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幌小半年就過去了。


    冬兒要來了,徐勖和紫薇也同時回來了。


    冬兒到上海的那一天很熱鬧。


    本來,那一天,世恩和漪紋已經商量好了,要到吳淞口去接紫薇和徐勖。他們在新加坡已經住了小半年,從來信中得知,他們已經今非昔比了,徐勖已經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皮貨商。


    讀到紫薇的這封來信時,漪紋和世恩著實笑了半天。這兩個最浪漫最不實際的人,居然變成了與樟腦球打交道的皮貨商,根本就不搭界。可是,紫薇接著來的電報,卻讓他們帶三部車去接,因為他們把在南洋囤積的皮貨都運回來了。這就讓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了。也有些半信半疑,漪紋和世恩隻得認真地商量了去接他們的安排。


    漪紋自己就有兩輛車,一輛是父親留給她的勞斯萊斯,另一輛雪佛萊是她從英國回來後買的。紫薇從丈夫溟絢那裏走出來時,溟絢把自己的一輛老福特也交給了紫薇,說是借給她用,實際上也是送給了紫薇。溟絢還是怕自己家裏的親戚笑話他把個離婚的妻子還當小姐供著。這樣,三輛車就都派上了用場。


    巧的是,接紫薇的頭一天,世恩也接到了冬兒的電報,說是第二天到上海。雖然冬兒說也通知了表姐,但她還是希望世恩去接。就是冬兒不說,世恩也一定會去的。冬兒是因為他而來的,他怎麽能逃脫。


    晚上,世恩一直坐在漪紋的花園裏不知從哪裏開口。漪紋卻遞給了世恩一份電報,原來冬兒也給表姐漪紋打了電報。漪紋說:“咱們分一下工,我去接紫薇,你去接冬兒。畢竟,我和冬兒有好幾年沒有見麵了。怕有閃失。”


    世恩接過電報,想對漪紋說些什麽。漪紋擺了擺手,說:“我早就知道了。也沒有要你先說的意思。我替表妹高興。小時候,奶媽就給我們倆算過命,表妹一生是有貴人遮蔭的。我才知道,原來貴人就是你。”


    世恩一個晚上都沒有說什麽,他的心裏空洞洞的,沒有任何主意。但他知道,他對漪紋也不能解釋什麽。這樣的時候,任何話都是多餘的。隻是,他聽到漪紋說他是冬兒的貴人時,心裏竟一陣酸痛,為漪紋,也為自己,還為那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單純的冬兒。他想說,漪紋,你才是我一生中的貴人。但當他看見月光下漪紋那微笑的臉龐,他覺得心又軟了。


    漪紋其實什麽都安排好了,她帶世恩去看給冬兒安置的房間,為了怕紫薇的熱鬧會影響剛從鄉下出來不習慣的冬兒,漪紋特意把自己的房間騰出來給冬兒,自己和紫薇同住二樓。她還交代著女傭,要把窗簾都換成粉色的,這樣適合一個少女的眼光,而以前她自己用的都是本色白。


    漪紋的房間清潔,簡單,不知道的話,會讓人以為是來到了一間家庭病房。她睡的紅木大床的帳簾,全是用白色綢緞做成的。就是靠在窗前的一個睡榻,也是由原白色絲綢做的。唯一讓人覺得有閨房氣息的,是漪紋的一幅足有真人樣大小的肖像油畫。這幅肖像的背景是漪紋在英國農場,背後是一片茂盛的草地,風吹起漪紋的衣裙,像一個走在路上的遠征者。畫麵上最引人注意的是漪紋的神情,是漪紋最有特點的帶些憂鬱的凝思,就像一個貴族小姐,又像是千嬌百嗬的公主,讓人不由得就被吸引住。


    世恩站在這張肖像畫前看了半天,心裏百感交激。他一看就知道這樣的手筆是出自誰的手中,正因為這樣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不懂事的傻瓜,就從來沒有想過為漪紋做點什麽事情。漪紋見世恩對這幅油畫很感興趣,便說:“這是徐勖給我畫的,是模仿莫奈的那幅畫。畫得比我本人好太多,所以我一直不願意掛在外麵。”世恩卻說:“我看沒有本人好。但我真不知道,徐勖的油畫可以畫得這樣好,這樣傳神。是什麽時候畫的?”


