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裏閑人甚少, 夫妻倆既拿定了主意,便一道往永王那邊走去。


    這一帶山勢平緩開闊, 那萬竿翠竹遮天蔽日,枝葉交錯,底下竹枝挺秀, 春日裏明媚的陽光自縫隙裏漏下來, 微塵浮光。滿目欲滴的蒼翠中, 男兒昂藏挺拔、雄姿英發,茶色錦衣磊落整齊, 襯得他精神奕奕。懷裏的女子則嬌秀溫婉,玉白襦裙如素雲翻滾, 漫步而來時,身姿嫋婷。


    正與住持閑談的永王抬目望去,遠遠便瞧見那對身影。


    隻一眼, 他唇邊那溫和的笑容便凝固住了。


    旁邊住持靜修佛法, 聽他聲音不似方才溫潤, 心下詫異, 隨他目光瞧過去,便見到那對相依而來的璧人, 像是閑庭信步般, 意態安閑。相較之下, 永王神情微僵, 麵露不悅, 顯然是有蹊蹺的。


    遂止步, 瞧著遠處含笑道:“殿下這是……”


    “有點俗務。”永王勉強維持笑意,“大師先回,本王待會再過去。”


    住持聞言,將雙掌合十,行禮告退。


    永王便整了整衣衫,瞧著斜前方有處亭子,便踱步過去。等了片刻,果然見那邊兩人挽臂而來,不閃不避,徑直到了他跟前,行禮道:“拜見殿下。”


    “真是湊巧,來這偏僻寺廟也能碰見熟人。”永王立在階上,也不讓他二人進去,隻居高臨下地站著,瞥了玉嬛兩眼,才向梁靖道:“兩位難得有閑心禮佛,我還當整日在家中籌謀,喊打喊殺地攪弄風雲呢。”


    劍拔弩張地鬥了這麽久,他斂了起初那副假惺惺的溫和姿態,反而讓人鬆快。


    梁靖亦不遮掩,直白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先前勞心勞力地撥亂反正,確實費了太多心思,如今奸人已除,也該散散心了。說起來,還得多謝殿下——”他挑眉盯著永王,冷峻鋒銳,“若非殿下費心安排,內子未必能得懷王爺青睞,更無緣得見天顏,今日的事,也未必能如此順利。”


    說罷,竟是後退半步,甚是散漫地朝永王拱了拱手。


    玉嬛亦稍稍屈膝,對著永王的目光,帶兩分哂笑,“多謝殿下牽線搭橋。”


    這分明是嘲笑他偷雞不成蝕把米,為他人作嫁衣裳了。


    永王心中暗怒,隻竭力按捺,冷聲道:“兩位今日過來,是為落井下石,耀武揚威?”他自笑了下,轉身踱步入亭中,背對二人,望著層層竹林,擺出一副高遠姿態,“本王即便一時失意,也仍是皇子,尊卑有別。梁靖——老侯爺和令尊近來可好?”


    “祖父身子健朗,遠勝從前,家父也諸事順遂,多謝殿下記掛。”


    “客氣了,畢竟梁側妃在我府中,侍奉得還算盡心。”


    這話冷淡中帶幾分蔑笑,並無半點親近之意,永王轉過頭時,臉上也殊無笑意,反倒帶幾分淩厲。他慣於在人前做溫文爾雅的模樣,哪怕是針鋒相對,也多是拿身份地位來威壓,甚少流露刻薄姿態。


    梁靖眸色微凝,“堂姐是殿下的側妃,盡心照拂,理所應當。”


    “她也是你梁家的女兒,一舉一動,莫不彼此牽係。”


    這便是威脅的意思了,梁靖眸色更寒,巋然不動,“父母兄弟尚有意見不合的時候,更何況她一介女子,素來不穩朝政。梁某所作所為,自有擔當,殿下若不滿,盡可衝著我來。”他頓了下,語調微轉,也自帶了冷嘲,“即便殿下不願尋我,也可與我伯父商榷,何必拿深閨女子來撒氣?殿下也說尊卑有別,這般行事,難免有失身份。難道除了女人,殿下就沒有旁的手段?”


    這話利得跟刀子似的,沒半點顧忌敬畏,狠狠紮在了永王身上。


    永王即便再好的涵養,也不由麵色微青,籠了怒氣。


    他身份尊貴,又有名師指點,若單論才華學識,遠在梁靖之上。隻是朝堂之上奪嫡爭鬥,這滿腹才學未必能有多少用處,才不得不假他人之手,借兩位蕭貴妃在宮內的盛寵之勢以做助力。


    而今被梁靖嘲諷成靠女人謀事,豈能不怒?


