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想到,該來的事情,竟然來得那麽快。而且,事先一點也沒有征兆。


    那一天,世恩與冬兒照例去漪紋家吃茶。


    這之前,世恩因公司裏籌辦成立香港分公司的事情,已有幾個星期沒去漪紋處。事情果然與傳聞沒有多少出入,公和洋行的股東見上海離戰事越來越近,確實想在香港辦分公司。這樣一旦戰爭打響,不至於全軍覆沒。這個組建香港分公司的任務就是由世恩來組閣。自從現代建築風格流行以來,世恩在上海的公司裏一直不是主力,雖然一些重大的設計方案還沿同過去的習慣,都是由他來主持,但實際上,他已經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如果真要用的話,也不過是用他的經驗而已。而他在公司的位置一直就是一個普通設計師。這次去香港,他知道,表麵上他是籌備組的負責人,但實際上到了香港,他還是要讓位於已經在香港準備上任的英國建築師。世恩是個搞實際工作的人,隻要有事情做,隻要設計上的事情他能夠定奪,名分的事情他從來就不在乎。他知道他就是想在乎也輪不到他。對這一點,他如明鏡般清晰。但能夠有一個新的領域可以施展他的抱負,他也願意。所以,任命一下來,他便在公司裏夜以繼日地籌備辦分公司的事情,漪紋這裏來的就少了。


    他曾讓冬兒自己到漪紋這裏坐坐,冬兒回來說沒有見到漪紋。聽傭人何媽說,大小姐最近幾天特別繁忙,似乎是債券交易方麵出了什麽差錯。世恩雖然心頭焦急,卻又分不出身來。等到籌辦的事情有了眉目,再過一周,他就要攜冬兒去香港長住了,他便抽空帶冬兒看看漪紋,順便也通知她這個消息。


    但一到漪紋家的門前,就感到了一種不安的氣氛,黃公館周圍是出奇的安靜。沒有白俄傭人來給他們開門,門是自己虛掩著的。他們自己推開鏤花的鐵門,鐵門發出了生澀的“吱呀”聲,更襯出公館的寂靜。世恩心下狐疑,為什麽那個白俄車夫沒有來開門?為什麽大白天漪紋的勞斯萊斯轎車仍然臥在車庫門口?他下意識地拉緊冬兒的手,冬兒滿臉疑惑,望著他肅穆的臉,受感染似的也緊張起來。他們徑直走向客廳,看到了一幅淩亂的畫麵:


    客廳顯然被什麽人搜查過,所有的抽屜都是拉出來的,裏麵的東西被亂七八糟地揚在地上,證明著遭人襲擊的事實。世恩注意到,客廳牆壁的幾張名貴油畫已經被人摘去,從牆上釘眼偌大的脫灰處可以看出是用力拽出的。這些油畫是漪紋幾次留洋購買的,其中有一張是莫奈的油畫《撐陽傘的女人》。據紫薇說,看見這張畫,漪紋就決定要買下。但買這張畫時,漪紋身上的錢已經不夠了,但她卻執意要買,最後是當掉了手上的一對玉鐲,而這對玉鐲據說是曾祖父做洋務有功時慈禧太後賞給的,一筆不小的財富。漪紋最喜歡的是畫麵上那一股來自遠處的無形的風,風中的女人看上去是萬般無奈。漪紋說,那就是她。但現在,這幅油畫卻無影無蹤,真正是由一股看不見的風將其吹走了。


    一定出了什麽意外。


    與客廳相連的陽台門大開,世恩走到陽台,陽台上空無一人。隻是擺在陽台上的藤茶幾上的煙灰缸裏,發現了幾十個煙頭,全是漪紋喜歡的大英牌子。漪紋平時是不吸煙的,因為紫薇吸煙,家裏便也常備一些大英香煙。碰到高興的時候,她最多隻是放在鼻子底下嗅一嗅。紫薇沒有回來,有誰能在漪紋的陽台上吸這樣多的煙?世恩盯著手中的煙頭,發了一陣呆,轉過身來便大喊:“漪紋!”