    漪紋聽了笑了笑,說:“你真是一個老夫子,就是在與你們野餐的第二天畫的,他給我和紫薇一人畫了一張。我原以為你能去才跟著紫薇去了,結果隻是徐勖一個人去的。”她還想說什麽,但想了想,又止住。這倒讓世恩的腦海翻騰起來。他才知道,他其實早就可以和漪紋開始。可是,開始了又能如何呢?


    這時,漪紋走到窗旁,窗外正對著花園。花園裏的白玉蘭已經開放了,在做圍牆用的冬青樹旁,還有黃色的迎春花也怒放著。一棵櫻花樹的枝頭,也已經布滿了粉色的花蕾。在漪紋的世界裏,永遠都與詩意相伴。世恩一直站在門口,他沒有在漪紋的房間裏走動,在這樣充滿了漪紋格調的房間裏,他覺得任何人進來都是對漪紋格調的破壞。


    世恩說:“既然你已經知道我和冬兒的事情,為什麽不告訴我。”


    漪紋一笑:“你也沒有說更多的事,這就很讓人欽佩。我是學你啊”。


    世恩一聽,也沒有話說。的確是這樣,他是一門心思都用在欣賞著漪紋的格調和情調,卻忘了,他們都是來自一個有著各種關係背景的社會。在這個社會裏,一切都有它自己的安排,按部就班,基本都已經安排好了。任何出軌和逃逸都是很難做到的,就連紫薇和徐勖這兩個世俗社會的叛逆,也要被安排到新加坡去發展他們的感情和事業。所有的事情從一出生就被安排好了。想到這一點,世恩就覺得沒有什麽可以說的了。


    世恩從漪紋處回家時,已經是子夜時分。


    這幾日,一直都是呆在漪紋家裏,從明天開始,他就再也不能一人麵對漪紋了。他將和他的冬兒一起和表姐漪紋相處,這樣的變化,給了世恩強烈的不安。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一從漪紋處回來就奔回自己的公寓去寫日記。而是叫了一輛黃包車,讓車夫把他拉到外灘上,他在外灘附近的小鋪裏買了一盒煙,靠在外灘公園的石欄上,抽著煙,眺望著子夜時的上海灘。


    繁華的上海灘並沒有沉睡,尤其是在外灘這一帶。沒有風,沉靜的午夜天際上,隻有一彎月亮掛在空中,好象也在思考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不遠處,和平飯店的霓虹燈一閃一亮的;再往遠處,國際飯店上的廣告招牌也把天邊燒得通紅,還時隱時現爵士樂的聲響,整個南京路還是燈紅酒綠的。


    到上海已經幾年了,世恩還很少獨自在外灘來冷靜地打量上海,打量自己的未來。今天晚上特別想要來這裏,是因為他知道,在這個繁華的大都市裏,他的繁華舊夢已經醒了。接下來的事情是,他將要和在這個繁華都市裏的人一樣,每天就在這個燈紅酒綠的城市裏奔波,奔自己的前程,奔自己小家的前程。


    可是,想到此,世恩深深地吐出一口煙,他對自己搖搖頭,他發現他對這種個人奮鬥絲毫沒有興趣。他對他麵前的這個都市也沒有任何信心。城市的盡頭是什麽?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隻知道,在任何人麵前,所有的未來都是沒有盡頭的,包括人的感情。在這個世界上,他隻對設計圖紙有把握,在線與點之間,他能夠勾勒出無限的藍圖。但在這個無盡的城市裏,他卻覺得十分沒有把握。甚至,在內心深處,他還有一絲懼怕。上海,這個連外國人說起來都會眼睛放光,很有吸引力的國際大都市,他卻怎麽也看不出它的希望來。他對上海是沒有希望的,這裏隻是一個國際化的大圖紙,任何人都可以在這裏劃上幾筆。在這個城市泛亂的建築中,充滿了一種奢靡的格調。一樣物質到了奢靡,就意味著它的終結。一座城市,到了人人都可以塗抹的時候,也就是它的末日。就說眼前的外灘吧,是上海建築最繁華的地方,被稱為是“萬國建築”。可是,上海自己的呢?有時,拿著手中的筆,他都覺得沒有力氣。他不是在給一個城市畫美景,而是在給這個城市製造煩亂。城市的發展是無邊的,無邊到什麽程度,想起來就覺得心中煩亂。他對自己的這種心態很不滿意,但他也沒有更好的打算。他隻知道,在他的生活中,唯一對他有希望的,就是那個在曼徹斯特遇到的漪紋。


