,是爪子抓著瓦器的聲音。


    "好!該死!"他想著,心裏非常高興,一麵就輕輕地坐起來。


    他跨下床,借著月光走向門背後,摸到鑽火家夥,點上鬆明,向水甕裏一照。果然,一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裏麵了;但是,存水已經不多,爬不出來,隻沿著水甕內壁,抓著,團團地轉圈子。


    "活該!"他一想到夜夜咬家具,鬧得他不能安穩睡覺的便是它們,很覺得暢快。他將鬆明插在土牆的小孔裏,賞玩著;然而那圓睜的小眼睛,又使他發生了憎恨,伸手抽出一根蘆柴,將它直按到水底去。過了一會,才放手,那老鼠也隨著浮了上來,還是抓著甕壁轉圈子。隻是抓勁已經沒有先前似的有力,眼睛也淹在水裏麵,單露出一點尖尖的通紅的小鼻子,咻咻地急促地喘氣。


    他近來很有點不大喜歡紅鼻子的人。但這回見了這尖尖的小紅鼻子,卻忽然覺得它可憐了,就又用那蘆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著,歇了一回力,便沿著蘆幹爬了上來。待到他看見全身,--濕淋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隨的尾巴,--便又覺得可恨可憎得很,慌忙將蘆柴一抖,撲通一聲,老鼠又落在水甕裏,他接著就用蘆柴在它頭上搗了幾下,叫它趕快沉下去。


    換了六回鬆明之後,那老鼠已經不能動彈,不過沉浮在水中間,有時還向水麵微微一跳。眉間尺又覺得很可憐,隨即折斷蘆柴,好容易將它夾了出來,放在地麵上。老鼠先是絲毫不動,後來才有一點呼吸;又許多時,四隻腳運動了,一翻身,似乎要站起來逃走。這使眉間尺大吃一驚,不覺提起左腳,一腳踏下去。隻聽得吱的一聲,他蹲下去仔細看時,隻見口角上微有鮮血,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覺得很可憐,仿佛自己作了大惡似的,非常難受。他蹲著,呆看著,站不起來。


    "尺兒,你在做什麽?"他的母親已經醒來了,在床上問。


    "老鼠......。"他慌忙站起,回轉身去,卻隻答了兩個字。


    "是的,老鼠。這我知道。可是你在做什麽?殺它呢,還是在救它?"


    他沒有回答。鬆明燒盡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漸看見月光的皎潔。


    "唉!"他的母親歎息說,"一交子時(3),你就是十六歲了,性情還是那樣,不冷不熱地,一點也不變。看來,你的父親的仇是沒有人報的了。"


    他看見他的母親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仿佛身體都在顫動;低微的聲音裏,含著無限的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轉眼間,又覺得熱血在全身中忽然騰沸。


    "父親的仇?父親有什麽仇呢?"他前進幾步,驚急地問。


    "有的。還要你去報。我早想告訴你的了;隻因為你太小,沒有說。現在你已經成人了,卻還是那樣的性情。這教我怎麽辦呢?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麽?"


    "能。說罷,母親。我要改過......。"


    "自然。我也隻得說。你必須改過......。那麽,走過來罷。"


    他走過去;他的母親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裏,兩眼發出閃閃的光芒。


    "聽哪!"她嚴肅地說,"你的父親原是一個鑄劍的名工,天下第一。他的工具,我早已都賣掉了來救了窮了,你已經看不見一點遺跡;但他是一個世上無二的鑄劍的名工。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塊鐵(4),聽說是抱了一回鐵柱之後受孕的,是一塊純青透明的鐵。大王知道是異寶,便決計用來鑄一把劍,想用它保國,用它殺敵,用它防身。不幸你的父親那時偏偏入了選,便將鐵捧回家裏來,日日夜夜地鍛煉,費了整三年的精神,煉成兩把劍。


    "當最末次開爐的那一日,是怎樣地駭人的景象嗬!嘩拉拉地騰上一道白氣的時候,地麵也覺得動搖。那白氣到天半便變成白雲,罩住了這處所,漸漸現出緋紅顏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爐子裏,是躺著通紅的兩把劍。你父親用井華水(5)慢慢地滴下去,那劍嘶嘶地吼著,慢慢轉成青色了。這樣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見了劍,仔細看時,卻還在爐底裏,純青的,透明的,正像兩條冰。


    "大歡喜的光采,便從你父親的眼睛裏四射出來;他取起劍,拂拭著,拂拭著。然而悲慘的皺紋,卻也從他的眉頭和嘴角出現了。他將那兩把劍分裝在兩個匣子裏。


    "''你隻要看這幾天的景象,就明白無論是誰,都知道劍已煉就的了。''他悄悄地對我說。''一到明天,我必須去獻給大王。但獻劍的一天,也就是我命盡的日子。怕我們從此要長別了。''"''你......。''我很駭異,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怎麽說的好。我隻是這樣地說:''你這回有了這麽大的功勞......。''"''唉!你怎麽知道呢!''他說。''大王是向來善於猜疑,又極殘忍的。這回我給他煉成了世間無二的劍,他一定要殺掉我,免得我再去給別人煉劍,來和他匹敵,或者超過他。''"我掉淚了。


    "''你不要悲哀。這是無法逃避的。眼淚決不能洗掉運命。我可是早已有準備在這裏了!''他的眼裏忽然發出電火隨的光芒,將一個劍匣放在我膝上。''這是雄劍。''他說。''你收著。明天,我隻將這雌劍獻給大王去。倘若我一去竟不回來了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間了。你不是懷孕已經五六個月了麽?不要悲哀;待生了孩子,好好地撫養。一到成人之後,你便交給他這雄劍,教他砍在大王的頸子上,給我報仇!''"


    "那天父親回來了沒有呢?"眉間尺趕緊問。


    "沒有回來!"她冷靜地說。"我四處打聽,也杳無消息。後來聽得人說,第一個用血來飼你父親自己煉成的劍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親。還怕他鬼魂作怪,將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門和後苑了!"


    眉間尺忽然全身都如燒著猛火,自己覺得每一枝毛發上都仿佛閃出火星來。他的雙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響。


    他的母親站起了,揭去床頭的木板,下床點了鬆明,到門背後取過一把鋤,交給眉間尺道:"掘下去!"


    眉間尺心跳著,但很沉靜的一鋤一鋤輕輕地掘下去。掘出來的都是黃土,約到五尺多深,土色有些不同了,隨乎是爛掉的材木。


    "看罷!要小心!"他的母親說。


    眉間尺伏在掘開的洞穴旁邊,伸手下去,謹慎小心地撮開爛樹,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觸著冰雪的時候,那純青透明的劍也出現了。他看清了劍靶,捏著,提了出來。


    窗外的星月和屋裏的鬆明隨乎都驟然失了光輝,惟有青光充塞宇內。那劍便溶在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無所有。眉間尺凝神細視,這才仿佛看見長五尺餘,卻並不見得怎樣鋒利,劍口反而有些渾圓,正如一片韭葉。


    "你從此要改變你的優柔的性情,用這劍報仇去!"他的母親說。


    "我已經改變了我的優柔的性情,要用這劍報仇去!"


