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問題來得突兀,梁靖稍覺意外,卻仍是低頭剝栗子的姿態,神情紋絲不動。


    昨晚四更正是刺客潛入謝府,被他探明意圖後驅逐重傷的時候。彼時闔府上下無知無覺,沒想到她卻聽見了動靜。


    梁靖仍是垂眸,道:“什麽動靜?”


    “就是……我聽見屋頂上瓦片響了,若是院裏的貓,不會有那種動靜,應該是屋頂有人。而且沒多久,還聽見刀劍的聲音。隻是後來又安靜了,想著晏大哥身手出眾,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什麽?”


    她心裏狐疑忐忑,黑白分明的眼睛水靈靈的,一錯不錯地盯著梁靖。


    梁靖覷她一眼,撥著衣袖,淡聲道:“似乎聽見了點。”


    玉嬛心中一緊,連忙追問道:“那後來呢?有沒有出去看到是什麽人?”


    當然看到了,而且是他潛伏在暗夜守株待兔,將那意圖闖入謝鴻夫婦房間的刺客重傷捉到手裏,這會兒應該有人在用酷刑審訊,逼問主使。


    梁靖眼底的精光轉瞬即逝,將剝好的栗子塞進嘴裏,神情是慣常的冷清,不以為意似的,“後來又睡著了。”


    “睡著了啊……”玉嬛稍覺失望。


    原本她還懷疑昨晚是否聽錯,既然梁靖也聽見動靜,想來不是錯覺。若那動靜隻是個行竊的梁上君子便罷,若真帶著刀劍,那就很嚇人了。她發愁地趴在桌上,像是東跨院裏那隻蔫頭耷腦的兔子。


    梁靖的另一顆栗子剝好,抬眉見她無精打采的,唇角微動,遞到她跟前的小瓷碟裏。


    玉嬛從善如流,取了吃掉。


    外頭風聲細細,孫姑和許婆婆在樹蔭下閑話家常,聲音嗡嗡的。


    兩人也不說話,梁靖靠在椅背,修長的腿一屈一伸,剝的栗子少半自己吃掉,大半放在玉嬛跟前的碟子。


    玉嬛便蹙眉沉吟,想請梁靖幫忙留意,又怕他傷勢未愈,這請求會唐突。況且府裏若真碰見麻煩,也該自家想法子,不能總指望旁人。嘴裏是甜糯的栗子,心裏默默盤算著,細嫩的手指扣著瓷碟,等剝好的栗子落下來便拈著送進嘴裏。


    不知過了多久,回過神見碟子空蕩蕩的,目光微抬,就見梁靖靠在椅背,正默默看她。


    玉嬛眨了眨眼睛,再看下盛著炒栗子的細竹篾編的盤子——


    “這就吃完啦?”


    感覺意猶未盡,還想再吃呢,玉嬛默默舔了舔唇。


    梁靖唇角微挑,湊近些許,“再叫人送一盤來,我剝給你?”


    溫熱的呼吸落在臉頰,那雙清冷深邃的眼眸似藏了千山萬水。


    玉嬛莫名心中一跳,下意識垂眸,不好意思再叨擾人家,遂站起身來,“還是算了。晏大哥你傷還沒好,多歇著吧,想吃什麽東西,告訴許婆婆也一樣。別客氣。”說罷,取了幾顆櫻桃,轉身欲走。


    梁靖叫住她,語氣是慣常的冷清淡然,“最近夜裏我會留意,別擔心。”


    玉嬛沒想到他會主動提出幫忙,大喜之下,回眸莞爾,“多謝晏大哥!”


    ……


    出了客院,玉嬛便直奔馮氏平常愛納涼閑坐的後院涼亭。


    到了涼亭那邊,果然見馮氏坐在亭下,手邊的笸籮裏放著一堆絲線。


    端午臨近,府裏各處都在準備粽子、雄黃酒和菖蒲等物,年少的姑娘們在端午要佩戴放著朱砂、香藥、雄黃的香囊,能驅蟲辟邪。玉嬛的香囊向來都是馮氏親自做的,今年也不例外。


    笸籮邊上,裁剪好的花樣壓在銀剪下,馮氏挑了五樣絲線,擺成一排。


    見了玉嬛,便笑著招手叫她,“小滿,過來瞧瞧這香囊,樣子喜歡嗎?”


    馮氏雖出身高門,因幼時性情嫻靜、心靈手巧,女工做得很好。謝鴻和玉嬛貼身的衣服、佩戴的香囊,許多都是出自她的手,裁剪繡工都沒得說,加之跟著兄長們讀過書,腹中有了墨水,那香囊做出來,便別有意蘊。


    玉嬛瞧了花樣,幾乎能想象到雛形,那必然是藏著詩經楚辭裏的詩句的。


    遂貼在馮氏身邊,軟聲笑道:“當然喜歡,娘親做的我都喜歡。”


    還是這樣愛撒嬌討人喜歡的性子,馮氏擱下花樣,讓旁邊的丫鬟慢慢挑,卻攬著玉嬛,道:“剛才做什麽去了?我到東跨院找你,也見不著人影。”


    “去客院了,找晏大哥。”


    “他傷勢怎樣了?”