    且聽那意思,說得好像他手段氣度遜色,不敢去找梁靖算賬似的。


    永王冷笑了兩聲,“別急。令祖父那閣樓的名字起得好,休咎相乘躡,是非禍福焉有定論。今日東宮得意,你仗勢驕縱,在本王麵前都如此放肆,焉知明日不會有失意之時。梁靖,時日還長,勸你收斂幾分。”


    “殿下誤會了。殿下是人中龍鳳,梁靖不過是臣子,哪敢放肆。”


    他口中謙遜,麵上卻隱然傲氣,沒半點忌憚的意思,隻續道:“太子殿下向來寬厚仁愛,對殿下照拂有加,哪怕先前有過諸多不快,往後兄友弟恭,仍是血脈至親之人。梁靖縱膽大妄為,也須照拂東宮的顏麵。”


    說罷,不待永王說話,便拱手為禮,竟自告退。


    留下永王站在原地,瞧著夫妻倆攜手揚長而去的背影,氣得袖中雙拳緊握。


    與梁靖相識數年,他的古怪脾氣和自負行事,永王其實早有領教。那回強搶玉嬛後梁靖闖入王府中,眾目睽睽下險些朝他動手,如今言語鋒銳,仿佛也在不在意料之外。他向來擅長隱忍,藏起真實心思,哪怕被人這般頂撞,也不至於怒而失了分寸。但那些言辭,卻仍如利刃紮在心間,叫他生出滿腹擔憂——


    梁靖膽敢這般妄為,還不是仗著有太子撐腰?


    今時今日他貴為皇子,梁靖尚且如此放肆,倘若等太子入主皇宮,梁靖憑著帝王信重握住權柄,他當如何自處?天家親情向來淡薄,奪嫡的舊怨橫亙,他和太子斷然不會像景明帝和懷王那樣手足情深。


    更何況,這些年兩位蕭貴妃得寵,輕易蓋過中宮的風頭,屆時清算舊怨,他難道逃得過去?


    箭出了弦便沒有回頭的路,自他起了奪嫡之心那日,他就已沒了退路。


    若不能奪得皇位,居於至尊之地,便隻能屈居人下,任人宰割。


    舍此而外,沒有第三條路!


    永王越想越是心驚,那張素來風清月朗的臉上也籠了濃濃的寒色,最終化為狠厲。


    ……


    三月初三上巳之日,京城百姓皆往水邊宴飲、踏青遊春。


    玉嬛原打算這日跟福安小郡主一道去城外散心,誰知臨行前,卻有宮人親自傳旨,召她進宮見駕。因韓太師的案子已審到了尾聲,這旨意傳來,玉嬛立時便猜到了召她入宮的緣由,沒敢耽擱片刻,當即換了身見駕的端莊裝束,乘車入宮。


    入宮仍是舊時路,心境卻與先前截然不同。


    她跟小內監走至麟德殿外,遠遠便見梁靖立在簷下,一襲玄色官袍隨風微擺,頭頂上冠帽卻是端正挺秀,整個人頎長磊落,有武將縱馬征伐的英豪朗然,亦有文臣匡扶君王的端莊持重。而朱紅的殿門緊閉,想必裏麵還有人在議事。


    玉嬛前世曾在此處當差侍奉茶水,重活之後,卻還是頭一回來著處理朝務的要緊宮殿。


    飛簷輕靈,鬥拱交錯,漢白玉欄杆整齊秀潔,周遭侍衛林立,肅穆威儀。


    天子居住,皇家威儀,即便曾身在其中,也令人敬畏。她提著裙角,放輕了腳步,一步步踏上玉玠,到梁靖跟前時,瞅著他微微一笑,是心有靈犀的默契。殿前風來,拂動鬢邊碎發,梁靖瞧著那婉轉眉目,心中一時生出感慨萬千。


    他不動聲色地往玉嬛身旁挪了挪,隻隔三四寸的距離。


    寬袖垂落,遮住後麵侍衛的視線,他手腕翻轉,輕易捉住她的手腕,而後摸到她纖秀柔軟的手,緊緊握在掌心。那隻手曾握劍征伐,也曾揮筆高論,此刻春風熏暖,掌心幹燥而溫暖,指腹輕輕將她手背摩挲。


    殿前當值的小太監偷偷往這邊瞥了一眼,又趕緊縮回去。


    玉嬛試著掙紮了下,見梁靖不肯放,有些羞赧,亦覺無奈,隻低聲道:“召咱們過來,是為那件事嗎?”


    “嗯。”梁靖頷首,偏頭覷她,“你立了大功。”


    玉嬛莞爾,唇角偷偷翹起來,“自家的事,當然得上心。”


    夫妻倆竊竊私語,旁若無人,卻又不失見駕時的端莊姿態。朱權奉命出來召他們,推開門時立馬便瞥見了那雙緊握的手。他在禦前當差多年,各樣的人都見過,還是頭回見小夫妻倆在見駕前偷著卿卿我我的,不由低咳了聲,笑道:“皇上召兩位進去呢,請。”


    待兩人進去後,便掩上殿門,守在外麵。


    殿中龍涎香濃,周遭開了幾扇窗,有清風徐徐送進來,拂動明黃帳幔。西側的偏殿裏,景明帝和懷王對坐在矮案邊,見兩人進來行禮罷,便指了指空著的蒲團,“坐。”


    玉嬛謝恩,依命跪坐在蒲團上,抬眼望向上首,便見景明帝眉目威儀,麵上也難得的帶了幾分笑意。


    隻是他年才五十,鬢邊不知是何時又添了許多銀絲,比上回她隨懷王來拜見時顯眼了許多。那張金玉養著的臉上也添了皺紋,不知是不是為蕭家和兩位貴妃的事費了太多精神,眉間眼角的溝壑愈堆愈深,仿佛短短一年時間,他便老了七八歲似的。


    不過聲音仍是慈和的,帶著幾分長者對晚輩的照拂。


    “今日召你們過來,是為韓太師的事。”他垂目盯著地上暗沉的金磚,歎了口氣,“朕當年,虧待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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