    "但願如此。你穿了青衣,背上這劍,衣劍一色,誰也看不分明的。衣服我已經做在這裏,明天就上你的路去罷。不要記念我!"她向床後的破衣箱一指,說。


    眉間尺取出新衣,試去一穿,長短正很合式。他便重行疊好,裹了劍,放在枕邊,沉靜地躺下。他覺得自己已經改變了優柔的性情;他決心要並無心事一般,倒頭便睡,清晨醒來,毫不改變常態,從容地去尋他不共戴天的仇讎。但他醒著。他翻來複去,總想坐起來。他聽到他母親的失望的輕輕的長歎。他聽到最初的雞鳴;他知道已交子時,自己是上了十六歲了。


    當眉間尺腫著眼眶,頭也不回的跨出門外,穿著青衣,背著青劍,邁開大步,徑奔城中的時候,東方還沒有露出陽光。杉樹林的每一片葉尖,都掛著露珠,其中隱藏著夜氣。但是,待到走到樹林的那一頭,露珠裏卻閃出各樣的光輝,漸漸幻成曉色了。遠望前麵,便依稀看見灰黑色的城牆和雉堞(6)。


    和挑蔥賣菜的一同混入城裏,街市上已經很熱鬧。男人們一排一排的呆站著;女人們也時時從門裏探出頭來。她們大半也腫著眼眶;蓬著頭;黃黃的臉,連脂粉也不及塗抹。


    眉間尺預覺到將有巨變降臨,他們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著這巨變的。


    他徑自向前走;一個孩子突然跑過來,幾乎碰著他背上的劍尖,使他嚇出了一身汗。轉出北方,離王宮不遠,人們就擠得密密層層,都伸著脖子。人叢中還有女人和孩子哭嚷的聲音。他怕那看不見的雄劍傷了人,不敢擠進去;然而人們卻又在背後擁上來。他隻得宛轉地退避;麵前隻看見人們的背脊和伸長的脖子。


    忽然,前麵的人們都陸續跪倒了;遠遠地有兩匹馬並著跑過來。此後是拿著木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滿路黃塵滾滾。又來了一輛四匹馬拉的大車,上麵坐著一隊人,有的打鍾擊鼓,有的嘴上吹著不知道叫什麽名目的勞什子(7)。此後又是車,裏麵的人都穿畫衣,不是老頭子,便是矮胖子,個個滿臉油汗。接著又是一隊拿刀槍劍戟的騎士。跪著的人們便都伏下去了。這時眉間尺正看見一輛黃蓋的大車馳來,正中坐著一個畫衣的胖子,花白胡子,小腦袋;腰間還依稀看見佩著和他背上一樣的青劍。


    他不覺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熱起來,像是猛火焚燒著。他一麵伸手向肩頭捏住劍柄,一麵提起腳,便從伏著的人們的脖子的空處跨出去。


    但他隻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個倒栽蔥,因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一隻腳。這一跌又正壓在一個幹癟臉的少年身上;他正怕劍尖傷了他,吃驚地起來看的時候,肋下就挨了很重的兩拳。他也不暇計較,再望路上,不但黃蓋車已經走過,連擁護的騎士也過去了一大陣了。


    路旁的一切人們也都爬起來。幹癟臉的少年卻還扭住了眉間尺的衣領,不肯放手,說被他壓壞了貴重的丹田(8),必須保險,倘若不到八十歲便死掉了,就得抵命。閑人們又即刻圍上來,呆看著,但誰也不開口;後來有人從旁笑罵了幾句,卻全是附和幹癟臉少年的。眉間尺遇到了這樣的敵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隻覺得無聊,卻又脫身不得。這樣地經過了煮熟一鍋小米的時光,眉間尺早已焦躁得渾身發火,看的人卻仍不見減,還是津津有味隨的。


    前麵的人圈子動搖了,擠進一個黑色的人來,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他並不言語,隻向眉間尺冷冷地一笑,一麵舉手輕輕地一撥幹癟臉少年的下巴,並且看定了他的臉。那少年也向他看了一會,不覺慢慢地鬆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看的人們也都無聊地走散。隻有幾個人還來問眉間尺的年紀,住址,家裏可有姊姊。眉間尺都不理他們。


    他向南走著;心裏想,城市中這麽熱鬧,容易誤傷,還不如在南門外等候他回來,給父親報仇罷,那地方是地曠人稀,實在很便於施展。這時滿城都議論著國王的遊山,儀仗,威嚴,自己得見國王的榮耀,以及俯伏得有怎麽低,應該采作國民的模範等等,很像蜜蜂的排衙(9)。直至將近南門,這才漸漸地冷靜。


    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樹下,取出兩個饅頭來充了饑;吃著的時候忽然記起母親來,不覺眼鼻一酸,然而此後倒也沒有什麽。周圍是一步一步地靜下去了,他至於很分明地聽到自己的呼吸。


    天色愈暗,他也愈不安,盡目力望著前方,毫不見有國王回來的影子。上城賣菜的村人,一個個挑著空擔出城回家去了。


    人跡絕了許久之後,忽然從城裏閃出那一個黑色的人來。"走罷,眉間尺!國王在捉你了!"他說,聲音好像鴟梟。


    眉間尺渾身一顫,中了魔似的,立即跟著他走;後來是飛奔。他站定了喘息許多時,才明白已經到了杉樹林邊。後麵遠處有銀白的條紋,是月亮已從那邊出現;前麵卻僅有兩點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


    "你怎麽認識我?......他極其惶駭地問。


    "哈哈!我一向認識你。"那人的聲音說。"我知道你背著雄劍,要給你的父親報仇,我也知道你報不成。豈但報不成;今天已經有人告密,你的仇人早從東門還宮,下令捕拿你了。"


    眉間尺不覺傷心起來。


    "唉唉,母親的歎息是無怪的。"他低聲說。


    "但她隻知道一半。她不知道我要給你報仇。"


    "你麽?你肯給我報仇麽,義士?"


    "阿,你不要用這稱呼來冤枉我。"


    "那麽,你同情於我們孤兒寡婦?......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這些受了汙辱的名稱。"他嚴冷地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幹淨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10)。我的心裏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隻不過要給你報仇!"


    "好。但你怎麽給我報仇呢?"


    "隻要你給我兩件東西。"兩粒磷火下的聲音說。"那兩件麽?你聽著:一是你的劍,二是你的頭!"