    喊聲如炸雷,使冬兒不由得捂住耳朵,驚恐地望著世恩。世恩沒理冬兒,幾步衝出客廳,剛要往樓上闖,隻見漪紋幽靈般站在樓梯口,平靜地望著世恩。


    漪紋穿一件乳白色花貢緞睡衣,一頭長發沒有辮,沒有盤,彎曲地披散在肩頭,像一個無主的幽魂。世恩從來沒有見過漪紋這般柔弱,這般無助的失神模樣。


    “出了什麽事?”世恩向漪紋伸出雙手,像要迎接她,又像向她要答案。漪紋隻是平靜地注視著他,微微搖頭,向世恩伸出一隻手,緩緩走過來。世恩覺得這手冰涼異常,仿佛剛在冰水裏浸過,還微微發顫,他馬上伸手扶著她,嘴裏喊著冬兒過來幫忙。


    他們把漪紋扶到客廳沙發上坐好,將所有的抽屜關好,理好。便靜靜地坐在一邊,等著答案。世恩給漪紋倒了一杯威士忌,遞到漪紋手裏,問她:“何媽呢?怎麽一個人也沒有了漪紋拿著酒杯,專注地舉在眼前轉來轉去看,漫不經心地答著:“我給他們放了長假,除了何媽一個月以後再回來,其他人都無須再回來了。”


    世恩有些生氣,走到漪紋跟前,扶著她的肩頭,一字一句地問:“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情?”


    漪紋向世恩笑笑,靜靜地說:“我破產了。”


    世恩從來不知道漪紋到底有多少家產。以她現在住的小洋樓來估計,在上海也不能算是很小的資產,尤其是她父親多少還留給了她不少的家業,好象還有一個輪船招商局的股份在她手裏,至少也是中產階層。怎麽會一夜之間就將一個幾代人堆起的金山銀山挖空了呢?漪紋雖不是商界能人,卻也不是犬儒之輩,再愚鈍,也不至於就破產如斯。


    除非?……


    漪紋像講別人的故事一樣平靜地講了破產經過。


    漪紋受她的代理人的影響,將所有資本都投放到當時上海最流行的“統一公債”上,這其實是四大家族官僚資本控製的“官僚公債”。漪紋把在上海各產業的股份全換成公債,買下了上海華商證券交易所近一半的公債。她是聽了紫薇推薦的經紀人的話,要做一次大的。結果,債券完全操控在“四大家族”手中,被四大家族製造的各種風潮所左右。本來可以不輸得這樣慘,但她的代理人,一個黃氏家族裏的遠房堂弟,將所有債券都偷偷賣掉,和其他的破落子弟們一起逃到英國,以躲開即將爆發的中日戰爭。


    “除了這幢房子,我已一無所有。”


    漪紋淡淡地說,語氣裏竟然沒有半絲愁緒。世恩吃驚她處亂不驚的大將氣度,反而忘了安慰漪紋。不過事後世恩也想,他又能安慰什麽呢?無論從精神上還是從物質上,漪紋始終是個女王,高高在上。在精神上,漪紋就沒有過疲倦和萎靡,雖然她家世敗落給了她永不開懷的巨大的灰色背景;而在物質上,她的一幢洋樓也還足夠她在上海過較優裕的日子。精神不倒的漪紋,是個永遠的貴族,世恩在心裏敬佩地想。


    不管怎麽說,黃漪紋的家產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雖不是傳奇,卻也有傳奇色彩。有時世恩想,也就是漪紋這種極富傳奇色彩的女子,才能遇到這種傳奇般的遭遇。換了誰也不會那樣不留後路地全盤買華商的債券,也不會那樣全盤委托給一個自己都沒有經濟保障的代理人。


    一連幾天,世恩白天在公司裏跑分公司資料聯運和延緩船票等事項,晚上便到黃公館幫漪紋商量出手這幢洋房的房產事宜。漪紋還有債務,在這些全盤輸掉的債券中,還有30%是紫薇的股份。盡管是紫薇“引狼入室”,但她畢竟是把現金交給的漪紋,漪紋說她不能把紫薇在南洋辛苦掙的錢就這樣給揮霍了。所以,她剩下的唯一的財產就是這座父親專門為她建造的洋房。