    漪紋是他生活中的一盞燈,這盞燈照耀著他桌前的圖紙,使他的筆觸有了活力,也使他的設計有了方向。他隻有在漪紋麵前,才感到自己是有生氣的。也隻有在漪紋麵前,他才對自己有信心。可是,如果沒有了漪紋,他的生活將是蒼白的。他覺得,他的未來,就像眼前的這座城市一樣,是不可知的。


    他決定要做一件事情。


    世恩匆匆趕回了住處,拿了一樣東西,又匆匆來到漪紋家。他覺得,如果不辦完這件事情,他的心今後是不會安寧的。


    第二天,去接冬兒的的時候,火車晚點了很長時間。後來才知道,是火車在半路上遇到了劫匪,好在冬兒也沒有帶什麽東西,隻是受了一點驚嚇。所以當在站台口見到冬兒時,冬兒竟是眼淚汪汪的,一問,才知道是碰上了劫匪。等到接上冬兒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很晚了。


    到了漪紋的住處,顯然紫薇和徐勖已經回來了,老遠就已聽見紫薇的開懷大笑。她一見冬兒,就吃驚地說:“早就聽說鄉下有個漂亮的妹子,怎麽竟然可以和我漪紋小姑一樣啊,瞧,多秀氣,快來叫我嫂子”。


    冬兒剛從鄉下出來,哪裏見過這樣張牙舞爪的美麗佳人,早已羞得滿臉通紅,低聲叫了聲“嫂子”,就被漪紋攬了過去。


    紫薇看來已經知道了世恩和冬兒的情況,她對世恩的第一句話居然是說:“我給我們的王子準備了一隻小牛皮手提箱,可以讓你帶著冬兒妹妹旅行一輩子。”


    漪紋批評她說:“你還沒有旅行夠啊,人家也不是都像你一樣願意一輩子都在路上。”這是紫薇的原話,她早在英國留學的時候就說過,願意一輩子都在路上,她不喜歡停下來。這是她和黃溟絢分手的主要原因。溟絢是最好一輩子都不要離開他的那個煙床。


    這一天的晚上,是前所未有的熱鬧。因為有紫薇和徐勖的歸來。


    徐勖和紫薇居然在新加坡做皮革生意賺了不少錢,成為新加坡小有名氣的皮貨商。


    起因很簡單,隻是他們碰到了一個南洋皮貨商,囤積了很多張上好的小牛皮,但苦於沒有好的設計樣品出來。徐勖本身就是學藝術的,當然有很好的藝術眼光。真是非常偶然的一個機遇。那一天,在新加坡公園遊玩時,徐勖就對南洋老板的提包樣式提出了批評。而紫薇更是歐洲的名牌都在她的使用範圍,尤其是她對法國箱包更是了如指掌。他們在頻頻點評中就把南洋老板給說動了,當下就把紫薇和徐勖邀到店中,收買他們的設計。他們隻是簡單地畫了提包的圖樣,夥計便照著剪裁出來。結果,他們給南洋皮貨商設計出的女用手提箱包和旅行箱包的最新式樣,很快就在新加坡銷售一罄,並很快風靡整個南洋。本來,他們是想借道新加坡,要去印尼,接著到澳洲去探險,因為箱包生意的火爆,他們幹脆就地做了皮貨商。