    眉間尺雖然覺得奇怪,有些狐疑,卻並不吃驚。他一時開不得口。


    "你不要疑心我將騙取你的性命和寶貝。"暗中的聲音又嚴冷地說。"這事全由你。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


    "但你為什麽給我去報仇的呢?你認識我的父親麽?"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並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麽,我怎麽地善於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麽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暗中的聲音剛剛停止,眉間尺便舉手向肩頭抽取青色的劍,順手從後項窩向前一削,頭顱墜在地麵的青苔上,一麵將劍交給黑色人。


    "嗬嗬!"他一手接劍,一手捏著頭發,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並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笑聲即刻散布在杉樹林中,深處隨著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閃動,倏忽臨近,聽到咻咻的餓狼的喘息。第一口撕盡了眉間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隻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最先頭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撲過來。他用青劍一揮,狼頭便墜在地麵的青苔上。別的狼們第一口撕盡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隻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他已經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間尺的頭,和青劍都背在背脊上,回轉身,在暗中向王城揚長地走去。


    狼們站定了,聳著肩,伸出舌頭,咻咻地喘著,放著綠的眼光看他揚長地走。


    他在暗中向王城揚長地走去,發出尖利的聲音唱著歌: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青劍兮一個仇人自屠。


    夥頤連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愛青劍兮嗚呼不孤。


    頭換頭兮兩個仇人自屠。


    一夫則無兮愛乎嗚呼!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11)


    遊山並不能使國王覺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將有刺客的密報,更使他掃興而還。那夜他很生氣,說是連第九個妃子的頭發,也沒有昨天那樣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撒嬌坐在他的禦膝上,特別扭了七十多回,這才使龍眉之間的皺紋漸漸地舒展。


    午後,國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興,待到用過午膳,簡直現出怒容來。


    "唉唉!無聊!"他打一個大嗬欠之後,高聲說。上自王後,下至弄臣,看見這情形,都不覺手足無措。白須老臣的講道,矮胖侏儒(12)的打諢,王是早已聽厭的了;近來便是走索,緣竿,拋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的把戲,也都看得毫無意味。他常常要發怒;一發怒,便按著青劍,總想尋點小錯處,殺掉幾個人。


    偷空在宮外閑遊的兩個小宦官,剛剛回來,一看見宮裏麵大家的愁苦的情形,便知道又是照例的禍事臨頭了,一個嚇得麵如土色;一個卻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慌不忙,跑到國王的麵前,俯伏著,說道:


    "奴才剛才訪得一個異人,很有異術,可以給大王解悶,因此特來奏聞。"


    "什麽?!"王說。他的話是一向很短的。


    "那是一個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著一個圓圓的青包裹;嘴裏唱著胡謅的歌。人問他。他說善於玩把戲,空前絕後,舉世無雙,人們從來就沒有看見過;一見之後,便即解煩釋悶,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卻又不肯。說是第一須有一條金龍,第二須有一個金鼎。......


    "金龍?我是的。金鼎?我有。"


    "奴才也正是這樣想。......


    "傳進來!"


    話聲未絕,四個武士便跟著那小宦官疾趨而出。上自王後,下至弄臣,個個喜形於色。他們都願意這把戲玩得解愁釋悶,天下太平;即使玩不成,這回也有了那乞丐似的黑瘦男子來受禍,他們隻要能挨到傳了進來的時候就好了。


    並不要許多工夫,就望見六個人向金階趨進。先頭是宦官,後麵是四個武士,中間夾著一個黑色人。待到近來時,那人的衣服卻是青的,須眉頭發都黑;瘦得顴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來。他恭敬地跪著俯伏下去時,果然看見背上有一個圓圓的小包袱,青色布,上麵還畫上一些暗紅色的花紋。


    "奏來!"王暴躁地說。他見他家夥簡單,以為他未必會玩什麽好把戲。


    "臣名叫宴之敖者(13);生長汶汶鄉(14)。少無職業;晚遇明師,教臣把戲,是一個孩子的頭。這把戲一個人玩不起來,必須在金龍之前,擺一個金鼎,注滿清水,用獸炭(15)煎熬。於是放下孩子的頭去,一到水沸,這頭便隨波上下,跳舞百端,且發妙音,歡喜歌唱。這歌舞為一人所見,便解愁釋悶,為萬民所見,便天下太平。"


    "玩來!"王大聲命令說。


    並不要許多工夫,一個煮牛的大金鼎便擺在殿外,注滿水,下麵堆了獸炭,點起火來。那黑色人站在旁邊,見炭火一紅,便解下包袱,打開,兩手捧出孩子的頭來,高高舉起。那頭是秀眉長眼,皓齒紅唇;臉帶笑容;頭發蓬鬆,正如青煙一陣。黑色人捧著向四麵轉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動著嘴唇說了幾句不知什麽話,隨即將手一鬆,隻聽得撲通一聲,墜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時濺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後是一切平靜。


    許多工夫,還無動靜。國王首先暴躁起來,接著是王後和妃子,大臣,宦官們也都有些焦急,矮胖的侏儒們則已經開始冷笑了。王一見他們的冷笑,便覺自己受愚,回顧武士,想命令他們就將那欺君的莠民擲入牛鼎裏去煮殺。


    但同時就聽得水沸聲;炭火也正旺,映著那黑色人變成紅黑,如鐵的燒到微紅。王剛又回過臉來,他也已經伸起兩手向天,眼光向著無物,舞蹈著,忽地發出尖利的聲音唱起歌來: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兮血兮兮誰乎獨無。


    民萌冥行兮一夫壺盧。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兮用萬頭顱!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愛一頭顱兮血乎嗚呼!


    血乎嗚呼兮嗚呼阿呼,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隨著歌聲,水就從鼎口湧起,上尖下廣,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回旋運動。那頭即似水上上下下,轉著圈子,一麵又滴溜溜自己翻筋鬥,人們還可以隱約看見他玩得高興的笑容。過了些時,突然變了逆水的遊泳,打旋子夾著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麵飛濺,滿庭灑下一陣熱雨來。一個侏儒忽然叫了一聲,用手摸著自己的鼻子。他不幸被熱水燙了一下,又不耐痛,終於免不得出聲叫苦了。


    黑色人的歌聲才停,那頭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麵向王殿,顏色轉成端莊。這樣的有十餘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動;從抖動加速而為起伏的遊泳,但不很快,態度很雍容。繞著水邊一高一低地遊了三匝,忽然睜大眼睛,漆黑的眼珠顯得格外精采,同時也開口唱起歌來:


    王澤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敵,怨敵克服兮,赫兮強!


    宇宙有窮止兮萬壽無疆。


    幸我來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異處異處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噯噯唷,嗟來歸來,嗟來陪來兮青其光!