    世恩靠著在洋行事務中結交的關係,迅速找到了幾個買房的人。國難當頭,戰事臨近,日本侵略軍已經打到了武漢。留在上海的國人,斷然沒有再購置房產的,雖然黃公館是在法租界。就連漪紋的那輛全上海最老的勞斯萊斯老爺車,也幾乎是半送的給了一個債權人。隻有幾個使館的洋人,倒像是要留在上海守侯著什麽,他們對一些有特點的洋房格外感興趣,由世恩經手,已經替他們購買過幾棟洋房。世恩對漪紋建議,與其把房子交到守不住財的國人手裏,倒不如把房子交給洋人,將來時局有了變化,經濟好些時還可以再買回來。講到買回來時,漪紋隻是慘然一笑,這笑容讓世恩看了真是心疼。


    當世恩把一個英國領事館的參讚帶到漪紋這裏交接房契時,漪紋卻有一些反常了。她拿著盛放房契的緞麵盒子久久望著,手還不住地發抖。世恩快步走向前,握著她的手,輕輕地問:“如果你不願意,還可以不交。這位喬治參讚僅是租用便可,等他回國時便可交還給你。”


    站在一旁的喬治先生也很有紳士風度,雙手交叉地放在胸前,不住點頭說道:“也斯、也斯。”他久聞黃漪紋父親的大名,想出個高價買漪紋的房子也是買的這個名。當然,漪紋在幾個買主裏能挑中喬治先生也是因為他懂她的家世。然而漪紋悄悄抹去眼角一滴水晶樣的淚花,含笑抬起頭,用流利的英文對喬治說:“dortworry,thisisture(不用擔心,這是真的)。”


    協議簽下來,喬治在滬期間,屬於借租漪紋的小樓,房契仍放在漪紋這裏。喬治先交三萬一千大洋。他對漪紋說,黃小姐想什麽時候搬都可以,甚至也可以借住在她自己的房子裏。漪紋說,她不會再住在這裏,但如果有機會,她會回來喝上一杯有真正英國口味的紅茶。漪紋這樣說的時候有一種少見的清平,讓人恍然感覺漪紋似乎是來自一個普通的家庭,既有教養,又顯出了一種懂事的通達。這讓世恩看了更加心疼。什麽時候,驕傲的公主在一夜之間就能適應起普通的生活。生活真是一個強大的熔爐,能在瞬間重新塑造一個新人。


    同時,紫薇也得到了消息,先是來電報告知漪紋,千萬不要賣房子,就算她把自己的股份投到這座房子上。其實,她不明說大家也明白,她在上海,也隻有漪紋這一處落腳的地方了。他們家的絲綢公司,早在紫薇的兄弟們手上破敗了。絲綢大王家除了還有一間賣不出去已經停產了的紗廠,在上海已經分文沒有。後來,紫薇又來電話,要馬上回來陪漪紋。漪紋勸住她,說世恩和冬兒馬上就要動身去香港了,希望她能在香港替漪紋幫助世恩和冬兒把居所安定下來後再說。再說,漪紋對紫薇說,你就是回來也沒有用,小樓現在不能用,萬一打起仗來,大家都栓在一處也不是上策。紫薇總算同意暫時停留在香港,並與世恩說好,到了香港後就先住在她在香港的公寓,其他情況等世恩和冬兒過去後再相機行事。


