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家炎訪問


    我和查良鏞——金庸先生曾有機會多次接觸,聆聽過他的許多高見,但常為時間或場合所限,一些很想知道的問題往往無法涉及,或因談得不暢而感到意猶未盡。於是我改變辦法,事先將問題書麵寄給查先生,請他專門接受一次采訪,終於在1995年3月3日下午實現了這個願望。近日稍加整理,並請查良鏞先生審閱改定。這次采訪是在輕鬆漫談的方式中進行的。可惜當時沒有帶錄音機,記得不好。下麵是我的提問和查先生回答的大致記錄。


    問:您幼年讀過四書五經嗎?何時開始接觸諸子和佛家思想?您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看法怎樣?


    答:我祖父是清朝進士,大伯父是清朝秀才。到二伯父,就進北京大學國文係念書。我父親是祖父的小兒子,他上的是震旦大學。我哥哥也上新式學校,與馮其庸是同學。我自己小時候沒有進塾讀四書五經,一開始就念小學。傳統文化除耳濡目染外,主要是我自己慢慢學的。佛經讀得更晚。


    我認為中國傳統文化有許多好東西。像中國史筆講究忠於事實,記錄事實,這就很好,與西方觀點也完全一致。史識是作者的,但事實是客觀的,不能歪曲。評論可以自由,事實卻是神聖的,春秋筆法就是於記載事實中寓褒貶。齊國崔杼殺了莊公,齊太史就記載:“崔杼弑其君。”這位史官很快被崔杼殺了。


    史官的弟弟上任後還是那樣記載,又被殺。到第三個弟弟,還是寫崔杼“弑莊公”。這種史筆就很了不起。


    我對傳統文化是正麵肯定的,不會感到虛無絕望。當然,中國傳統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東漢、宋朝、明末都發生過學生運動,就看引導的方向如何。我在香港大學演講,題目就是《君子和而不同》,強調要保持獨立思考和獨立見解。這就是傳統文化觀念的現代發揮。中國傳統文化觀念講究有節製,要含蓄,不讚成廉價宣泄,這也是很好的主張。我並不排斥西方。西方哲學家像羅素、卡爾·蒲伯,我也很喜歡。


    問:您何時開始大量接觸外國作品?在歐美文學方麵,您喜歡哪些作家的作品?


    答:抗戰後期我在重慶中央政治學校念外交係,那個學校國民黨控製很嚴,國民黨特務學生把很多人看作“異黨分子”,甚至還亂打人。我因為不滿意這種狀況,學校當局就勒令我退學。我隻好轉而到中央圖書館去工作,那裏的館長是蔣複聰,他是蔣百裏先生的侄子,也是我的表兄。我在圖書館裏一邊管理圖書,一邊就讀了許多書。一年時間裏,我集中讀了大量西方文學作品,有一部分讀的還是英文原版。


    我比較喜歡西方十八九世紀的浪漫派小說,像大仲馬、司各特、斯蒂文生、雨果。這派作品寫得有熱情、淋漓盡致,不夠含蓄,年齡大了會覺得有點膚淺。


    後來我就轉向讀希臘悲劇,讀狄更斯的小說。俄羅斯作家中,我喜歡屠格涅夫,讀的是陸蠡、麗尼的譯本。至於陀思妥耶夫斯基、列夫·托爾斯泰的作品,是後來到香港才讀的。


    問:在中國新文學方麵,您接觸或喜歡過哪些作家的作品?


    答:中國新文學作家中,我喜歡沈從文。他的小說文字美,意境也美。魯迅、茅盾的作品我都看。但讀茅盾的作品,不是很投入。


    問:您在《倚天屠龍記》中寫謝遜這個靈魂和肉體都受盡創傷的人物時,說他的歎聲“充滿著無窮無盡的痛苦,無邊無際的絕望,竟然不似人聲,更像受了重傷的野獸臨死時悲嗥一般”,這令人想起魯迅小說《孤獨者》寫魏連殳的哭聲“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二者意象的相似,是不是說明您潛在地受過魯迅的影響呢?


