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50.


    走廊的氣氛像是凝固住了。


    護士出來三次,下了三次病危通知書。


    初老太太挺直的背脊漸漸有了彎下的趨勢,她似乎快要撐不下去了。


    本來就不同意兒子去一線的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樣的結局。


    她把牙咬得極緊,下頜繃成一條銳利的線。


    沈璟握著丈夫的手,表情亦是沉肅,她想起十幾年前自己去潼安接初念和姐姐姐夫骨灰的那一天,也是這樣凝固的氣氛,沉寂得像是末日到來。


    失去永遠是一件太過悲痛和無可奈何的事。


    而此時所有人能做的,隻是等待和祈禱。


    手術全程二十一個小時。


    醫生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滿身的疲憊,摘了口罩,所有人屏氣息聲。


    等待宣判。


    “病人搶救回來了,但還是很危險,暫時還不穩定,需要觀察。”


    初老太太腿軟了一下,被旁邊的人扶住了身子。


    冰冷凝固的氣氛被砸碎了,所有人從窒息中獲得了片刻的喘息。


    還好,還好……


    不是最糟糕的情況。


    初念把臉往林嘉和的懷裏埋了下,拭幹了眼淚。


    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又鬆開了的那種感受。


    —


    三十六小時後,初寒終於脫離了危險期。


    第四天,意識恢複。


    第九天的時候,他已經可以下床了。


    醫生說他身體素質好,恢複得算是很快了。


    他醒過來後還跟初老太太貧嘴,說這次怎麽著也混個二等功,還一臉愁苦地怕自己升得太快。


    初念看得出來,他隻是想讓老太太放鬆一些。


    網上有關於他的報道,甚至因為姓氏罕見,連姓氏都模糊了,沒有臉,沒有名字,隻有事件。


    很多人評價,什麽無名英雄啊偉大啊之類的字眼。


    可所謂英雄,不過是普通人罷了,不是鋼鐵之軀,受了傷也躺在病床上,依舊脆弱和痛苦。


    麻藥過後,動一動就嗷嗷叫,初寒是個大帥哥,帥哥總是有包袱的,覺得插著尿管實在是有辱帥哥形象,早早請求拔了,上廁所自己摸著去衛生間,下了床到衛生間不到十米的距離,一來一回都得一二十分鍾。


    折騰得滿頭汗,傷口不時裂開兩處,年輕的護士過來換藥,經驗不豐富的,都不忍心多看。


    來看他的人很多,市局省廳裏的領導和同事走馬觀花一樣往病房裏跑,鮮花和水果流水一樣往裏送,擺不下了,就放在走廊。


    副局長跟家屬解釋他這次立了多大的功,說如果不是他,犧牲是難以估量的。


    他是個優秀的人民警察。


    初老太太卻意外沒有罵兒子,沒有擠兌領導,她說:“我的兒子我了解,我雖然不希望他從事這份工作,可也為他驕傲。”


    哆啦,也就是鄭多藝轉去了康複大樓。


    她的腿和手都廢了,醫生說以最樂觀的估計,腿能恢複到正常水平,但以後可能就無法負荷高強度的運動了,手幾乎是不可能恢複正常功能了,也就是勉強能拿得動筷子不至於抖動太厲害的程度。


    初念和林嘉和去看了她一次,她身邊沒有一個親人。


    隻有一個同事被派去守著她。


    她無所謂地說:“爸媽過世早,獨生女,無牽無掛,所以那會兒,我被選中了。”


    當時她還是學生,領導問她願不願意,她想也沒想,就說願意。


    她的父親很年輕的時候病故了,母親一個人把她帶大了,因為生活艱難,母女兩個人住在偏僻的街巷,那裏住著一個連環殺人案的凶手,他從小被外表柔弱善良但內心狠毒的後媽虐待,以至於人格扭曲分裂,他在十幾年間,斷斷續續殺了七位溫柔慈愛富有母性的女性,鄭多藝和母親住進那條街的時候,凶手剛完成第七次殺人分屍。