    頭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幾個筋鬥之後,上下升降起來,眼珠向著左右瞥視,十分秀媚,嘴裏仍然唱著歌: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血一頭顱兮愛乎嗚呼。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


    唱到這裏,是沉下去的時候,但不再浮上來了;歌詞也不能辨別。湧起的水,也隨著歌聲的微弱,漸漸低落,像退潮一般,終至到鼎口以下,在遠處什麽也看不見。


    "怎了?"等了一會,王不耐煩地問。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著說。"他正在鼎底裏作最神奇的團圓舞,不臨近是看不見的。臣也沒有法術使他上來,因為作團圓舞必須在鼎底裏。"


    王站起身,跨下金階,冒著炎熱立在鼎邊,探頭去看。隻見水平如鏡,那頭仰麵躺在水中間,兩眼正看著他的臉。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臉上時,他便嫣然一笑。這一笑使王覺得似曾相識,卻又一時記不起是誰來。剛在驚疑,黑色人已經掣出了背著的青色的劍,隻一揮,閃電般從後項窩直劈下去,撲通一聲,王的頭就落在鼎裏了。


    仇人相見,本來格外眼明,況且是相逢狹路。王頭剛到水麵,眉間尺的頭便迎上來,狠命在他耳輪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湧,澎湃有聲;兩頭即在水中死戰。約有二十回合,王頭受了五個傷,眉間尺的頭上卻有七處。王又狡猾,總是設法繞到他的敵人的後麵去。眉間尺偶一疏忽,終於被他咬住了後項窩,無法轉身。這一回王的頭可是咬定不放了,他隻是連連蠶食進去;連鼎外麵也仿佛聽到孩子的失聲叫痛的聲音。


    上自王後,下至弄臣,駭得凝結著的神色也應聲活動起來,似乎感到暗無天日的悲哀,皮膚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夾著秘密的歡喜,瞪了眼,像是等候著什麽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驚慌,但是麵不改色。他從從容容地伸開那捏著看不見的青劍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長頸子,如在細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彎,青劍便驀地從他後麵劈下,劍到頭落,墜入鼎中,怦的一聲,雪白的水花向著空中同時四射。


    他的頭一入水,即刻直奔王頭,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幾乎要咬下來。王忍不住叫一聲"阿唷",將嘴一張,眉間尺的頭就乘機掙脫了,一轉臉倒將王的下巴下死勁咬住。他們不但都不放,還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頭再也合不上嘴。於是他們就如餓雞啄米一般,一頓亂咬,咬得王頭眼歪鼻塌,滿臉鱗傷。先前還會在鼎裏麵四處亂滾,後來隻能躺著**,到底是一聲不響,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黑色人和眉間尺的頭也慢慢地住了嘴,離開王頭,沿鼎壁遊了一匝,看他可是裝死還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頭確已斷氣,便四目相視,微微一笑,隨即合上眼睛,仰麵向天,沉到水底裏去了。


    煙消火滅;水波不興。特別的寂靜倒使殿上殿下的人們警醒。他們中的一個首先叫了一聲,大家也立刻迭連驚叫起來;一個邁開腿向金鼎走去,大家便爭先恐後地擁上去了。有擠在後麵的,隻能從人脖子的空隙間向裏麵窺探。


    熱氣還炙得人臉上發燒。鼎裏的水卻一平如鏡,上麵浮著一層油,照出許多人臉孔:王後,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監。......


    "阿呀,天哪!咱們大王的頭還在裏麵哪,唉唉唉!"第六個妃子忽然發狂似的哭嚷起來。


    上自王後,下至弄臣,也都恍然大悟,倉皇散開,急得手足無措,各自轉了四五個圈子。一個最有謀略的老臣獨又上前,伸手向鼎邊一摸,然而渾身一抖,立刻縮了回來,伸出兩個指頭,放在口邊吹個不住。


    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門外商議打撈辦法。約略費去了煮熟三鍋小米的工夫,總算得到一種結果,是:到大廚房去調集了鐵絲勺子,命武士協力撈起來。


    器具不久就調集了,鐵絲勺,漏勺,金盤,擦桌布,都放在鼎旁邊。武士們便揎起衣袖,有用鐵絲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齊恭行打撈。有勺子相觸的聲音,有勺子刮著金鼎的聲音;水是隨著勺子的攪動而旋繞著。好一會,一個武士的臉色忽而很端莊了,極小心地兩手慢慢舉起了勺子,水滴從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勺裏麵便顯出雪白的頭骨來。大家驚叫了一聲;他便將頭骨倒在金盤裏。


    "阿呀!我的大王呀!"王後,妃子,老臣,以至太監之類,都放聲哭起來。但不久就陸續停止了,因為武士又撈起了一個同樣的頭骨。


    他們淚眼模胡地四顧,隻見武士們滿臉油汗,還在打撈。此後撈出來的是一團糟的白頭發和黑頭發;還有幾勺很短的東西,隨乎是白胡須和黑胡須。此後又是一個頭骨。此後是三枝簪。


    直到鼎裏麵隻剩下清湯,才始住手;將撈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盤:一盤頭骨,一盤須發,一盤簪。


    "咱們大王隻有一個頭。那一個是咱們大王的呢?"第九個妃子焦急地問。


    "是嗬......。"老臣們都麵麵相覷。


    "如果皮肉沒有煮爛,那就容易辨別了。"一個侏儒跪著說。


    大家隻得平心靜氣,去細看那頭骨,但是黑白大小,都差不多,連那孩子的頭,也無從分辨。王後說王的右額上有一個疤,是做太子時候跌傷的,怕骨上也有痕跡。果然,侏儒在一個頭骨上發見了:大家正在歡喜的時候,另外的一個侏儒卻又在較黃的頭骨的右額上看出相仿的瘢痕來。


    "我有法子。"第三個王妃得意地說,"咱們大王的龍準(16)是很高的。"


    太監們即刻動手研究鼻準骨,有一個確也似乎比較地高,但究竟相差無幾;最可惜的是右額上卻並無跌傷的瘢痕。


    "況且,"老臣們向太監說,"大王的後枕骨是這麽尖的麽?"