    答:是的。我的小說中有“五四”新文學和西方文學的影響。但在語言上,我主要借鑒中國古典白話小說,最初是學《水滸傳》《紅樓傳》,可以看得比較明顯,後來就純熟一些。


    問:您從事的編劇和電影的實踐,對您的小說創作有什麽影響?為什麽您的小說筆墨形象特別鮮明,而且具有強烈的質感和動感?


    答:我在電影公司做過編劇、導演,拍過一些電影,也研究過戲劇,這對我的小說創作或許不自覺地有影響。小說筆墨的質感和動感,就是時時注意施展想象並形成畫麵的結果。


    戲劇中我喜歡莎士比亞的作品,莎翁重人物性格、心理的刻畫,借外在動作表現內心,這對我有影響。


    而中國傳統小說那種從故事和動作中寫人物的方法,我也努力吸收運用到作品裏。我喜歡通過人物的眼睛去看,不喜歡由作家自己平麵地介紹。中國人喜歡具體思維,較少抽象思考,我注意這種特點,盡量用在小說筆墨上。這些或許都促成了我的小說具有電影化的效果。


    我在小說中也確實運用了一些電影手法。像《射雕英雄傳》裏梅超風的回想,就是電影式的。《書劍恩仇錄》裏場麵跳躍式的展開,這也受了電影的影響。


    一些場麵、鏡頭的連接方法,大概都與電影有關。


    至於把小說場麵舞台化,當然受了西方戲劇的影響。劉紹銘先生曾經提到《射雕英雄傳》裏郭靖的“密室療傷”,是戲劇式的處理。(嚴插話,“其實,這類例子還很多”。)


    《雪山飛狐》中,胡一刀、苗人鳳的故事出自眾人之口,有人說這是學日本電影《羅生門》(據芥川龍之介原作改編)三個人講故事,講同一件事但講法不同。不過,我其實是從《天方夜譚》講故事的方式受到了啟發。不同之人對同一件事講不同的故事,起源於《天方夜譚》。


    問:您什麽時候開始寫散文的?20世紀40年代寫過小說嗎?


    答:寫散文主要到香港之後。20世紀40年代在陳向平主編的《東南日報》副刊《筆壘》上也發表過散文。


    我在重慶時曾經寫過短篇小說,題為《白象之戀》,參加重慶市政府的征文比賽,獲得過二等獎,署的是真名。題材是泰國華僑的生活,采用新文學的形式。


    《絕代佳人》是根據郭沫若寫如姬的劇本(嚴按:《虎符》)來改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曾得過文化部的獎。


    問:有人說郭靖形象中有您的影子,這可能嗎?


    答:作家其實都有折射自己的時候,都會在作品中留下某種烙印。


    寫郭靖時,我對文學還了解不深,較多地體現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的人格。如果說有自己的影子的話,那可能指我的性格反應比較慢,卻有毅力,鍥而不舍,在困難麵前不後退。我這個人比較喜歡下苦功夫,不求速成。


    到後來,隨著對文學理解的加深,實踐經驗的增多,我的小說才有新的進展。後麵的小說,處理這個問題比較好。


    問:可不可以說您把武俠小說生活化了?使武俠小說貼近生活,貼近人生,是您的自覺追求嗎?


    答:生活化問題,不一定是有意的追求。我的小說寫武功的那些情節,是比較神奇的,並不生活化。


    但一寫到人物的經曆、感情,以及和人們的相互關係,這些就必須生活化,必須使讀者感到真實可信。


    問:有部《金庸傳》裏提到您對曾國藩的看法,不知是不是像傳說中所說的那樣?


    答:我年輕時讀過《曾國藩家書》,那時對曾國藩是否定的,把他看成漢奸。因為蔣介石很捧曾國藩,我們就堅決反對。後來才改變看法。


    《倪匡金庸合論》那裏麵對我評論得實在未必對(有關曾國藩)。


    有一部《金庸傳》,是根據各種公開的文字材料七拚八湊再加上想象寫成的。作者在寫作成書之前並沒有訪問過我。講我家鄉是哪一縣、哪一市,很多是錯的。還說我50年代初二月份到北京穿一件襯衫和牛仔褲,其實我一輩子從未穿過牛仔褲。在北京二月份隻穿一件襯衣,非凍死不可,他以為北京和香港差不多。


    原載於《明報月刊》一九九八年第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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