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朱白氏離開了一會。


    白貴又看了一眼客廳,擺設和以前差不多,沒什麽變化,仍舊和以前一樣質樸,隻不過在靠牆的兩個直背椅子中間夾著的供桌上,多了幾本書。


    書不是四書五經。


    他走近一看,是幾本新學書籍。


    《教育概論》、《教育心理學》、《重訂中學國文教科書》等幾本新刊印的書籍。


    1868年,羅刹國教育家烏申斯基出版了《人是教育的對象》。1877年,羅刹國卡普捷列夫出版了羅刹國第一本《教育心理學》。1903年,阿妹肯國心理學家桑代克出版了《教育心理學》。


    在民初的師範院校中,《教育心理學》是常備的教材之一。


    “應是朱先生擔任滋水縣師範校長後,特意買的。”


    白貴心道。


    他翻了一下,這幾本書裏麵都有朱先生寫的蠅頭小楷注解,時不時能看到泛黃的書頁折角,可見看的認真。


    恰好此時閑暇。


    他索性就坐在椅子上,慢慢品讀了起來。


    少傾。


    朱先生走了進來,見此,詫異道:“美和,想不到你對此也感興趣。”


    “這上麵說的詞匯實在古怪,我年齡大了,不好學這些,比如教育心理學說的什麽,巴普洛夫的狗,繞來繞去,讓我廢了好大一會功夫才搞明白……”


    他灑脫一笑。


    “這些我在師範學堂接觸過,還有在東洋學校的醫學部有過了解。”


    “待會我可以講給先生聽。”


    白貴聽到朱先生的說話聲,連忙起身恭敬揖禮,繼而認真回複道。


    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


    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他不認為幫助朱先生學習這些知識,會有對朱先生折辱的地方。


    同樣朱先生是心性豁達之師,不會因此而見怪他。


    另外教育心理學,專業知識晦澀,更是涉及到了一些醫學知識,以朱先生這種舊式文人來說,確實難以了解、即使知道這些道理,也是知其所以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一知半解。


    例如巴普洛夫的狗,這個實驗是在說經典性條件作用。


    意為:最初狗見到食物會分泌唾液,而後加一個中性刺激,比如鈴響,這樣持續一段時間後,隻要鈴響,狗在沒有接觸食物的情況下,就會分泌出唾液。


    “不用了!”


    朱先生搖了搖頭,說道:“最近我要辭職這師範校長一職,這東西就先不學了。”


    “是,先生。”


    白貴聽到後,點了點頭。


    他倒是不認為這是朱先生不願意讓他教授。而是朱先生是真的想要辭職師範校長一職,這教育心理學的一些東西,也就不必了解那麽多了。


    再說,朱先生年齡大了,學這些東西,學不進去,很正常。


    勉強才不好。


    兩人都知道對方是君子。


    君子之交淡如水。


    不認為這種沒多解釋的回答,會讓對方感到什麽不滿。


    “我聽徐先生說,先生最近在組織人,準備編撰縣誌,恰好學生尚在家中,對編寫史書稍有一二了解,所以打算前來毛遂自薦,不知先生可否允諾?”


    白貴合上書本,放在貢桌上,輕聲問道。


    “哦,美和你打算編撰縣誌,這……未免有些太過屈才。”


    朱先生有些猶豫。


    他是知道白貴才學的,能寫出大秦帝國和槍炮這兩本大作,無疑證明了其編寫史書的能力,而且白貴又飽讀詩書,汲汲於古卷並不難。


    可是……這件事,他能做,因為他已經老了。白貴卻不能做,因為白貴尚且年輕,有更多的事情值得他去做。


    將時代讓給年輕人……,


    而他們這些老夫子前去編撰史書,騰開地方。


    這是他辭職,選擇編撰縣誌的目的!


    不僅僅是因為官府拖欠師範學校的教職人員的工資不發,錢財是小事,依照他的名氣,到哪裏都少不了一口吃的。


    “倒不算屈才,而是我最近籌備婚事,走不開……”


    “待在家裏又沒什麽大事做。”


    白貴默默吐槽了一句他爹白友德和王姨,整日打架,日子不清閑,耳朵快要磨出繭子了。


    正好跑到白鹿書院,偷得餘生半日閑。


    反正白鹿書院騎馬的話……,距離白鹿村不怎麽遠。


    “那……這樣也好。”


    朱先生見沒有拒絕的理由,就點了點頭,答應了下來。


    他不答應,是怕耽擱了白貴的事情,修史也容易磨掉年輕人的心性和誌氣。曆代以來修史的大家,要麽是厭煩朝政,潛行歸隱,要麽是翰林院這等閑職來修史……


    例如司馬光,就是在神宗朝和王安石政見不合,被貶官謫居到了洛邑十五年,期間潛心修史。


    沒見過朝氣磅礴的年輕人,跑來修史。


    寫曆史小說和修史,是兩碼子事。


    兩人接著又談起一些其他的事情,多是白貴在東洋的見聞。


    “你能打算繼續深造留學,這是好事。”


    “雖然我已經很久沒有出過秦省,可現在時局變動太大,不是什麽太平盛世,你寫書比你做官發揮的氣力要大得多……”


    朱先生說道。


    白貴不願意出仕的行徑和他昔年不謀而合,不然以他的身份謀個一官半職不是什麽難事,但是他洞明世事,知道為官沒什麽作用之後,故此轉而選擇教化鄉裏,去當一個書院先生……


    書院先生當不成後,師範學校的先生也當不成,那麽就修縣誌!


    不時,師娘朱白氏做好了飯。


    飯菜不豐盛,隻有幾籠包子,和一些醃菜、白粥。


    不過朱白氏的手藝很好,即使飯菜簡單,做的味道卻極為可口。


    最關鍵這是白貴在白鹿書院吃慣了的味道。


    “今天已晚,你就在書院留宿吧。”


    “明日,你再回去。”


    “我已經給你收拾好了床鋪。”


    朱白氏說道。


    “謝謝師娘。”


    白貴自無不可。


    白鹿原的晚上,尤其是冬日的晚上,是有些危險的,不僅是路上的雪冰,還有一些從山上跑下來的野獸覓食。


    從客廳走出,到了廂房。


    靜悄悄的。


    諾大的白鹿書院隻剩下了朱先生和朱白氏,顯得幽寂。朱先生和朱白氏是有兩個孩子的,一個是懷仁、一個是懷義,兩個孩子都在老家,並未在書院。


    縣級師範學校並未在白鹿書院。


    “書院連門子都沒了……”


    白貴合衣上炕,歎了一聲。


    從感情上,他是不希望白鹿書院落寞的,但這就是大勢所趨,舊學必定沒落。於國來說,現在的新學更好,才能救天下。


    儒學不適宜了。


    至少現在是不適宜了。


    也幸好,朱先生是個豁達的人,不抱殘守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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