    還是紫薇的功勞,當初南洋皮貨商提出合作時,紫薇就說不要利潤,隻要原材料。皮貨商一開始並不答應,但紫薇拿出了兩匹綢緞,那是紫薇家傳的最後兩匹綢緞了,因為顏色比較陳舊,所以一直沒有使用。但徐勖在給皮貨商設計手提包時,紫薇建議提包的襯裏用這種顏色沉穩的綢緞,一下就把手提包的檔次提上去了。皮貨商當然同意用手中的小牛皮來換這兩批高檔綢緞。便給了紫薇和世恩一個車皮的小牛皮。紫薇和徐勖馬上在馬來西亞雇傭了廉價的手工製作者,設計製作除了具有南洋和西洋風格的挎肩式女士背包,還有旅行用的箱包。在這樣一個動蕩的歲月,箱包對商人很有吸引力,尤其是用料講究的小牛皮箱包,很受一些富商的歡迎,結果把南洋一帶的百貨商都招集過來。似乎是在一夜間,他們成了富有的皮貨商。甚至在南洋還盛傳,他們是上海老字號的皮貨商。這個傳聞倒是提醒了兩個人,上海是中國最追求時髦的國際大都市,用不了多久,那些他們在南洋產銷的提包就會返銷到上海了。如此這樣倒還不如他們直接把小牛皮運到上海來,中國的手工更便宜,而且,在中國滾動財產不是更安全嗎?他們便果斷地賣掉馬來西亞的店鋪,又收購了一些小牛皮,帶著在馬來西亞掙下的第一桶金,回到上海。


    這個故事聽上去有些天方夜譚的味道。所以,世恩聽到最後,怎麽也想不明白,他問徐勖:“你是搞藝術的,怎麽會有興趣做這些生意,是不是因為需要錢?”


    徐勖笑起來,走過來拍拍世恩的肩膀說:“怪不得紫薇說你是一個貴人,跟漪紋正好是一雙。”剛說到這裏,他覺得有些失言,大家的眼光不約而同地看看冬兒,冬兒正嫻靜地坐在漪紋的旁邊,她的手還在表姐的手裏握著呢。


    漪紋的臉色有些變,徐勖連忙改口說:“你們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君子。不像我和紫薇,天生就是喜歡折騰,不光是為了錢,在搞工藝美術的同時又有錢賺有什麽不可。我們有計劃,等把這個皮貨的錢賺到一定數目,就洗手不幹了。我們要周遊世界。我們要在佛羅倫薩建造一個藝術宮殿。”


    世恩知道,徐勖與浙江的夫人還有契約關係,但僅僅隻剩下了契約關係,他按時往浙江家裏寄錢,因為錢寄得很多,好象與家人關係也處理的很好。在上海歸國留學生中,這樣的例子不在少數,也算是一種時髦。而且,紫薇與他說好是不結婚的。紫薇說過,如果選擇結婚的話,她還是要回去選擇溟絢。她離開他,也有讓他重新振作的意思。因為她知道,最愛她的還是溟絢。


    紫薇把她和徐勖設計的提包拿出來一看,果然十分漂亮。尤其是徐勖設計的那款手提箱,是把歐洲一個名牌的提箱給縮小了,在一個手提的範圍內把提箱設計的非常周到,連扣襻,鎖把都有,提起來既像一個小藥箱般實惠,又有輕巧精美的藝術感,加上小牛皮那種很厚重的深褐色,配上裏麵淺褐色綢緞的襯裏,即有一種可以拿起提箱就上路的瀟灑,又有一種不張揚的富貴,很適合上海動蕩不安的社會現實。紫薇將這款手包送給了漪紋,給冬兒的卻是同樣款式的大提箱。紫薇拎到冬兒的麵前,對冬兒說:“算是嫂子的見麵禮。以後啊,把你最寶貝的東西都收在這裏麵,提著它,可以走一輩子。”


    紫薇的話把大家又都逗樂了。她是三句話不離本行,總是走啊走的,她到家還沒到24小時,又在走啊走的。徐勖幹脆把他們帶來的小牛皮也拿出來給大家展覽。由於馬來西亞地處熱帶,氣候溫濕,水牛的皮質很好。尤其是小水牛皮,皮色還沒有長亂,顏色很純正,一張一張的,很有質感。紫薇很興奮,說是要去找已經許久沒有聯係的父親,再跟父親要上一些綢緞,這樣,說不定又把父親的家業重新振興了。


