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天氣已然很冷了, 天陰沉沉的, 濃雲如同扯絮,風刮過來, 卷著雪砧子直往脖子裏鑽。


    這是今冬的頭場雪, 不算大,從晌午時飄起, 這會兒也隻在地麵覆了薄薄一層。


    玉嬛身上茶白的披風繡著零散梅花,由肩而下愈來愈密, 曳至腳踝時,便似堆了層層落梅, 就著兩側朱欄白雪,格外好看。她的旁邊則是福安小郡主,銀紅灑金的披風張揚惹眼,見著永王, 便笑著往前跑了兩步。


    “永王兄,你來早了, 母妃那邊還沒備好呢。”


    “那就陪懷王叔說會兒話,前陣子臥病在府裏, 許久沒見他了。”永王錦衣玉冠,仍是那副風清月朗的模樣,將目光挪到玉嬛身上,挑起笑意, “謝姑娘也過來了?”


    “拜見殿下。”玉嬛屈膝行禮, “是送幾幅碑帖給郡主。”


    永王頷首, 將她上下打量過,向小郡主道:“福安喜歡這些東西,你來了京城,正好作伴。福安——”他欠身,朝堂妹笑了笑,“我有幾句話想跟謝姑娘說,待會再把她送還給你,如何?”


    小郡主被他“送還”二字逗笑,“我正想送她出府,既如此,永王兄自便,我先去母妃那裏瞧瞧。”說罷,又跟玉嬛說了遍等雪厚了要去城外踏雪的事,留下個仆婦跟著,囑咐她過會兒親自送玉嬛出去,才裹緊披風回去了。


    遊廊上,便剩玉嬛和永王相對而立。


    永王眼神遞過去,仆婦會意,行禮應是,自覺地退到十數步開外,恭敬侍立。


    玉嬛也不知他想做什麽,也不怕他在懷王府鬧幺蛾子,見永王往斜前方那座芭蕉亭走,便隔了幾步的距離跟著。到得亭中,才屈膝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吩咐?見外了。”永王拂了拂袖上落雪,道:“看得出來福安很喜歡你,外麵編書的事上令尊立了不小的功,懷王叔稱讚不止。算起來,我那點心思倒也沒白費。在京城裏還習慣麽?”


    他最後一句輕描淡寫,真正想說的,恐怕是前麵那兩句。


    玉嬛遂了他的心意,訝然道:“原來家父回京編書,是殿下的主意?”


    “物盡其才,人盡其用,令尊的才學不該浪費在冗雜的政事上。如今懷王叔和福安都待你不錯,謝姑娘——”他稍稍俯身,眼底是溫潤笑意,“美事玉成,我這算不算幫了大忙?”


    “當然算,多謝殿下。”玉嬛嘴上領情,卻是退了兩步,“隻是,殿下為何幫我?”


    “謝姑娘容貌出眾,機靈聰慧,難道瞧不出來?”他站在芭蕉亭裏,背後是漫天風雪,朱色錦衣端貴精致,那雙桃花眼裏帶著笑意,眉目清雋溫雅,語氣柔和親近,是女人極難抗拒的溫柔姿態。


    玉嬛垂下眼眸,很煞風景地搖頭。


    片刻安靜,永王臉上的笑意漸漸凝固。


    這哪是瞧不出來,這分明是不願意瞧出來!梁、謝兩家議親的事,他有所耳聞,雖說小美人花落別家令人惋惜,但若玉嬛和梁靖能幫襯他,倒也沒什麽。然而看眼前這情形……


    他皺眉沉吟,猛然見遊廊上一道人影拐過來,便不動聲色地站直身子。


    遊廊上,太子瞧見永王時,原本沒太留意,待見著玉嬛的側臉,腳步微頓。


    ——他認人的本事向來不錯,那張臉很熟悉,幾日前才在梁靖的住處見過,這會兒怎會跟永王在亭中單獨說話?心中疑竇一起,不自覺便多看了兩眼。


    永王已然換了得體笑意,朝那邊拱手,“皇兄。”


    “王妃該等著了,還不進去麽?”太子隨口招呼,卻將目光瞥向玉嬛臉頰。


    玉嬛聽見動靜,哪能木頭般杵著,當即側身看向遊廊,屈膝行禮。目光掃過貴重的織錦大氅,挪到臉上時,正巧跟太子的目光對上。那張臉自然是熟悉的,曾微服坐在石凳上,跟梁靖議事。


    可這會兒錦衣金冠,看那打扮氣度,儼然便是東宮太子。


    驟然重逢,猝不及防,她愣了一瞬才垂眸道:“拜見太子殿下。”


    太子頷首,抬手示意免禮。


    旁邊永王卻察覺有異,隨口道:“你已見過皇兄了?”