    總算把小樓保全了下來。但,漪紋也從一個真正的貴族蛻變成了一個普通的上海女人。


    那幾天,漪紋的神誌一直恍恍惚惚的,她總是出神地望著前方。幾天下來,有好幾次衝動,讓世恩想把漪紋摟到懷裏,像安慰冬兒那樣安慰他心中的女神。但不是有太太在旁,就是有生人在場。其實世恩自己也明白,真的給了他倆獨處的機會,他能夠對漪紋像對其他女人一樣嗎?再說,現在已經不是過去了。過去,他是漪紋的朋友,是漪紋的兄長。而現在,他已是漪紋的親眷,在血緣上是近了,但在心靈的距離上卻是更遠了。他和漪紋之間,有一道永遠跨不過去的天塹。除非,除非是下一輩子了。想到此,世恩歎息一聲。


    已是秋季,花園裏的草坪正是最濃鬱的墨綠色。


    “草木知人。”漪紋邊在草坪上漫步著邊自言自語地說。冬兒和世恩也注意地看看四周。的確,今秋的草木似乎給養特別富足,黃的金黃、紅的紫紅,在墨綠色草地的襯托下,宛如一幅油彩濃烈的油畫,給人以隻有今秋沒有來世的鼎盛之感。事到如今,他們三人之間的親情加友誼也隻能是今生的鼎盛時期。明天,他們將各奔東西。再見麵時,不知能否還能在這座小樓裏,也不知會是在哪年哪月。這真是應了南唐李煜的詩:“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三個人在原來的喝茶處落座。周邊轟轟烈烈的生命仍在兀自勃勃生機著,與身邊人的肅穆形成強烈的反差。恰好對比出內心的肅殺和寂靜。靜穆間,一片還很有生命的濕潤的梧桐葉飄飄悠悠地落下來,像送行般,落到漪紋乳白色麻紗西服的肩頭,使漪紋看上去,宛如一幅“斷腸人在天涯”的國畫。世恩知道,他們這一次離別,再見時已不知是何年何月。本來就有一種離情別意使他對南行不存樂觀,臨走時漪紋的禍起蕭牆,更使他覺得這一去凶多吉少,他真的感覺去留兩難。


    漪紋好像一尊大地之母的塑像一樣端坐在藤椅上,她的臉在周圍綠色環境的襯托下顯得更加蒼白。世恩問漪紋:“今後打算怎麽辦?是不是可以先和我們去香港散散心”?


    漪紋笑了笑,她的嘴唇已經很幹,嘴唇上麵還起了薄薄的一層皮。世恩看在眼裏,不知該用什麽樣的方式去勸說漪紋,漪紋是不用勸的,自始至終,漪紋都保持著相當的冷靜,讓世恩連勸說的話都沒有機會說。世恩看見漪紋添了添幹枯的嘴唇,連忙叫冬兒去燒水,把茶水端來。漪紋無力地擺擺手,自言自語地說:“不用了。我應該習慣一個人的生活,雖然實際上一直就是一個人的生活。”


    停了一會兒,她又像在安慰世恩似的說:“這樣也好,早就該自食其力了。我已經與怡合洋行簽好了和約,在那裏先去上班看看,翻譯些資料。”


    世恩聽到漪紋這樣說,心都快碎了。他突然握住漪紋的手,顫抖著問她:“漪紋,你就說一個字,讓我走還是不走。就一個字,我會留下來的。”


    漪紋連忙抽回手,責備地看了世恩一眼,說:“別亂想。你的任務是照顧好冬兒和你自己,我這裏自然會好起來。”這時,冬兒已經把茶具拿了過來,聽到了漪紋後麵的一句話,居然也與世恩商量好了一樣對表姐說:“姐姐,我留下來陪你吧,讓世恩一個人先走。”


    漪紋一聽真的急了,抓住冬兒的手,囑咐道:“答應我,冬兒,要好好聽世恩的話。你們先去香港把家安定下來,我也就等於在香港有了一個自己的家。等這麵的事情完全處理完了,我再去也不遲。再說,我已經聘請了律師,看能不能把事情挽回過來。”停了停,漪紋又自言自語地說:“其實,我早就知道有這麽一天的。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一個人,不是注定要來到世上享福的,所有的人,都有他自己的劫數。不是這個就是那個。還原成普通的人,自食其力,這本來就是一種正常的生活。”