    "奴才們向來就沒有留心看過大王的後枕骨......。"


    王後和妃子們也各自回想起來,有的說是尖的,有的說是平的。叫梳頭太監來問的時候,卻一句話也不說。


    當夜便開了一個王公大臣會議,想決定那一個是王的頭,但結果還同白天一樣。並且連須發也發生了問題。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難處置。討論了小半夜,隻將幾根紅色的胡子選出;接著因為第九個王妃抗議,說她確曾看見王有幾根通黃的胡子,現在怎麽能知道決沒有一根紅的呢。於是也隻好重行歸並,作為疑案了。


    到後半夜,還是毫無結果。大家卻居然一麵打嗬欠,一麵繼續討論,直到第二次雞鳴,這才決定了一個最慎重妥善的辦法,是:隻能將三個頭骨都和王的身體放在金棺裏落葬。


    七天之後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熱鬧。城裏的人民,遠處的人民,都奔來瞻仰國王的"大出喪"。天一亮,道上已經擠滿了男男女女;中間還夾著許多祭桌。待到上午,清道的騎士才緩轡而來。又過了不少工夫,才看見儀仗,什麽旌旗,木棍,戈戟,弓弩,黃鉞之類;此後是四輛鼓吹車。再後麵是黃蓋隨著路的不平而起伏著,並且漸漸近來了,於是現出靈車,上載金棺,棺裏麵藏著三個頭和一個身體。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叢中出現。幾個義民很忠憤,咽著淚,怕那兩個大逆不道的逆賊的魂靈,此時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禮,然而也無法可施。


    此後是王後和許多王妃的車。百姓看她們,她們也看百姓,但哭著。此後是大臣,太監,侏儒等輩,都裝著哀戚的顏色。隻是百姓已經不看他們,連行列也擠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了。


    一九二六年十月作。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五日、五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八、九期,原題為《眉間尺》。一九三二年編入《自選集》時改為現名。


    (2)眉間尺複仇的傳說,在相傳為魏曹丕所著的《列異傳》中有如下的記載:"幹將莫邪為楚王作劍,三年而成。劍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劍獻君,藏其雄者。謂其妻曰:''吾藏劍在南山之陰,北山之陽;鬆生石上,劍在其中矣。君若覺,殺我;爾生男,以告之。''及至君覺,殺幹將。妻後生男,名赤鼻,告之。赤鼻斫南山之鬆,不得劍;忽於屋柱中得之。楚王夢一人,眉廣三寸,辭欲報仇。購求甚急,乃逃朱興山中。遇客,欲為之報;乃刎首,將以奉楚王。客令鑊煮之,頭三日三夜跳不爛。王往觀之,客以雄劍倚擬王,王頭墮鑊中;客又自刎。三頭悉爛,不可分別,分葬之,名曰三王塚。"(據魯迅輯《古小說鉤沉》本)又晉代幹寶《搜神記》卷十一也有內容大致相同的記載,而敘述較為細致,如眉間尺山中遇客一段說:"(楚)王夢見一兒,眉間廣尺,言欲報仇,王即購之千金。兒聞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謂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幹將莫邪子也。楚王殺我父,吾欲報之。''客曰:''聞王購子頭千金,將子頭與劍來,為子報之。''兒曰:''幸甚!''即自刎,兩手捧頭及劍奉之,立僵。客曰:''不負子也。''於是屍乃仆。"(此外相傳為後漢趙曄所著的《楚王鑄劍記》,完全與《搜神記》所記相同。)


    (3)子時我國古代用十二地支(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記時,從夜裏十一點到次晨一點稱為子時。


    (4)王妃生下了一塊鐵清代陳元龍撰《格致鏡原》卷三十四引《列士傳》佚文:"楚王夫人於夏納涼,抱鐵柱,心有所感,遂懷孕,產一鐵;王命莫邪鑄為雙劍。"


    (5)井華水清晨第一次汲取的井水。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五井泉水《集解》:"汪穎曰:平旦第一汲,為井華水。"


    (6)雉堞城上排列如齒狀的矮牆,俗稱城垛。


    (7)勞什子北方方言。指物件,含有輕蔑、厭惡的意思。


    (8)丹田道家把人身臍下三寸的地方稱為丹田,據說這個部位受傷,可以致命。


    (9)蜜蜂的排衙蜜蜂早晚兩次群集蜂房外麵,就像朝見蜂王一般。這裏用來形容人群擁擠喧鬧。排衙,舊時衙署中下屬依次參謁長官的儀式。


    (10)放鬼債的資本作者在創作本篇數月後,曾在一篇雜感裏說,舊社會"有一種精神的資本家",慣用"同情"一類美好言辭作為"放債"的"資本",以求"報答"。參看《而已集·新時代的放債法》。


    (11)這裏和下文的歌,意思介於可解不可解之間。作者在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八日給日本增田善的信中曾說:"在《鑄劍》裏,我以為沒有什麽難懂的地方。但要注意的,是那裏麵的歌,意思都不明顯,因為是奇怪的人和頭顱唱出來的歌,我們這種普通人是難以理解的。"


    (12)侏儒形體矮小、專以滑稽笑謔供君王娛樂消遣的人,略似戲劇中的醜角。


    (13)宴之敖者作者虛擬的人名。一九二四年九月,魯迅輯成《俟堂磚文雜集》一書,題記後用宴之敖者作為筆名,但以後即未再用。


    (14)汶汶鄉作者虛擬的地名。汶汶,昏暗不明。


    (15)獸炭古時豪富之家將木炭屑做成各種獸形的一種燃料。東晉裴啟《語林》有如下記載:"洛下少林木,炭止如粟狀。羊[王秀]驕豪,乃搗小炭為屑,以物和之,作獸形。後何召之徒共集,乃以溫酒;火熱既猛,獸皆開口,向人赫然。諸豪相矜,皆服而效之。"(據魯迅輯《古小說鉤沉》本)(16)龍準指帝王的鼻子。準,鼻子。


    (17)本篇最初發表時未署寫作日期。現在篇末的日期是收入本集時補記。據《魯迅日記》,本篇完成時間為一九二七年四月三日。


    出關(1)


    老子(2)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3)"先生,孔丘又來了!"他的學生庚桑楚(4),不耐煩似的走進來,輕輕的說。


    "請......


    "先生,您好嗎?"孔子極恭敬的行著禮,一麵說。


    "我總是這樣子,"老子答道。"您怎麽樣?所有這裏的藏書,都看過了罷?"


    "都看過了。不過......孔子很有些焦躁模樣,這是他從來所沒有的。"我研究《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很長久了,夠熟透了。去拜見了七十二位主子,誰也不采用。人可真是難得說明白嗬。還是''道''的難以說明白呢?"


    "你還算運氣的哩,"老子說,"沒有遇著能幹的主子。六經這玩藝兒,隻是先王的陳跡呀。那裏是弄出跡來的東西呢?你的話,可是和跡一樣的。跡是鞋子踏成的,但跡難道就是鞋子嗎?"停了一會,又接著說道:"白[兒鳥]們隻要瞧著,眼珠子動也不動,然而自然有孕;蟲呢,雄的在上風叫,雌的在下風應,自然有孕;類是一身上兼具雌雄的,所以自然有孕。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換的;時,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隻要得了道,什麽都行,可是如果失掉了,那就什麽都不行。"(5)孔子好像受了當頭一棒,亡魂失魄的坐著,恰如一段呆木頭。


    大約過了八分鍾,他深深的倒抽了一口氣,就起身要告辭,一麵照例很客氣的致謝著老子的教訓。


    老子也並不挽留他,站起來扶著拄杖,一直送他到圖書館(6)的大門外。孔子就要上車了,他才留聲機似的說道:


    "您走了?您不喝點兒茶去嗎?......