    漪紋用手揮了揮彌漫在屋中的牛皮臭味,終於忍不住說話了:“你們是打算把這裏當成你們的皮貨倉庫啊,明天趕緊把它們都運到蘇州橋二哥那裏。這裏還要為冬兒準備喜事呢。”


    於是,紫薇和徐勖當下就決定要租用溟絢蘇州橋石門庫的房子,用來做生產皮箱的車間和倉庫。看到他們正在興頭上,眾人們雖然索然無味,但也隻得陪著他們,畢竟他們剛回來,還給每個人都帶了一份厚禮。


    徐勖給世恩帶了一打漂亮的領帶。


    對穿衣這方麵,世恩並不懂。回到上海,在洋行公幹,都得穿洋裝。於是,替世恩買衣服的事情自然就交給了漪紋。也沒有看見漪紋費什麽心,但每次買回的衣服都很合體。他表示過驚奇,漪紋卻說,你們桐廬人天生都有書卷氣,不是你穿衣服,而是衣服穿你們。衣服到了你們身上,才能看出它的好來。其實,世恩不是說漪紋會買,而是驚奇像漪紋這樣高貴的上海小姐,也懂得替人收拾行頭,他感到驚奇。但最終他還是沒有說出來。他覺得,就連這種驚奇也不要對漪紋說,說出來就不是味道了。


    也好,有了徐勖的領帶,至少在很長時間不用為領帶操心了。他知道,恐怕冬兒跟他一樣,要適應上海的生活,還得需要一些時間。不過,他在冬兒要來的前一天晚上,已經決定就是結了婚,也要冬兒回鄉下住。反正在上海也沒有地方,他估計冬兒肯定是聽他的。


    沒有幾天,漪紋的洋房裏又重新響起了舞曲聲。紫薇很快就又過起了上海少奶奶的生活。徐勖倒是全心全意地投入在手工箱包的創業中,成立了“薇薇箱包商號”。在很短的時間裏,“薇薇”牌箱包就在上海打響了,尤其是那款小型手提箱包一夜之間風靡了整個上海,幾乎每一個上海小姐和太太們,出門的時候都要手拎著由徐勖設計的這款小牛皮手提包。徐勖真是天生的寧波人,做生意很有頭腦,他用很貴的價錢賣手提包,但又配套出售同樣款式但不同大小的箱包,隻要你買過小的手提包,就可以用優惠價買大的箱包。這樣,太太們用手提包時,先生們自然就要合計還是再買同樣的箱包更劃算一些,而且還是配套的,這就很中先生的心思。於是,一時間,在上海的中產階級中,一般人家都會有一套“薇薇牌”箱包。而徐勖的生意自然是越做越大了。


    倒是紫薇在父親那裏碰了一鼻子灰。本來,紫薇與溟絢離婚已經讓父親很是光火,加上上海灘又對紫薇與徐勖的事情風言風語,讓這個“絲綢大王”很不光彩。加上紫薇的幾個同父異母的哥哥,逼著老父要分家產,絲綢大王的家產幾乎隻剩下了一塊牌子,已經名不副實了。紫薇在父親家與父親大吵一頓,發誓再也不回父親家,一無所獲的回來了。