    世恩看著說這話的漪紋,一點也不能相信這就是他所認識的漪紋小姐,那個公主般的黃家大小姐在轉眼間就回到了人間,回到了平民的中間。世恩的心裏感慨萬千,他才知道,世間上的所有的東西,都是可以在瞬間消失的。物質是不可能不滅的,無論是人還是物,因為可以消失,才可以有輪回。他相信,漪紋的想法正與一年前他的想法是一樣的,她也對眼前的這座城市沒有信心,因為看不到這座城市的終結。正因為此,世恩便改變了主意,他覺得也許在香港能夠找到一條生路,那時,他將盡快將漪紋接過去。隻是,他在心裏默默的祈禱,替漪紋,希望她能平靜地度過這一段非常時期的日子,隻要能堅持到世恩他們在香港安頓下來,隻要有明天,一切就都好辦。漪紋,也是世恩要負責一輩子的親人。


    聽到漪紋對自己的安排胸有成竹,世恩也就多少有些放心了,他和冬兒也不好再堅持什麽。現在,浙江老家已經斷了音信,上海也就隻有漪紋留守了。也許是漪紋說的對,他們先去香港發展,或許真的還有什麽轉機也說不定。當下,三人商定,一定要互相保持聯係,一定要自己多多保證。世恩甚至對漪紋說,如果有生活需要的話,房子就是賣了也可以。人是活的,房子是死的。隻要有人在,房子就會在。


    夜幕降臨了,但三人還是依依不舍。漪紋提議,為給世恩和冬兒送行,他們一起去剛剛落成不久的國際飯店吃飯。她請客。


    當下,漪紋自己把勞斯萊斯車開出來,自己駕車,帶世恩和冬兒去遠東飯店吃西餐。


    也許是最後一次開這部車了,明天就有人來把車提走,漪紋用它抵償了一些債務。


    國際飯店號稱遠東最高大廈,也是世恩對那個所謂的現代建築風格中比較欣賞的一種大廈。在國際大廈落成的時候,漪紋曾經和世恩一起去過,世恩也是看了國際飯店的內部設計後,才認為現代建築風格確有動人之處。他給漪紋講了這座大廈的設計師鄔達克的發家史。也就是在這次典禮上,漪紋就與世恩說過,有機會要帶世恩和冬兒一起來吃西餐。沒有想到,這一次的聚餐竟是最後的晚餐,世恩覺得這個玩笑開的太大了。


    漪紋的晚餐幾乎沒有吃東西。她隻是不停地喝著法國香擯。世恩覺得香擯不會傷人,也知道漪紋心裏難過,就索性讓她多喝一些。沒有想到,人在心裏有事情的時候,任何酒都是火撚子,會把心中的苦酒熊熊燃燒起來。漪紋顯然是用法國香擯點燃了心中的酒,但即使是這樣,漪紋也沒有失態,她隻是不勸世恩,也不勸冬兒,隻是自己默默地喝著。整個晚餐間,漪紋幾乎很少說話,倒是冬兒難過的隻顧自己抹眼淚。世恩一隻手握著冬兒的,一之手握著漪紋,兩個女人,都與他息息相關,他卻也隻能如斯。


    回家的路上,還是漪紋開車。世恩是第一次坐漪紋開的車,也是最後一次。就是在英國,世恩也沒有見過像漪紋這樣颮車的。她一發動汽車,還沒等世恩和冬兒坐穩,就急速向前駛去。開始時,世恩很緊張,緊緊摟著冬兒,想要告戒漪紋。但他馬上就理解了漪紋的心情,而且,在他的心裏,也突然騰起了一個念頭,也許,這也是一種最好的結果吧。這樣想著,他便緊閉起雙眼,心下反而格外平靜。是自從漪紋出事以來第一次這樣平靜。他平靜地等待著一切可能發生的事情。


    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除了已經發生的。或者說,你想發生的事情永遠也不會發生,而你不想發生的事情總是在你沒有準備的時候發生,這就是生活的真相。