    “沒有。”玉嬛垂眸,“不過京城裏能讓殿下稱為皇兄的,還能是誰?”說完,趁著他兄弟倆須客氣寒暄,趕緊告退,從另一側出去,乘馬車回府。因途中想起件謝鴻提過的東西,順道去取。


    ……


    懷王府外,永王左近車駕後,臉上的笑意便盡數收斂。


    每年入冬的的頭場雪,懷王妃都會挖出去年埋的雪水煮茶,請長公主和子侄去品嚐。是以今日無需打招呼,他和太子瞧著雪色,便都按舊例過來捧場,沒想到那麽巧,就碰見了玉嬛。


    永王端坐在車中,想著當時情形,臉色愈來愈沉。


    數番招攬都毫無所獲,玉嬛搭上了懷王的船,對他仍是疏離之態,反倒是太子……


    當時那一瞥雖短促,但永王長在宮廷,慣於察言觀色,如何看不出來端倪?那兩人從前必定見過麵!會是何時,在哪裏見過?


    他琢磨了半天,猛然想起個人來。


    ——梁靖!出自武安侯府,卻與東宮交好的梁靖!


    秦驍的事上他甚為留意,對東宮那波人嚴防死守,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搜羅證據,在魏州地界來去自如的,梁靖最有嫌疑!而玉嬛正跟梁靖議親,倘若梁靖真的是背著他襄助太子,那麽玉嬛必定會幫著東宮,他耐著性子費多少力氣都沒用。


    原本疑惑的事驟然有了頭緒,永王把玩著手中玉扇,臉色漸而陰沉。


    到得永王府外,他也不擇一聲,進府後徑直進了暖廳,斥退旁人,這才將長史叫來,沉著臉囑咐。


    長史聽罷,有些遲疑,“殿下當真打算來硬的?”


    “她又不領情,放任下去,反倒讓東宮得利。本王沒那耐心陪著玩——手腳利落點,別留把柄,回頭帶到府裏,也別叫旁人知道。”


    “屬下明白。”長史頓了下,又道:“若她還是……殿下打算怎麽辦?”


    能怎麽辦呢?


    永王想起那張嬌麗容顏,咬了咬牙,“若不能為我所用,留著作甚。”


    ……


    玉嬛折道回府時,已是暮色四合。


    風雪愈來愈緊,天黑得格外早,她將才抄好的碑帖收起,扶著石榴的手進了車廂,隨手便取了軟毯蓋在身上。這幾份碑帖來之不易,費了她許多時間,比原先的打算晚了將近兩個時辰,出門時帶的手爐已經涼了,車廂裏也冷颼颼的。


    石榴落了車簾跟著鑽進來,抱著兩隻手哈氣,“這雪可真大,夠冷的。”


    “照這樣下一夜,明兒該出城賞雪去了。”


    “夫人才做了件厚的,到時候穿著剛好。”石榴待她整個人縮進披風後,將軟毯蓋好,又將才求來的湯婆子塞進去,倆人肩並肩靠著取暖,商量回府後多熬點薑湯喝,免得著涼。依偎了半天,身上漸漸暖和,外頭風卷著雪渣吹個不止,玉嬛有點累,靠在石榴身上打盹兒。


    馬車慢慢地往睢園晃,行至一處拐角時,卻猛地一頓。


    玉嬛睡得正舒服,身子往前晃了晃,立馬睜開眼,“怎麽回事?”


    “莫不是馬車壞了?”


    這寒風裹雪的天氣,若當真出岔子可不好受。石榴趕緊掀簾望外,想問趕車的劉叔,卻忽然一聲短促的驚呼,下意識張開雙臂護在玉嬛跟前,兩隻眼睛瞪得溜圓,滿臉驚恐地望著外麵——


    深巷寬敞安靜,入夜落雪,沒半個行人,唯有三名勁裝的黑衣男子站在車廂外,劉叔和隨行仆婦都被打昏,癱倒在地上。而那三人各自蒙麵,幽狼似的眼睛露出來,在風雪夾雜的昏暗裏格外怕人。


    石榴往後縮了縮,卻被玉嬛輕輕按在肩頭。


    “別怕。”她輕聲安慰了一句,隔著半邊卷起的車簾,問道:“外頭什麽人?”