    他是一個高度冷靜且條理清晰的凶手,他前後花費了一年多的時候籌謀,最後在一個初春的晚上對她的母親下了手。


    那天鄭多藝等待母親到淩晨,第二天甚至在樓下見到了那位凶手,看起來憨厚木訥的男人,還笑著衝她打了招呼。


    那是後來很多次噩夢裏出現的笑容。


    可惜,最後凶手沒有繩之以法,他在是意外溺亡後才被查明犯罪事實的。


    她永遠都記得那種咬牙切齒卻無力無能的感覺。


    甚至最後,都不知道該恨誰。


    她痛恨一切犯罪,一切陰暗裏的蛆蟲,所以她想要當一個警察,仿佛使命如此一般的堅定。


    她笑著,看起來挺樂觀的樣子,說以後做文職也行,“都是為人民服務嘛!”


    出來碰見她的領導,惋惜著說對不起她,鄭多藝當年在校,射擊第一,體能在女生裏排第一,甚至不輸男生,耐力也很好,意誌堅定,是個非常優秀的刑警苗子。


    —


    初寒和哆啦是在圍捕阿鬼的過程中受傷的,行動成功,阿鬼以及阿鬼所組成的犯罪集團七位骨幹全部落網。


    繳獲共計六噸毒品,包括大/麻,冰/毒,海洛/因,以及芬太尼類毒品。


    因為涉及毒品量巨大,此案移交省級人民法院受理。


    初念和林嘉和去了一趟西南,配和法院傳訊。


    她和林嘉和都是當年的受害者,配合出庭作證。


    初念在法庭見到了宋年和宋喜。


    宋年的頭發剃了,整個人像是變了一個人,他的律師在為他做精神病鑒定,但他犯罪史可以追溯到十五歲,沒有人可以證實,他十五歲就擢患精神疾病。


    那個曾經讓初念恐懼到崩潰,深夜裏無數次噩夢裏出現的人,此時滿臉灰敗空洞地穿著嫌疑犯的黃馬甲坐在法庭之上。


    國徽之下,燈光猶如聖光,黑暗無所遁形。


    初念的噩夢閑散在此時。


    她從法庭出來的時候,門口圍了很多等待采訪的記者,他們看見人出來,很迅速地找到自己想要采訪的目標,一湧而上。


    初念和林嘉和被很多話筒杵在臉上,他伸手擋住了初念,眉心微擰,做了個拒絕的手勢。


    【林嘉和先生,聽說您之前是為了配合警方行動,所以才不能為自己辯解的是嗎?


    】


    【聽說您曾是宋年謀殺案幸存受害者,請問可以具體說一下當年的事嗎?


    】


    【您沒有想說的嗎?


    】


    【不趁此機會澄清一下嗎?


    】


    【林嘉和先生……】


    ……


    保鏢護著兩個人逃離了人群,鑽進車裏,外麵烏泱泱的人群,吵鬧喧嘩著,有人拍著車窗,希望林嘉和或者初念可以說句話。


    但是車子很快開走了。


    當庭隻宣判了宋年的死刑,剩下的擇日再審。


    警方通告了當年712的遺留問題,當年落跑的幾名嫌疑人以及逃避掉法網的宋年,除了自然死亡的兩人,餘下已全部落網。


    當年後山上的埋屍點共計三百六十七具屍體,終於找到了真正的劊子手。


    時隔多年,一個完整的大案脈絡終於清晰地呈現在了世人的麵前。


    各大媒體都在爭相報道,深挖每一個細節,如此駭人聽聞的案子,在和平時代,宛如一樁離奇的恐怖故事。


    他們是從警方的通告中“受害者林某”猜測到是林嘉和的。


    林嘉和這個人在娛樂圈裏一向是個謎一樣的存在,宋喜把他的過去隱藏得很好,營造出一個富家子弟的形象,他被包裝成一個完美的商品,放在偶像這個商品類目裏,閃閃發光,如夢似幻。