    他們都沒有想到漪紋的車技這樣好。等到了家裏時,隻見漪紋笑著從駕駛坐上下來,問世恩:“嚇壞了吧。我心中有數,最後一次開父親送的車,我要把我最好的車技拿出來。我和紫薇在英國時學過賽車呢。”世恩看著漪紋還帶著酒暈的臉,知道漪紋已經超越過剛剛過去的那一幕了。他覺得他已經徹底放心了,明天真的可以起程了。


    九月最後的一個禮拜日,世恩攜冬兒乘坐“克利夫蘭總統號”郵輪離滬赴港。這是公司英國老板給世恩的一次小小優惠,因為他是以公司代辦的身份赴港建立分公司,名副其實的二老板。除了公司送行人員外,世恩和冬兒的惟一親友就是漪紋。漪紋仍舊開著她的勞斯萊斯轎車送他們到碼頭,轎車的主人連車也不要了,隻要現金。漪紋對冬兒說,這是因為他覺得你們走沒有人送,才給了我這個機會。在路上,她不說一句話,很專注地開車,與頭一天晚上的颮車形同兩人。


    漪紋今天打扮得很講究,就連世恩結婚她當主婚人時也沒有穿得這麽鮮豔。一襲檸檬黃波斯緞旗袍,肩上搭著閃銀光的白真絲披肩,流蘇在胸前隨風晃著,配著鑲有碩大珍珠的金絲耳墜,給人以眼花繚亂之感。倒是挽成雲髻般的烏發,仍舊保持了昔日女王般的神彩。世恩是第一次看到漪紋穿別的顏色的衣服。


    第一聲輪船鳴笛過後,送客的人紛紛開始下船。漪紋一直站在一邊與冬兒談到香港的注意事項,並沒理會這一邊與送行人窮於應付的世恩。直到送客的人走完,世恩也催促漪紋應該下船時,漪紋才走到世恩麵前。她靜靜地望著世恩,褐色的眼睛裏透出湖水般的清澈。就像當年在曼徹斯特他們初次一起跳舞時的情景一樣。世恩禁不住雙手搭在漪紋的肩頭,真想對她說出從一認識她就想說出的那三個字。他隻能不說,冬兒在旁邊,漪紋也真情地望著他。他不由得緊緊握著漪紋的雙肩,真想讓這圓潤如玉的肩頭溶化在他的手心中,讓他小心地握著它們,一直保護在他的身邊,帶到香港,帶到天涯海角的任何地方。


    漪紋笑笑,低頭從手包裏取出沉甸甸的一包東西,拿下世恩的一隻手,鄭重地將包放在他手心上,說:“這是我送你和冬兒的安家費,本應好好地替你們安置一下的,現在隻能先將就一些了。”


    世恩本能地要拒絕,漪紋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嘴邊:“不要推卻,你們好自為之吧。也許黃氏家族要靠你們重振家業呢。不要擔心我,我不像我的那些兄長們,自食其力的本領還是有的。”


    世恩接過紙包,手心接觸的是硬硬的一個長方型。他知道,這是金條,是黃家送人厚禮的習慣,這習慣也許因襲了黃老太爺清朝豪門的大禮。他出國的時候,黃家老太爺就曾經送過他一包,現在,漪紋依然延續了黃家的習慣。隻是漪紋在這樣的時候以此厚禮待之,令世恩心中百感交集。他半天沒有說話,隻任冬兒抱著漪紋哭泣,直到船上的侍應者來催漪紋下船時,才拉著漪紋的手,對她說:“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克利夫蘭總統號”郵輪鳴響最後一聲汽笛,緩緩駛出了吳淞口,世恩與冬兒站在船舷旁向岸上的送行者頻頻招手。漪紋立在她的黑色的勞斯萊斯轎車旁,沒有表情,沒有招手,隻是靜靜地看著輪船一點點駛遠,任江風將她銀白色披肩吹落到地。


    這一年,漪紋和世恩都是三十四歲,人生最繁華的歲月。


    在漪紋與世恩分手的第二年,中國爆發了聞名世界的抗日戰爭,上海被稱為“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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