    漪紋其實也很忙。紫薇把她們在南洋賺的錢一半給了徐勖去開辦箱包商號,一半交給漪紋,要漪紋給她買債券,還給漪紋介紹了一些她在南洋結識的金融界朋友。做債券是需要聯絡的,要跑交易所,還要打探消息。這些都不是漪紋願意做的,但在當時的上海灘,隻有做債券最能賺大錢,雖然它的風險很大,經常是早上還家產萬貫,到了晚上便一貧如洗。好在漪紋隻買國債,平穩地做,一直就是小有賺頭。紫薇勸她也做實業,但漪紋覺得實業風險更大,內地的戰事頻繁,軍閥混戰,整個中國就看不到頭。漪紋也有自己的想法。她從父輩的實業看過來,覺得在中國目前的形勢下,做實業是沒有保障的。其實要說做實業,他們黃家是最有資格的。曾祖父就是晚清時期最早搞洋務的大臣。從祖父開始就通過搞洋務給黃家掙得了萬貫家產。但到了父輩,雖然也是在祖輩的基礎上打下了上海的實業基礎,但到了後來,天意不容發展。與她的父輩們共同創業的郭家、吳家,到今天也都換了主人。就是還在掙紮著的紫薇的父親,那個當年在上海灘很是風光的“絲綢大王”,不也是在勉強掙紮嗎。她已經看清楚了,晚清以後的中國,隻要政局沒有穩定,所有的實業都隻是曇花一現。她是打定主意做金融債券的,主要是要吃準,隻要吃準了,可以做短期收益,但是不能做久的。她準備再支撐幾年,如果再不平穩,就幹脆去香港找大哥去。所以,雖然債券的事情很撓頭,她也硬撐著去做。她在心裏有一個小小的心願,想把父親留下來的家產再重新打理回來。加上紫薇也在社交場合上幫她,她也就可以以不變應萬變了。


    但即使這樣,漪紋還是抽出了很多時間來陪冬兒,世恩的公司最近設計生意也很多,世恩也開始受到老板的重用,所以,白天就很少能到漪紋這裏來。隻有在禮拜日的時候才能到漪紋這裏看冬兒。


    冬兒很受大家的喜愛,因為她雖然話不多,但總是笑盈盈的。誰見了冬兒都會忍不住憐愛。冬兒是典型的江南美女型,五官不像北方美女那樣漂亮的轟轟烈烈,但是隨和中又很精致。眼睛不大,卻向上眺著,自然就有笑意。最讓人疼愛的是她嘴角的兩個小小的笑窩,隻要略有笑意,就盈在唇邊,看著就覺得喜愛。世恩是對女性不太注意的人,也是因為漪紋的影子對他的影響太大,對任何漂亮的女性,他多是熟視無睹。但對冬兒,也是覺得小姑娘著實令人疼愛。她是那樣的溫順,善解人意,你沒有理由對這樣的姑娘有所冷淡。


    冬兒來到上海後,首先從衣著上就有了改變。這還得歸功於紫薇。


    紫薇稱她在南洋最大的苦惱就是買不到時髦的衣服。這一次回上海,主要就是要彌補一下沒有穿過的時髦時裝。她和漪紋本來都有固定的裁縫劉師傅,一個溫州師傅,總是能夠給漪紋和紫薇裁剪出最合體的時裝。尤其是漪紋,因為漪紋的衣服不太好設計,她喜歡的簡單但不呆板的服裝在大的百貨公司都買不到,隻有劉師傅能夠按照她的心意裁剪出來。但紫薇卻嫌劉師傅有些老套了,她便帶冬兒去霞飛路的絲綢店,或者是去大馬路的先施百貨、永安、大新等百貨公司。這些地方冬兒從來都沒有去過,老實說,就是世恩也沒有去過。這些百貨公司,都是上海的頂級百貨公司,賣的大都是洋貨。到了永安百貨,冬兒看著那一層又一層的百貨商場,琳琅滿目,色彩繽紛,都像在閃閃發亮,簡直就是一個魔術般變化多端層出不窮的童話世界。冬兒逛一會兒就覺得眼花繚亂的,便提出要回去。


    冬兒與紫薇逛店的主要作用就是給紫薇當聽筒,她買東西時都要在形式上問一下冬兒,實際上也就是一個儀式,她是根本不會采取別人意見的。冬兒真是吃驚這個前嫂子,花錢眼睛都不眨一下。這其中也包括給冬兒買東西。她買東西並不像一般的上海女人那樣愛挑挑揀揀,而是從一上樓,眼睛就在東瞟西眇的,可就在這東瞟西眇中,她已經選定了她要買的服裝。等到上車的時候,夥計給拿來的衣服,有時一個車廂都裝不下,隻有讓百貨公司送上門去。