    孔子答應著"是是",上了車,拱著兩隻手極恭敬的靠在橫板(7)上;冉有(8)把鞭子在空中一揮,嘴裏喊一聲"都",車子就走動了。待到車子離開了大門十幾步,老子才回進自己的屋裏去。


    "先生今天好像很高興,"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邊,垂著手,說。"話說的很不少......


    "你說的對。"老子微微的歎一口氣,有些頹唐似的回答道。"我的話真也說的太多了。"他又仿佛突然記起一件事情來,"哦,孔丘送我的一隻雁鵝(9),不是曬了臘鵝了嗎?你蒸蒸吃去罷。我橫豎沒有牙齒,咬不動。"


    庚桑楚出去了。老子就又靜下來,合了眼。圖書館裏很寂靜。隻聽得竹竿子碰著屋簷響,這是庚桑楚在取掛在簷下的臘鵝。


    一過就是三個月。老子仍舊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


    "先生,孔丘來了哩!"他的學生庚桑楚,詫異似的走進來,輕輕的說。"他不是長久沒來了嗎?這的來,不知道是怎的?......


    "請......老子照例隻說了這一個字。


    "先生,您好嗎?"孔子極恭敬的行著禮,一麵說。


    "我總是這樣子,"老子答道。"長久不看見了,一定是躲在寓裏用功罷?"


    "那裏那裏,"孔子謙虛的說。"沒有出門,在想著。想通了一點:鴉鵲親嘴;魚兒塗口水;細腰蜂兒化別個;懷了弟弟,做哥哥的就哭。我自己久不投在變化裏了,這怎麽能夠變化別人呢!......


    "對對!"老子道。"您想通了!"


    大家都從此沒有話,好像兩段呆木頭。


    大約過了八分鍾,孔子這才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氣,就起身要告辭,一麵照例很客氣的致謝著老子的教訓。


    老子也並不挽留他。站起來扶著拄杖,一直送他到圖書館的大門外。孔子就要上車了,他才留聲機似的說道:


    "您走了?您不喝點兒茶去嗎?......


    孔子答應著"是是",上了車,拱著兩隻手極恭敬的靠在橫板上;冉有把鞭子在空中一揮,嘴裏喊一聲"都",車子就走動了。待到車子離開了大門十幾步,老子才回進自己的屋裏去。


    "先生今天好像不大高興,"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邊,垂著手,說。"話說的很少......


    "你說的對。"老子微微的歎一口氣,有些頹唐的回答道。"可是你不知道:我看我應該走了。"(10)"這為什麽呢?"庚桑楚大吃一驚,好像遇著了晴天的霹靂。


    "孔丘已經懂得了我的意思。他知道能夠明白他的底細的,隻有我,一定放心不下。我不走,是不大方便的......


    "那麽,不正是同道了嗎?還走什麽呢?"


    "不,"老子擺一擺手,"我們還是道不同。譬如同是一雙鞋子罷,我的是走流沙(11),他的是上朝廷的。"


    "但您究竟是他的先生嗬!"


    "你在我這裏學了這許多年,還是這麽老實,"老子笑了起來,"這真是性不能改,命不能換了。你要知道孔丘和你不同:他以後就不再來,也再不叫我先生,隻叫我老頭子,背地裏還要玩花樣了呀。"


    "我真想不到。但先生的看人是不會錯的......


    "不,開頭也常常看錯。"


    "那麽,"庚桑楚想了一想,"我們就和他幹一下......


    老子又笑了起來,向庚桑楚張開嘴:


    "你看:我牙齒還有嗎?"他問。


    "沒有了。"庚桑楚回答說。


    "舌頭還在嗎?"


    "在的。"


    "懂了沒有?"


    "先生的意思是說:硬的早掉,軟的卻在嗎?"(12)"你說的對。我看你也還不如收拾收拾,回家看看你的老婆去罷。但先給我的那匹青牛(13)刷一下,鞍韉曬一下。我明天一早就要騎的。"


    老子到了函穀關(14),沒有直走通到關口的大道,卻把青牛一勒,轉入岔路,在城根下慢慢的繞著。他想爬城。城牆倒並不高,隻要站在牛背上,將身一聳,是勉強爬得上的;但是青牛留在城裏,卻沒法搬出城外去。倘要搬,得用起重機,無奈這時魯般和墨翟(15)還都沒有出世,老子自己也想不到會有這玩意。總而言之:他用盡哲學的腦筋,隻是一個沒有法。


    然而他更料不到當他彎進岔路的時候,已經給探子望見,立刻去報告了關官。所以繞不到七八丈路,一群人馬就從後麵追來了。那個探子躍馬當先,其次是關官,就是關尹喜(16),還帶著四個巡警和兩個簽子手(17)。


    "站住!"幾個人大叫著。


    老子連忙勒住青牛,自己是一動也不動,好像一段呆木頭。


    "阿呀!"關官一衝上前,看見了老子的臉,就驚叫了一聲,即刻滾鞍下馬,打著拱,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老聃館長。這真是萬想不到的。"


    老子也趕緊爬下牛背來,細著眼睛,看了那人一看,含含胡胡的說,"我記性壞......


    "自然,自然,先生是忘記了的。我是關尹喜,先前因為上圖書館去查《稅收精義》,曾經拜訪過先生......


    這時簽子手便翻了一通青牛上的鞍韉,又用簽子刺一個洞,伸進指頭去掏了一下,一聲不響,橛著嘴走開了。


    "先生在城圈邊溜溜?"關尹喜問。


    "不,我想出去,換換新鮮空氣......


    "那很好!那好極了!現在誰都講衛生,衛生是頂要緊的。不過機會難得,我們要請先生到關上去住幾天,聽聽先生的教訓......