    但他的形象是模糊的,好像一座空中樓閣。


    時至今日,他們才從無數的報道和細節中勾勒出一個完整的林嘉和的形象。


    出生在邊陲的小鎮,生活在最底層,父母遊走在灰色地帶,都是極度不負責任的人,他從小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卻一手把自己的妹妹送到了碩士,十四歲進了tc,被宋喜一手把控,來自父母和公司雙重的壓力使他在很多年間,都處於一種被禁錮的狀態,十八歲出道,經曆組合解散,被謾罵被侮辱,唯一求助父母的一次,害得妹妹截肢,當年有媒體去醫院蹲他,他一個人在醫院照顧妹妹,那時他父親剛剛去世,他守在醫院裏,整個人瘦了兩圈,被拍到的照片裏,微弓著腰從醫院出來,神色倦怠到極致,像是要被生活壓垮了。


    當年這張照片讓粉絲心疼不已,而那一年他也不過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


    沒有人知道他頂著多大的壓力。


    因為合同和諸多原因,他不得不重新回到tc,承受高負荷的工作壓力,薪資被壓到最低,這個時候,他選擇冒險協助警方臥底打入到圈子內部。


    以宋年為中心的販毒吸毒鏈條深埋在圈子內部,警方前後花了近十年,無數次的打擊和清洗,最後終於把宋年揪了出來,而他背後,還有一個更為龐大的集團。


    林嘉和在這場浩大的行動裏,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但他的經曆好像一把刺刀,刺進無數人的神經裏。


    前段時間還在狂歡著,他是人人口誅筆伐的對象。


    他身上貼滿了罪惡的標簽,每一個不完美的地方都被放大成瑕疵和汙點到處塗抹宣揚。


    可如今,他們已經不知道如何自處了。


    初念去翻看評論,發覺所有人都在心疼林嘉和。


    粉絲的憤怒和悲哀已經達到了極致,這些日子裏受到的委屈和侮辱後的忍氣吞聲如今都發酵成怒氣,每挖出一個細節,就為他反駁呐喊一次,仿佛要把他所受的委屈統統回敬回去。


    【如果給了我這個人生劇本,我可能早就活不下去了。


    】


    【他真的太好了吧!整個世界都在逼我渾濁,我偏偏要清澈。


    】


    【前幾天他還在安慰粉絲,說多做有意義的事,如果喜歡他讓自己不快樂不幸福,就不要再去做了,多去感受美好,去做好的有意義的事。


    我現在隻想哭,他值得全世界的美好,可世界回贈他的都是什麽啊!】


    ……


    初念的微博下麵被攻陷了,許多無處發泄的粉絲來她微博下麵留言。


    【嫂子你的存在對哥哥來說肯定很美好吧!】


    【謝謝你給了他無條件的愛和關注。


    】


    【以後也要好好的啊!你們一定要好好的,要好好照顧他。


    】


    ……


    艾莎許久之前就開始準備這件事了,她動用了自己所有的資源和能力,在群眾情緒最高漲的時候,瘋狂撒刀子。


    她首先通過工作室宣布了一個消息,說三月份,林嘉和會入學上課。


    林嘉和準備了很久,通過了學校的春季招生。


    艾莎在公眾平台發布:“我曾經勸過,說他這個年紀,不必花費這麽久的時間再去跟年輕人一塊兒上課,這是極不劃算的一件事。


    但是最後還是被他的誠心打動了,他的學校生涯很短,對他來說一直是個遺憾。


    而現在身上的代言和工作幾乎掉了多半,他說是很好的時機,可以靜下心來去學習。


    這是他一直一直很想做的事,所以我們最後選擇尊重他的決定。


    因為是全日製,他也很希望自己能夠專心學業,之後的工作安排會在絕對不影響學業的情況下進行。”


    粉絲又是一頓暴哭,很久很久之前他的采訪裏就說過,如果可以,希望能回到教室去,覺得學習是一件很單純美好的事。


    那時候粉絲沒有太大的觸動,直到這一刻再回頭看,才發現他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簡直泣血之言。


    之後工作室公開了二十九封日記。


    這是初念和林嘉和都不知道的,嘉遇的日記。


    第一頁是她十歲時候的,寫在綠格本上,字跡有些模糊了,紙張已經泛黃到需要連蒙帶猜才能勉強看得明白。


    —3月21日,晴


    哥哥已經三天沒有去學校了,他今天把學費塞給了我,隻有我一個人的。


    我問老師,可不可以把今年的貧困補助給我們一個名額,老師說,沒有這個規矩。


    我們沒有貧困證明,父母都健全。


    我不想哥哥輟學,可我沒有辦法。


    好想快一點長大,是不是長大了,日子就會好過了?