    有一次,世恩去漪紋處,正碰上永安公司的夥計在給紫薇送服裝。世恩看見很多圓圓的盒子,很不理解,不會紫薇連吃的東西都往家買吧。一問才知道,原來是紫薇買的用來配衣服的帽子。世恩說,想不明白,一個人隻有一個腦袋,怎麽會需要這麽多的帽子。大家都被世恩逗笑了。但紫薇卻不以為然,她用手指著漪紋說,你問問漪紋小姐就行了。一共就她一個人,幹嗎需要一座洋房啊,還不是需要嗎?一間屋子放一個人,就像一套衣服配一頂帽子一樣,都是需要。要不是那些太太小姐需要配不同的手提包,就不會讓我的“薇薇箱包商號”紅火起來。你忘了那個歐洲哲學家說的,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世恩雖然不知道女士的穿衣愛好,但聽紫薇這樣一說,好象也有些道理。漪紋見世恩有些尷尬,便替世恩解圍道:“不管怎麽說,一個人可以住幾套房子,那是資產。但一個人帶這麽多的帽子,確實是奢侈。不如買些藝術品收藏好些。”漪紋在歐洲留學期間,幾乎把所有的現金都用在買藝術品上了,光油畫就買了十幾幅。紫薇卻滿不在乎,她把箱子裏的帽子全部拿出來,一件一件戴在頭上,說:“我要的就是及時行樂,我把我自己收藏好了就行了。”


    有時紫薇買的衣服也太多了,冬兒就憨憨地問:“如果買的不合適,可以退換嗎?”


    紫薇聽了便大笑起來:“傻妞妞,這個都是練出來的,什麽好衣服都逃不過我的火眼金睛”。


    紫薇就是有這個本能,什麽衣服經了她的眼,她就能判斷出是否是適合她的。她的所有衣服都是不穿第二季的,任她高興時分派給她的各種女友。但她給冬兒買的衣服冬兒卻不願意穿,那些帶著很多蕾斯花邊的洋裙穿在冬兒身上簡直就不能走路。搞得冬兒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紫薇強迫她穿她也不穿。漪紋問她是不是不喜歡。冬兒說,也不是,主要是在家裏,穿這些衣服太受拘束。漪紋便笑著對紫薇說:“冬兒還是我們黃家人,以舒服為主要原則。我看你就可以歇歇了,不要再折騰冬兒了。”


    後來,冬兒最害怕的就是陪紫薇去逛商店。可是沒有冬兒陪著,就更沒有人陪紫薇了,徐勖還是在忙他的加工廠,聽說定單已經拿到香港的了。紫薇倒是很高興,便和漪紋商量,想去香港開一個分號。漪紋對紫薇的所有計劃都表示讚成,這也是她們兩人的緣分。這個紫薇是快言快語的一個上海嬌小姐,所有時髦的東西都是第一個先嚐試,小的時候,就連她的洋派的爹爹都說,將來紫薇肯定不是中國人的媳婦。也不能做中國人的媳婦。現在紫薇雖然也不是外國人的媳婦,但她在中國人中,確實很少有像漪紋這樣的朋友,漪紋也對世恩說過她對紫薇的看法。她說紫薇實際上是一個俠義的女孩,有個好男人在身邊,她不會像現在這樣的。所以,因為了解,所以支持。漪紋就像是紫薇的長姐一樣,什麽都依著她。


    漪紋恰好和紫薇相反,她一般都不去買衣服。漪紋好象也很少去買衣服,她的所有的花銷都是去咖啡店,或者是去古董店。紫薇說,漪紋化的是大錢。也的確是這樣,漪紋每天進出交易所,化的錢都是不能數的。但在居家方麵,漪紋還是比較老派。冬兒喜歡漪紋的選擇,還是漪紋請劉師傅做的改良過的居家衣服要舒服多。一般的上海小姐,都喜歡穿洋裝,尤其是帶篷紗袖的洋娃娃裝。漪紋給冬兒選做的是學生裝,隻是因為在顏色和布料上用的講究一些,冬兒穿的也特別合適。


