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靈堂裏,一身著玄色衣衫的女子跪在靈前,麵目安詳,一旁一個內侍躬身侍奉著。這時,大門忽然開了,隻見身著甲胄腰上綁著白色麻布的金吾衛次第入內,女子神色不動,直視麵前的棺槨。


    這時,身著素衣的女子讓人攙扶著進來,攙扶她的是個青年男子,那素衣女子麵容憔悴,隱隱低泣,青年男子低聲道:“姑母。”


    跪在靈前的女子動了,她轉身,衣衫上銀線繡成的雲紋伴隨著身體的轉動而波動起來,這女子看過去道:“皇後哀毀過甚,怎麽支著病體過來了?”


    那女子又看了看身邊的這些金吾衛,道:“怎麽,金吾衛也要來為陛下守靈?”說著她起身,麵容顯露在燈火之中,隻見她鬢間隱隱有白發,容顏卻還算年輕,隻是一雙眼睛,形狀優美乃是含情的桃花眼,可是目光卻銳利深邃,在那目光的逼視之下,殿中的金吾衛皆低下了頭。


    “阿姝。”


    陳姝冷笑:“皇後慎言,我的名諱不是你能隨意叫得了的。”


    楊後落淚,從袖中拿出了一封詔書,哀聲道:“陛下大行之時,留有遺詔,這封詔書是給阿姝的。”


    陳姝道:“既然是留給我的,不如就給我看看。”


    楊後忽然抬頭,目光哀切,“陛下說了,若是阿姝聽從他臨終前的安排,將狼騎的兵權交出來,這封詔書便讓我燒掉,阿姝,你一介女流之輩,如今也快年過半百,為何還要留著狼騎,阿耀是你的親侄子啊。”


    陳姝看了楊後半晌,道:“狼騎乃是我的私兵,我阿兄屍骨未寒,皇後便要急著削了我的兵權,還是說,這是阿耀的意思?”


    陳耀不敢對上陳姝的目光,他道:“姑母,您與阿父血戰多年,如今也該休息了。”


    “嗬,要我交出狼騎兵權,斷無可能。”陳姝冷笑一聲。


    楊後道:“阿姝,你是陛下胞妹,怎可行此危害江山社稷之事,陛下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啊。”


    陳姝懶洋洋道:“說吧,詔書上寫了什麽?”


    楊後道:“若是阿姝不交兵權,便要隨陛下而去。”


    楊後話音一落,殿中霎時一靜,過了一會兒,隻聽陳姝笑道:“這是阿兄的意思?”


    楊後急忙道:“陛下已經給了阿姝機會,阿姝若是執意如此,我等也隻能遵照陛下的遺詔行事。”


    陳姝卻沒理楊後,而是看向了陳耀,道:“還是說這是阿耀的意思。”


    陳耀麵上顯露出慌亂,他低聲道:“母親,不是說隻是褫奪兵權,將姑母軟禁府中麽?”


    陳耀這話說得聲音雖然低,卻叫殿中人都聽見了,陳姝嗤笑道:“怎麽,你們私下還沒商量好該怎麽處置我?”


    楊後麵色一冷,道:“阿耀糊塗啊,你阿父便是知道你下不了手,才留下這樣一封遺詔,陛下的苦心,萬萬不可辜負啊。”


    陳耀憋了半天,還是低聲道:“這可是,可是我的親姑母啊。”


    陳姝冷眼旁觀,忽然道:“陳耀,抬起頭來,看著姑母。”


    陳耀愣住了,還是呆呆地抬頭,看了過來,隻聽陳姝道:“陳耀,我問你,你姓陳還是姓楊?”


    楊後一聽到陳姝這樣說,勃然作色,道:“你等還愣著做什麽,快些服侍長信公主上路。”


    楊後又對陳耀道:“阿耀,我是你的母後,楊氏是你的母族,長信公主擁兵自重,權欲過甚,朝中早已有人不滿,此次若是長信公主伏誅,狼騎精兵便可盡歸你手啊。”


    陳耀有些掙紮,這位姑母這些年的煊赫他也是看在眼中的,隻聽楊後又道:“阿耀,你可還記得,那須勒提不過是個有匈奴血統的賤種罷了,居然仗著狼騎兵權對你不敬,阿耀,你才是大魏的天子。”