    —7月13日,暴雨


    我說我不上學了,我也要去賺錢,哥哥罵了我一頓。


    他坐在凳子上沉默著,眼眶紅了。


    我坐在另一邊嚎啕大哭,雨水從漏雨的屋頂嘩啦往下落,他指著說,你想一輩子住在這種環境裏嗎?


    我知道他的意思,可我不想他那麽累。


    他也不過和我一般大。


    ……


    —5月25日,陰


    我回家的時候收到了一個包裹,包裹裏是一件帶血的t恤,還有血字,上麵寫:去死吧!我把t恤燒了,一邊燒一邊哭,我並不害怕,我從小到大經曆的事,比這個恐怖的多的是。


    我隻是很難過,如果連我都被這樣對待,我不知道哥哥每天的生活是什麽樣的。


    我在網上經常能看到關於他的評論,謾罵和侮辱的很多,即便不主動去搜,也時不時會看見。


    我希望這個世界能對他好一點,哪怕一點點都好,他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我記得有一年他去丹麥看心理醫生,那一年是很艱難的一年,他遇到了一個粉絲,他請那個粉絲去吃了飯,臨走的時候,粉絲送了他一根紅絲帶,說希望他可以永遠開心。


    他把絲帶係在手腕,靠那一點善意走出了陰霾。


    ……


    —1月23日,陰


    初一第一天,我接到哥哥的信息,他說他領證結婚了。


    電話裏,他的語氣很平淡,但我能感受到他的開心,以及擔憂。


    他大約怕不能給小嫂子幸福的未來,但他最後還是決定和她領證了。


    我想他一定很愛她,他是個很清醒很理智的人,放棄過很多喜歡的東西。


    但他沒有放棄她。


    掛完電話我哭了很久,高興哭的,我覺得心裏有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說實話我很久很久之前就很害怕,害怕他突然不想要這個世界了,可現在他有了小嫂子,那他一定會很努力地生活的。


    ……


    都是手寫的日記,二十九頁日記,簡略地勾勒了林嘉和的半生。


    最後工作室宣布,林嘉和的個人賬號將永久注銷,他本人不願意私生活過多暴露在公眾視野裏,也希望粉絲能夠過好自己的生活,不需要刻意的數據和應援,關注作品即可。


    關於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就好,不希望一場語言暴力,演變成另外一場狂歡。


    至此,整個事件徹底落下帷幕。


    恰逢韓媒宣布一個女藝人因網絡暴力在家中自殺,網上又結合這件事,掀起了一波曠日持久的關於網絡暴力的討論。


    但這些林嘉和和初念都沒有再關注了。


    因為初念懷孕了。


    已經兩個多月了,最近事情太多,她竟然都沒有發覺。


    月事沒有到也沒有注意,孕吐吃不下東西也隻是以為壓力太大胃口不好。


    最後吐得太厲害,才想著去拿藥。


    醫生倒是細心,提醒她要不要查一下hcg。


    初念捏著化驗單坐在門診走廊的椅子上發呆,打電話跟林嘉和說自己懷孕了的時候,林嘉和“嗯?”


    了聲,他的聲音很飄,像是夢囈。


    初念重複了一句:“查了血,醫生說不會有錯。”


    林嘉和說:“我去找你。”


    初念還在猶豫著:“林嘉和,我現在,好亂。”


    他聲音重了些,“我現在過去找你,待著別動,好嗎?”


    他有些急切,說了句:“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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