    不過,冬兒在漪紋這裏最大的作用,就是她帶來了幾個地道的家鄉菜。


    冬兒沒來之前,漪紋家的廚師主要是何媽來做。但漪紋非常心疼何媽,怕紫薇召集來的客人太多,累著何媽,就多半是到館子裏叫菜。主要是德和館、益慶樓、鴻運樓等專門做寧波和江蘇菜的館子。這些館子有紫薇愛吃的拆骨八寶鴨、火夾桂魚和黃燜甲魚等味重的葷菜。而漪紋一般是讓老正興館子裏的夥計簡單燒個清炒鱔絲、八寶辣醬等小菜就可以了。但吃來吃去,不是江浙的館子菜就是上海的本幫菜,每到吃飯的時候,紫薇總是有一籮筐的不滿,十分懷念在英國和在法國時的西餐。其實,世恩也在歐洲呆過,怎麽也無法接受西餐的品種單一的用餐。單是一種麵條,世恩在兒時的記憶中就有鱔絲麵、蔥油麵、雪菜黃豆麵等多種口味,哪裏像英國法國,反來複去就是一些肉沫做成糊狀澆上去。可是那些地道的西餐,比如牛排什麽的,必須是要到西餐館裏吃才地道,一旦拿到家裏,情調是不用說了,單是那種時間上的火候,也是要變了味的。冬兒來了以後,把浙江鄉下的口味也帶來了,她不但會做紫薇愛吃的燉蹄膀、糟缽頭,居然也會做漪紋愛吃的素菜白汁菜心、素油雞、素燒鵝等等,漪紋誇獎冬兒的手藝都快趕上六露軒、功德林等素齋館了。當然,世恩愛吃的鱔絲麵更是不在話下了。冬兒是通過眾人的胃得到了肯定,自然也是被喜歡的。


    世恩也在這些日子裏漸漸與冬兒親近起來。


    那一天,世恩跟著老板去南邊定建築材料,出了幾天門,有好幾天沒有到漪紋那裏。回來後,他在白天去漪紋家時,漪紋和紫薇都不在家。


    “冬兒呢?”世恩問。


    傭人說:“小姐在花園裏”。


    世恩便走到花園去找冬兒。


    在花園裏,隻見冬兒身穿鵝黃色的喬其紗學生裙,外罩一件米色手織套衫,遠遠望去,真像正在休假的大學生。她獨自坐在秋千架上,默默地打著秋千,心中有無限心事的樣子。這個樣子讓世恩的心突然一動。他從來是把冬兒當成小妹妹來看的,對她在態度上也比較嚴肅,因為他對這樣一個小他十歲的姑娘,不知如何去疼愛。可是,他從來沒有看到過冬兒作為女性的一麵。現在展現在他眼前的,不僅是冬兒的清純可愛,還有她憂傷的神態。這神態使世恩的心裏真的湧上了一絲愛戀。他悄悄地走上前,抓住冬兒坐的秋千繩索輕輕蕩起來。冬兒沒有意料到便驚叫了一聲,世恩趕緊把她摟在懷裏,輕輕地拍打著:“不要怕,不要怕,是我呢。”


    這是世恩和冬兒第一次擁在一起,冬兒已經羞紅了臉。她緊緊地抓住世恩的手,頭伏在世恩的懷裏,不敢抬起頭來。


    花園裏麵靜悄悄的,不遠處有幾聲黃鸝的啼叫,那是紫薇從新加坡帶給漪紋奶媽的。整個花園洋溢著一種春天的氣息。在這種氣息中,世恩毫無來由地歎了口氣,拍著冬兒的肩膀,說:“我也應該把你接回家了。”


    冬兒吃驚地抬起頭來說:“我想和你在一起。”


    世恩笑一笑,說:“傻丫頭,我說的就是我們的家啊”。


    冬兒聽明白了,她的臉上立刻綻開了驚喜的笑容。這笑容在世恩的眼中,真的像花朵一樣美。世恩做了一個他自己也吃驚的舉動,他輕輕在冬兒的臉郟上吻了一下。兩人一下都變得不自在起來。


    幸虧有汽車的喇叭聲響起,是漪紋的汽車回來了。冬兒立即跑到門口,去迎接表姐回來。而世恩仍舊坐在秋千架上沒有動身。他在想,他和冬兒的事情也該辦了。


    但是,這樣想的同時,他感覺到心底深處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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