    “瞧著比昨天好了些,我進去的時候他還擦劍呢。”


    那把劍是救下梁靖後,從後院撿回來的,馮氏看過兩次,劍鋒銳利、通身漆黑,是能削鐵如泥的寶物。劍鞘也不是凡品,上頭緙絲花紋乃至手柄的尺寸都很講究,不是普通兵器鋪能買到的。


    ——能使那把劍的人,家世身手必定不差。


    隻是梁靖不肯透露身世,謝鴻瞧著沒事,便當他是個客人,也未強求探問。


    此刻玉嬛提起,馮氏倒想起來了,那晏平落難至此,先前傷重虛弱,走路都艱難,如今既然撿起寶劍,難道是已經生出了辭別的意思?


    夫妻倆雖不知那晏平的底細,但看素日行事,卻不像宵小之輩。且他生得相貌出眾、身姿磊落,言語談吐皆似進退有度,多少有些好感。


    馮氏想著心事出神,玉嬛卻已續道:“今早我說的事,娘還記得嗎?剛才我問晏大哥,他說夜裏也聽見了動靜。”


    “是嗎?”


    “嗯,千真萬確!”


    “還真有這樣的事……”馮氏臉上笑容慢慢收斂。


    今晨玉嬛提起半夜屋頂動靜時,她其實沒太當回事,隻當這孩子是半夜睡迷聽錯了。畢竟闔府上下除了玉嬛,沒人發覺異樣,連上夜的仆婦都沒察覺。


    可若當真連梁靖也聽見了,那就不能再掉以輕心。


    謝鴻最近仕途倒黴,被太子一係盯著打壓,朝堂上波譎雲詭,太子雖瞧著寬和溫厚,但能穩居東宮的人,哪會是心善手軟的菩薩?他周遭那些個謀臣屬官,更不是省油的燈,瞅準謝鴻沒能反擊,誰知道會不會踩得更狠。


    不管昨晚那人是刺探還是有更狠毒的打算,都不得不防。


    馮氏留了心,當晚便跟謝鴻鄭重說了此事。


    謝鴻雖出身淮南世家,卻也隻是個讀書入仕的文官,自身不會武功,府裏那些護院又本事有限,遂下令讓護院驚醒,托人從魏州城請了幾位鏢師幫忙守一陣。


    他前些年背靠謝家蔭蔽,安穩無事,每日裏讀書弄文,幾乎沒碰過刀劍。如今因不肯把玉嬛送進宮給老皇帝,惹得老太爺生氣,暫時失了庇護,為免傷及妻女性命,隻能托人尋摸靠得住的高手,想留在府裏護院。


    隻是一時間尋不到,遂給相熟的巡城兵馬司打招呼,請他們晚間務必留意。


    如是安排過,夜裏倒沒再出什麽岔子。


    謹慎過了數日,轉眼便是端午。


    ……


    端午之日賽龍舟,是約定俗成的大事。


    大清早,魏州城外的麗金河畔便聚了許多看熱鬧的百姓,等日上三竿,河渠護欄外便站滿了看客。摩肩接踵的人群簇擁著中間一座三層高的樓閣,修得雕梁畫棟,富麗堂皇,因是依河而建,便取名麗金閣。


    端午這日熱鬧,麗金閣的雅間座位盡數留給魏州城的達官貴人,一座難求。


    等玉嬛跟馮氏過去的時候,裏頭滿目峨冠博帶、衣香鬢影。菖蒲混著雄黃酒的味道飄過來,摻雜了才蒸熟的粽子糯香,誘人饞蟲。


    閣樓上盡是高門女眷,亦有未成親的少年郎往來照顧。


    馮氏往隔壁去跟梁老夫人寒暄,玉嬛因怕碰見梁章,勾起梁老夫人點鴛鴦譜的心思,便沒出門,隻管坐在雅間靠窗的位置,咬著粽子看外頭波光粼粼的水麵。昨晚下了場雨,今早天氣放晴,遠山籠在黛青薄霧,近處草木水珠晶瑩,涼風拂過,愜意得很。


    謝府的客院裏,梁靖卻沒這等心情。


    桌上的粽子香氣四溢,許婆婆發覺梁靖並非歹人後,也鬆懈了許多。


    外圍的護院鏢師擋得住尋常歹人,卻察覺不了陳九這等神出鬼沒的高手,此刻後窗外草木陰翳,陳九借著一棵粗壯繁茂的老槐掩住身形,翻身一躍便進了屋內。


    屋門緊掩,丫鬟們以為梁靖在歇息,都跑到院裏湊熱鬧,無人打攪。


    陳九站在隱蔽角落,聲音壓得極低,“屬下已經探明,秦驍昨夜暗中潛回魏州城,卻沒回府。有兩人行蹤鬼祟,昨夜跟他在梭子嶺碰麵。隻是怕打草驚蛇,沒敢靠得太近。”


    “京城那邊呢?”


    “永王會在半月後來這邊督查軍防,皇上已經允了,就等動身。”


    難怪秦驍要親自動手,看來永王這回是勢在必得——趁著太子打壓謝鴻的時機刺殺,永王趁機攬過案子,稍加掩飾,便能將髒水潑到太子身上,動搖東宮根基,更能借仇恨死死攥住淮南謝府。


    一條人命換這般好處,永王豈會輕易錯過?


    那麽今日,秦驍定會親自上陣以策萬全。


    梁靖眸色冷沉,稍加思索,回身取了寶劍,叫陳九翻窗而出,去府門外等候。他卻出了屋門,說要去外頭買樣東西,孤身出府。


    他的傷勢雖未痊愈,行動卻已無礙,仆婦們見他不願旁人陪著,便也作罷。


    作者有話要說: 搞事情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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