    陳耀聽了,眼神一冷,他與長信公主的長子須勒提之間的關係一貫不好,而狼騎就在須勒提掌控之下。說實話,他看不上這個身上有一半匈奴血統的弟弟。


    陳姝見陳耀叫楊後的話說得有了幾分意動,她笑了,楊後見陳耀保持沉默,道:“你等上來服侍公主殿下吧。”


    陳姝身後的周陸過來,護在陳姝麵前,沉聲道:“公主殿下身份尊貴豈是你等小人碰得的。”


    楊後拍手,道:“金吾衛不過是防著殿下的狼騎罷了,來人,把東西呈上來。”


    殿外的內侍端了托盤上來,隻見上麵放著一條白綾,楊後道:“殿下身份尊貴,我也不好讓這些粗人服侍殿下,殿下請吧。”


    陳姝看了看盤中的白綾,道:“嘖,我當你有什麽手段要使出來呢,還是這些沒意思的東西。”


    楊後看著陳姝平靜的麵龐,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她給那幾個內侍使了個眼色,可是內侍居然不動,楊後道:“你等,是要造反麽?”


    陳姝讓護在麵前的周陸讓開,她往前走了兩步,伸手摸了摸托盤裏的白綾,道:“皇後,我生於斯,長於斯,這些東西,不知見了多少回,沒意思透了。”


    說完,隻見殿外,一個身著重甲的高大男子帶著一群身形剽悍的勇士進來,在楊後驚詫的目光中,隻聽陳耀喃喃道:“須勒提?”


    須勒提跪在殿中,看也沒看楊後等人,隻是對著陳姝拱手道:“拜見母親。”


    陳姝笑了:“還不快拜見你的表兄,該稱他陛下了。”


    隻見須勒提起身,他身量極為高大,重甲加身仿佛一架人性凶器,讓人看了便膽寒,他粗硬的長發高高束起,露出深邃的麵龐,隻見他高眉深目,瞳仁是棕色的,長相同中原人有些不同。


    這便是長信公主陳姝和匈奴左賢王阿於提的兒子須勒提,也是長信公主四子之中的長子,更是狼騎的統領,長信公主真正的左膀右臂。


    隻見須勒提對著陳耀拜下,看著像是座小山,道:“拜見陛下。”


    陳耀麵色發白,道:“表弟請起。”


    須勒提起身,站在陳姝麵前,護住了她,陳姝卻將他身上的重甲整理了一下,道:“風塵仆仆而來,身上的甲胄都沒穿好。”


    須勒提的目光在殿中掃視,道:“母親,是何人要加害母親。若非趙大人報信,母親此行凶險。”


    仿佛是叫須勒提提醒了,陳姝看向一旁麵如死灰的楊後,道:“啊,差點忘了。”隻見陳姝輕描淡寫道:“你們幾個,服侍皇後上路吧。”


    皇後癱軟在地上,拉住了陳耀的衣角,不住道:“阿耀,阿耀,我是你母親啊。”


    陳耀麵露不忍之色,跪在地上,膝行向前,道:“姑母,是我們打錯了主意,姑母,請姑母放了我母親吧,母親以後規行矩步,再不敢動姑母半分了。”


    陳姝沒理陳耀,隻是對著殿中的狼騎道:“殿中金吾衛,皆殺。”


    霎時,刀光四起,手起刀落,金吾衛的頭顱就叫砍了下來,他們甚至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連慘叫的聲音都沒發出來,掉落的頭顱上還帶著不可置信的神色。


    血流成河,陳姝走到陳耀麵前,溫聲道:“起來。”


    陳耀愣住了,看著陳姝,陳姝道:“你的膝蓋,從此以後,不能彎,我大魏沒有跪著的皇帝,起來。”


    幾個內侍將陳耀攙了起來,陳姝身後的周陸過來,手上拿著白綾走到楊後身邊,道:“皇後,奴婢服侍您。”


    楊後瘋狂地搖頭,想要逃跑,卻叫內侍們狠狠按住,周陸將白綾纏在了楊後的脖子上。


    陳姝站在陳耀身邊,淡淡地看著楊後猙獰的麵龐,“怎麽,覺得我狠?”