    老子還沒有回答,四個巡警就一擁上前,把他扛在牛背上,簽子手用簽子在牛屁股上刺了一下,牛把尾巴一卷,就放開腳步,一同向關口跑去了。


    到得關上,立刻開了大廳來招待他。這大廳就是城樓的中一間,臨窗一望,隻見外麵全是黃土的平原,愈遠愈低;天色蒼蒼,真是好空氣。這雄關就高踞峻阪之上,門外左右全是土坡,中間一條車道,好像在峭壁之間。實在是隻要一丸泥就可以封住的(18)。


    大家喝過開水,再吃餑餑。讓老子休息一會之後,關尹喜就提議要他講學了。老子早知道這是免不掉的,就滿口答應。於是轟轟了一陣,屋裏逐漸坐滿了聽講的人們。同來的八人之外,還有四個巡警,兩個簽子手,五個探子,一個書記,賬房和廚房。有幾個還帶著筆,刀,木劄(19),預備抄講義。


    老子像一段呆木頭似的坐在中央,沉默了一會,這才咳嗽幾聲,白胡子裏麵的嘴唇在動起來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側著耳朵聽。隻聽得他慢慢的說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大家彼此麵麵相覷,沒有抄。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老子接著說,"常有欲以觀其竅。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大家顯出苦臉來了,有些人還似乎手足失措。一個簽子手打了一個大嗬欠,書記先生竟打起磕睡來,嘩啷一聲,刀,筆,木劄,都從手裏落在席子上麵了。


    老子仿佛並沒有覺得,但仿佛又有些覺得似的,因為他從此講得詳細了一點。然而他沒有牙齒,發音不清,打著陝西腔,夾上湖南音,"哩""呢"不分,又愛說什麽"[口而]??":大家還是聽不懂。可是時間加長了,來聽他講學的人,倒格外的受苦。


    為麵子起見,人們隻好熬著,但後來總不免七倒八歪斜,各人想著自己的事,待到講到"聖人之道,為而不爭",住了口了,還是誰也不動彈。老子等了一會,就加上一句道:


    "[口而],完了!"


    大家這才如大夢初醒,雖然因為坐得太久,兩腿都麻木了,一時站不起身,但心裏又驚又喜,恰如遇到大赦的一樣。


    於是老子也被送到廂房裏,請他去休息。他喝過幾口白開水,就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


    人們卻還在外麵紛紛議論。過不多久,就有四個代表進來見老子,大意是說他的話講的太快了,加上國語不大純粹,所以誰也不能筆記。沒有記錄,可惜非常,所以要請他補發些講義。


    "來篤話啥西,俺實直頭聽弗懂!"賬房說。(21)"還是耐自家寫子出來末哉。寫子出來末,總算弗白嚼蛆一場哉[口宛]。阿是?"書記先生道。(22)老子也不十分聽得懂,但看見別的兩個把筆,刀,木劄,都擺在自己的麵前了,就料是一定要他編講義。他知道這是免不掉的,於是滿口答應;不過今天太晚了,要明天才開手。


    代表們認這結果為滿意,退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氣有些陰沉沉,老子覺得心裏不舒適,不過仍須編講義,因為他急於要出關,而出關,卻須把講義交卷。他看一眼麵前的一大堆木劄,似乎覺得更加不舒適了。


    然而他還是不動聲色,靜靜的坐下去,寫起來。回憶著昨天的話,想一想,寫一句。那時眼鏡還沒有發明,他的老花眼睛細得好像一條線,很費力;除去喝白開水和吃餑餑的時間,寫了整整一天半,也不過五千個大字。


    "為了出關,我看這也敷衍得過去了。"他想。


    於是取了繩子,穿起木劄來,計兩串,扶著拄杖,到關尹喜的公事房裏去交稿,並且聲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關尹喜非常高興,非常感謝,又非常惋惜,堅留他多住一些時,但看見留不住,便換了一副悲哀的臉相,答應了,命令巡警給青牛加鞍。一麵自己親手從架子上挑出一包鹽,一包胡麻,十五個餑餑來,裝在一個充公的白布口袋裏送給老子做路上的糧食。並且聲明:這是因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優待,假如他年紀青,餑餑就隻能有十個了。(23)老子再三稱謝,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樓,到得關口,還要牽著青牛走路;關尹喜竭力勸他上牛,遜讓一番之後,終於也騎上去了。作過別,撥轉牛頭,便向峻阪的大路上慢慢的走去。


    不多久,牛就放開了腳步。大家在關口目送著,去了兩三丈遠,還辨得出白發,黃袍,青牛,白口袋,接著就塵頭逐步而起,罩著人和牛,一律變成灰色,再一會,已隻有黃塵滾滾,什麽也看不見了。


    大家回到關上,好像卸下了一副擔子,伸一伸腰,又好像得了什麽貨色似的,咂一咂嘴,好些人跟著關尹喜走進公事房裏去。


    "這就是稿子?"賬房先生提起一串木劄來,翻著,說。


    "字倒寫得還幹淨。我看到市上去賣起來,一定會有人要的。"書記先生也湊上去,看著第一片,念道:


    "''道可道,非常道''......哼,還是這些老套。真教人聽得頭痛,討厭......


    "醫頭痛最好是打打盹。"賬房放下了木劄,說。


    "哈哈哈!......我真隻好打盹了。老實說,我是猜他要講自己的戀愛故事,這才去聽的。要是早知道他不過這麽胡說八道,我就壓根兒不去坐這麽大半天受罪......


    "這可隻能怪您自己看錯了人,"關尹喜笑道。"他那裏會有戀愛故事呢?他壓根兒就沒有過戀愛。"


    "您怎麽知道?"書記詫異的問。


    "這也隻能怪您自己打了磕睡,沒有聽到他說''無為而無不為''。這家夥真是''心高於天,命薄如紙'',想''無不為'',就隻好''無為''。一有所愛,就不能無不愛,那裏還能戀愛,敢戀愛?您看看您自己就是:現在隻要看見一個大姑娘,不論好醜,就眼睛甜膩膩的都像是你自己的老婆。將來娶了太太,恐怕就要像我們的賬房先生一樣,規矩一些了。"


    窗外起了一陣風,大家都覺得有些冷。


    "這老頭子究竟是到那裏去,去幹什麽的?"書記先生趁勢岔開了關尹喜的話。


    "自說是上流沙去的,"關尹喜冷冷的說。"看他走得到。外麵不但沒有鹽,麵,連水也難得。肚子餓起來,我看是後來還要回到我們這裏來的。"


    "那麽,我們再叫他著書。"賬房先生高興了起來。"不過餑餑真也太費。那時候,我們隻要說宗旨已經改為提拔新作家,兩串稿子,給他五個餑餑也足夠了。"


    "那可不見得行。要發牢騷,鬧脾氣的。"


    "餓過了肚子,還要鬧脾氣?"


    "我倒怕這種東西,沒有人要看。"書記搖著手,說。"連五個餑餑的本錢也撈不回。譬如罷,倘使他的話是對的,那麽,我們的頭兒就得放下關官不做,這才是無不做,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


    "那倒不要緊,"賬房先生說,"總有人看的。交卸了的關官和還沒有做關官的隱士,不是多得很嗎?......