    “有人想見姑娘。”為首的凶悍男子掂了掂麻核桃,扔進車廂裏,“識相的安靜點。”


    “唔。”玉嬛伸手撿起來,隨意瞧了瞧,“有點髒。”


    男人顯然是沒想到她竟會這般臨危不懼,哼了聲,探手便往車廂伸來。還未觸及車簾,一支利箭便從旁射來,冷風疾勁,直取手臂。他悚然受驚,退後躲閃,想拔劍要挾玉嬛時,卻已有人如鷹掠下,手裏利劍冰寒,出手凶狠,逼得他倒退數步後,端然站在車廂前。


    墨色寬袍被風吹得微擺,梁靖手執利劍,回頭瞧向車廂。


    玉嬛仍舊縮在軟毯裏,看清他麵容時甚為詫異,“你怎麽……”


    ——有人暗中護著便好,怎麽本尊親自現身了?


    梁靖睇她不答,隻隨手將車簾扯下,隔開寒風。他的身後天色暗沉,不知從何處竄出了三四個販夫走卒打扮的男子,衣裳打了破舊補丁,袖中卻各藏鋒銳。待梁靖一聲令下,便撲向對方。


    這些人出現得無聲無息,令對方始料未及,車廂外金戈交鳴,有梁靖親自坐鎮,幾乎無需懸念。過不多久,攔路之人盡數被擒,梁靖掀起車簾,見石榴很乖覺地鑽了出來,便躬身入內。


    車廂內沒法掌燈,昏暗得很,他湊得近些,看到玉嬛一臉淡然。


    滿臉的冷厲在那瞬間融化些許,他的聲音甚至對帶了笑意,“都不害怕?”


    “後頭好幾個人護著呢,怕什麽?”玉嬛莞爾,“你怎麽親自來了?”


    “有人尾隨,陳三特地來遞信,便過來看看。”梁靖是從衙署過來的,興許是整日操勞,眉間帶點疲憊,順勢在她身旁坐下,“這些人我帶回去審,定會揪出幕後主使,先送你回府吧。出來一整天,謝叔叔該擔心了。”


    “其實……”玉嬛遲疑了下,“我大概知道是誰。”


    梁靖微詫,“你知道?”


    “嗯。”玉嬛掀簾,瞧著外頭倒在雪地裏的壯漢。


    方才外頭刀劍爭殺,她躲在車廂裏,仔細思量過。京城裏雖暗潮雲湧,她尚未卷入其中,沒招惹過誰,唯一的變數便是今日的永王。她直覺有異,稍加思索,提議道:“不如將事情報給官府,到時候動靜鬧大,懷王爺沒準會過問。梁大哥,想不想看永王倒黴?”


    漂亮的眼睛眨了眨,不見驚慌害怕,反倒有點幸災樂禍般的期待。


    梁靖也不知她腦袋裏打什麽主意,便頷首,吩咐外頭的人去報案,倆人一道等官府來。


    夜色漸濃,風卷著雪片呼嘯飄落,車廂內外都愈來愈冷。


    玉嬛怕石榴在外頭凍著,遞了個軟毯給她披,身上便隻剩披風檔寒。她整個人在角落裏縮成一團,取了帽兜戴著,隻剩秀致的臉露在外頭,嵌在那圈風毛裏。這般天氣,若沒手爐炭盆,哪怕加兩層衣裳,都未必能管用。


    梁靖覷她片刻,驀然撐起披著的大氅,將她整個人攬進懷裏。


    男人溫熱的氣息襲來,跟堵牆似的將她困住,玉嬛愣了下,旋即掙紮著往後退——


    兩人尚未結為夫妻,這姿態著實過於親昵了。


    奈何梁靖手臂如同鐵箍,將她圈得死緊,且她背後便是車廂壁,退無可退。外頭還有人,她也沒敢出聲,隻紅著臉低聲道:“等不了太久,不礙事的,又凍不死人。你先放開!”


    “不放。”


    梁靖非但不放,反而變本加厲,將屈著的雙腿伸開,將她連同披風一道圈住。


    玉嬛愕然,抬眸瞪他,跟困在蛹中的蠶寶寶似的,雙手胡亂在他胸膛推搡。


    梁靖紋絲不動,片刻後,喉中溢出低笑,湊在她耳邊低聲道:“害羞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花媚玉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九斛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九斛珠並收藏花媚玉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