    陳耀偏過頭,陳姝道:“阿耀,我要你看著。”


    陳耀攥緊了拳頭,看向楊後,隻聽陳姝道:“我不狠,今日被人絞死的就是我陳姝了,還有,她可不是你真正的母親,你母親叫唐馨,乃是桓帝姨丈唐碩的孫女,她才是阿兄的正妻,生你的時候難產而亡,楊氏不過是個謀奪他人子嗣的毒婦罷了。”


    陳耀呆立當場,陳姝道:“你啊,心慈手軟,若要殺我,何必遮遮掩掩。”


    “睜大了你的眼睛瞧著,這就是皇族,這就是權勢鬥爭。”


    陳耀親眼看著周陸絞殺了楊氏,內侍們魚貫而入,將殿中狼藉收拾了個幹淨,陳耀渾身顫抖,滿身是汗,癱倒在地上,隻聽陳姝道:“扶起陛下,明日還要行登基大典呢。”


    陳姝看了楊氏,又道:“皇後哀毀過甚,於陛下靈前,暴斃。”


    周陸呈上了那封詔書,陳姝拿起來,也沒看,道:“這東西有什麽看頭,阿兄便是忌憚我,也不會用這種東西折辱我,楊氏真是不聰明,惹惱了我。”


    陳姝麵上雖然帶著微薄的笑意,殿中人卻能感覺到陳姝的憤怒,須勒提低聲道:“母親息怒。”


    陳姝把遺詔放在火上,親眼看著這封所謂的遺詔燒成了灰燼,又被內侍清理了下去。


    什麽都不存在,什麽都沒發生,史書工筆,不過寥寥幾個字罷了。


    “走吧。”


    陳姝當先走出了大殿,隻見外麵彤雲密布,涼風習習,牽起了陳姝的衣角,陳姝道:“明日是個好天氣呢。”


    這時一個青衣男子匆匆而來,他發間微微濡濕,站定在陳姝麵前,隻見他身姿挺拔,眉目清雋,見了陳姝拱手下拜,道:“拜見母親。”


    陳姝拉起他,擦拭了他額上的汗,道:“怎麽了,走得這麽急?”


    這男子同須勒提眼神交匯,道:“母親,趙大人不日便要升廷尉了。”


    陳姝一笑:“廷尉?這倒是個好位置,不知金剛怒目,能否鎮得住這世間宵小,倒也不枉寒山修習刑名之法多年。阿湛,此事你做得好。”


    陳湛頓了頓,欲言又止,陳姝道:“有什麽話就直說,何必這樣吞吞吐吐?”


    “母親,陛下的詔令發往江南,決議拜沈霽為大司徒。”


    陳姝一笑:“你們瞧,這才是阿兄的手段,趙寒山起來了,沈清晏又回來了,這樣的朝堂才有意思嘛。”


    陳湛道:“母親說得是。”


    陳姝見陳湛麵上之色淡淡,她笑著拍了拍陳湛的肩膀,道:“左右是你的阿父,若是相見也無妨。”


    陳湛搖頭,“孩兒是母親的孩子,也有自己的阿父。”


    陳姝帶著須勒提和陳湛走下了台階,看了看天邊,道:“走吧,你們阿父還等著我們呢。”


    陳姝仿佛聽到有人叫她,她迷迷蒙蒙抬頭,睜開了眼睛,隻見眼前站著滿娘,滿娘道:“怎麽洗澡洗睡著了,真是奇怪。”


    陳姝這才發現自己靠在浴池裏麵睡著了,陳姝笑了,起身道:“你怎麽來了?”


    滿娘道:“阿濛有孕我當然要回來,一晃這麽些年了,阿濛現在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居然懷孕了,我聽到消息超級擔心好麽,這就立刻結束了旅行跑回來,好了,給你帶禮物的。”


    滿娘絮絮叨叨說了一大頓話,見陳姝神色惘然,道:“你怎麽了?”說著替陳姝將身上擦幹,然後裹上了衣物,現在的陳姝已經是個十六歲的少女,身材高挑,眉目精致。


    陳姝披上了披風,踩著木屐出了浴室,廊上涼風陣陣,現在已經是初秋了,一片黃葉掉在陳姝的肩頭,她喃喃道:“沒什麽,夢到了一些往事罷了。”


    “明明走過了就不後悔,為何今日又想起來了?”陳姝一笑。


    滿娘道:“往事?總不可能是今生的事,我猜啊,是前世的事情,對麽?”


    陳姝將黃葉拂落,站定在廊下,隻見天高雲淡,有一行大雁飛過,陳姝道:“真是奇怪,頭一次做了這樣的夢。”


    滿娘道:“所以啊,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許最近是想到什麽了?”


    “說來,倒是有一件事。”


    “什麽事啊?”


    陳姝看過來,麵上的悵惘之色盡皆褪去,她道:“我啊,該生個孩子了。”


    “哎?生,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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