    窗外起了一陣風,括上黃塵來,遮得半天暗。這時關尹喜向門外一看,隻見還站著許多巡警和探子,在呆聽他們的閑談。


    "呆站在這裏幹什麽?"他吆喝道。"黃昏了,不正是私販子爬城偷稅的時候了嗎?巡邏去!"


    門外的人們,一溜煙跑下去了。屋裏的人們,也不再說什麽話,賬房和書記都走出去了。關尹喜才用袍袖子把案上的灰塵拂了一拂,提起兩串木劄來,放在堆著充公的鹽,胡麻,布,大豆,餑餑等類的架子上。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日上海《海燕》月刊第一期。


    關於這篇小說,可參看《且介亭雜文末編·〈出關〉的"關"》。


    (2)老子春秋時楚國人,我國古代思想家,道家學派的創始者。《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裏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孔子適周,將問禮於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辶酋]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於是老子[辶酋]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莫知其所終。"關於老聃其人其書的時代,孔丘曾否見過老聃,近代學者的看法不一。現存《老子》(一名《道德經》),分《道經》、《德經》上下兩篇,是戰國時人編纂的傳為老聃的言論集。


    (3)關於老聃接見孔丘時的情形,《莊子·田子方》中記有如下的傳說:"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發而幹,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倔)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慹然,晉代司馬彪注:"不動貌。"


    (4)庚桑楚老聃弟子。《莊子·庚桑楚》中說:"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據司馬彪注,"役"就是門徒、弟子。


    (5)關於孔丘兩次見老聃的傳說,《莊子·天運》中有如下的描寫:"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熟)知其故矣。以奸(幹)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金句]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夫白[兒鳥]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鳴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風化;類,自為雌雄,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驛道,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複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魚傅沫,細要(腰)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按關於上文中所說的"類",《山海經·南山經》中有如下記載:"亶爰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狸而有髦,其名曰類,自為牝牡,食者不妒。""細要",指細腰蜂,即蜾蠃。我國有些古書中誤認蜾蠃純雌無雄,隻有捕捉螟蛉來使它化為己子;所以小說中譯原句為"細腰蜂兒化別個"。風化,舊說是獸類雌雄相誘而化育的意思。


    (6)圖書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老子曾作周室"守藏室之史",司馬貞《索隱》:"藏室史乃周藏書室之史也。"藏書室是古代帝王收藏圖書文獻的地方;史,古代真管圖書、記事、曆象的史官。


    (7)橫板古稱為"軾",即設置車廂前端供乘車者憑倚的橫木。古人在車上用俯首憑軾表示敬禮。


    (8)冉有名求,春秋時魯國人,孔丘弟子。《論語·子路》有"子適衛,冉有仆"的記載;宋代朱熹注:"仆,禦車也。"


    (9)雁鵝古代士大夫初相見時,用雁作為禮物。《儀禮·士相見禮》:"下大夫相見以雁。"清代王引之以為雁鵝即鵝(見《經義述聞》)。


    (10)關於老聃西出函穀的原因,作者在《〈出關〉的"關"》中說,是為了孔丘的幾句話,又說,這是依據章太炎的意見;現摘錄章著《諸子學略說》中有關一節於下:"老子以其權術授之孔子,而征藏故書,亦悉為孔子詐取。孔子之權術,乃有過於老子者。孔學本出於老,以儒道之形式有異,不欲崇奉以為本師;而懼老子發其覆也,於是說老子曰:''烏鵲孺,魚傅沫,細要者化,有弟而兄啼。''(原注:意謂己述六經,學皆出於老子,吾書先成,子名將奪,無可如何也。)老子膽怯,不得不曲從其請。逢蒙殺羿之事,又其素所怵惕也。胸有不平,欲一舉發,而孔氏之徒遍布東夏,吾言朝出,首領可以夕斷。於是西出函穀,知秦地之無儒,而孔氏之無如我何,則始著《道德經》,以發其覆。借令其書早出,則老子必不免於殺身,如少正卯在魯,與孔子並,孔子之門,三盈三虛,猶以爭名致戮,而況老子之陵駕其上者乎?(見一九○六年《國粹學報》第二年第四冊)按章太炎的這種說法,隻是一種推測,魯迅在《〈出關〉的"關"》中曾說,"我也並不信為一定的事實"。


    (11)流沙古代指我國西北的沙漠地區。《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裴[馬因]《集解》引劉向《列仙傳》說:"老子西遊,......(關令尹喜)與老子俱之流沙之西。"


    (12)老聃和庚桑楚的這一段對話,是根據劉向《說苑·敬慎》中所載老聃和常樅的一段問答:"常樅有疾,老子往問焉,張其口而示老子曰:''吾舌存乎?''老子曰:''然。''吾齒存乎?''老子曰:''亡。''常樅曰:''子知之乎?''老子曰:''夫舌之存也,豈非以其柔邪;齒之亡也,豈非以其剛邪?''常樅曰:''然。''"常樅,相傳為老聃之師。


    (13)關於老聃騎青牛的傳說,《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司馬貞《索隱》引《列異傳》說:"老子西遊,關令尹喜望見其有紫氣浮關,而老子果乘青牛而過。"


    (14)函穀關在今河南靈寶縣東北,東自崤山,西至潼津,通名函穀;關城在穀中,戰國時秦國所置。


    (15)魯般和墨翟參看本書《非攻》及其有關的注。


    (16)關尹喜相傳為函穀關關尹。按《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並未敘明關吏姓名;"喜"字應是動詞,漢代人認為人名,所以稱為關尹喜。《莊子·天下》稱關尹、老聃二人為"古之博大真人";《呂氏春秋·不二》也有"老耽(聃)貴柔......關尹貴清"的話。


    (17)簽子手舊時稱關卡上持鐵簽查驗貨物的人。


    (18)一丸泥就可以封住形容函穀關的形勢險要,用少數兵力即可扼守的意思。"丸泥",見《後漢書·隗囂傳》中王元對隗囂說的話:"元請以一丸泥為大王東封函穀關。"按我國古時用泥丸封緘木簡,所以王元有丸泥封關的譬喻。


    (19)筆、刀、木劄我國古代還沒有紙的時候,記事是用筆點漆寫在竹簡或木劄上,寫錯了就用刀削去,因而同時用這三種工具。


    (20)自"道可道"至"眾妙之門",連成一段,是《老子》全書開始的一章。下文"聖人之道,為而不爭",是全書最末一句。"無為而無不為",是第四十八章中的一句。


    (21)這句話間雜著南北方言,意思是:你在說些什麽,我簡直聽不懂!


    (22)這是蘇州方言,意思是:還是你自己寫出來吧。寫了出來,總算不白白地瞎說一場。是吧?


    (23)這裏說的"優待"老作家和下文的"提拔新作家",是解放前出版商為了對作家進行剝削常用的一種欺騙宣傳,這裏信筆予以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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