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過了十日的樣子,蜀王那裏不斷傳來消息,不得不提的是,蜀王上書說自己常年在西南邊境鎮壓山中夷族,此次出蜀唯恐夷族趁機行刺,是以帶了三千王府部曲隨行,這個數字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想要同洛陽城外的五營較量怕是不夠看,可是逼宮什麽的倒是綽綽有餘。


    朝中吵作一團,以盧恒為首的官員們都不同意讓蜀王帶這麽多部曲,而陳昱那裏過了好久才傳下了消息,說是準了蜀王所請。


    細細想來也是,好容易蜀王決定要出蜀,若是因此再讓他抓住了機會,不出來了可怎麽好,當然出了蜀地這三千部曲也不夠看的。


    爭執慢慢平息,伴隨著天氣越來越熱,陳昱越來越少露麵,蜀王距離洛陽越來越近,眾人的心都提起來了。


    是夜,一場暴雨洗刷了連日來的暑熱,涼風習習,陳旻坐在廊下,也不知在想什麽,這時一個老人躬身上前替他披上了披風,道:“大公子小心受涼。”


    陳旻道:“李翁怎麽出來了?”


    這叫做李翁的老人麵上無須,說話的聲音略有些尖細,行走往往貼著牆根輕手輕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個宦官。


    李翁道:“人老了,總是睡不著,公子請早些安置吧,夜深了。”


    陳旻道:“不過心中有事睡不著罷了。”


    李翁道:“公子在許家女郎生辰之後就一直睡不好,怎麽,想起了許家女郎?”


    陳旻不看李翁,而是看向了庭中的花木,這裏是靖寧公主城外的別院,別致精巧,他道:“不是,隻是常常想起從前的事,總覺得往事曆曆在目,卻又恍如一夢。”


    “李翁,曾有一個叫許濛的女孩兒救過我麽,就在那個下雨的驛館,她把她們隨身帶著的藥物給了我,救活了當時重病的我。這是真的麽?”


    陳旻的狀態不太對,他仿佛陷入了一個名為從前的陷阱,可怕的是他竟然不掙紮,而是任由自己陷進去。


    李翁道:“是,是真的,公子都是真的。”


    陳旻道:“後來,我拜了阿濛的祖父為師,在江南同老師學習,老師離開洛陽的時候。”陳旻頓了頓,終於還是鼓足了勇氣道:“我原本是想要到蜀地帶著母親、表姐還有阿冕離開的,我原本是想要讓我們假死,然後我去洛陽求娶阿濛。”


    陳旻看向了李翁,眼中沒有焦點,仿佛是個盲人,他道:“我以為,我可以不用再作為陳旻活著了。”


    “作為陳旻的那個人三歲剛會說話就要讀書,讀不好就要跪在我秦氏族人靈前,母親會曆訴陳氏與秦氏的仇恨,說一句便要用鞭子抽一下。那個陳旻啊,他殺了太多人,算計了太多人。”陳旻伸出自己那雙修長白淨的手,道:“那個陳旻用這雙手把與自己一同長大的表姐送進了皇宮,送到了那個大她近二十歲男人的榻上,讓她殺了自己的孩子來陷害陳昱。”


    李翁欲言又止,竟不知該說什麽?


    這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孩子,他天生貴胄,卻不想命運給他埋下了這樣險惡的伏筆,李翁哽咽道:“大公子,該安置了。”


    陳旻揮手,道:“李翁快去休息吧。”將走的時候,李翁忽然聽到陳旻輕輕感歎,“如果,當時阿濛不救我,就好了。”


    黑暗中,李翁老淚縱橫。


    李翁回房,隻見房中叫人動過,他忙關了門,四下查看,枕邊壓著一張字條,李翁看過後神情一震,他將字條放在火上燒掉,又怔怔地看了一會兒那火焰,自言自語道:“要開始了,也要結束了。”說完,出門去找陳旻了。


    ————


    隔日清晨,天不亮的時候,陳旻就喬裝打扮了一番匆匆出門了,他上了一駕很是普通的馬車,車中,他閉目養神一言不發。


    走了大概一個時辰的樣子,車夫道:“大公子,我們到了。”


    陳旻起身,隻見外麵天光將亮,他站在一座莊園前,這裏是洛陽郊外的一座莊園,修築起來已經許多年了,是一對夫婦住著。車夫上前敲了敲門,便有仆從上來開門,陳旻走了進去。


    門中仆從見了陳旻皆躬身下拜,口稱大公子,陳旻道:“已經到了?”


    那仆從見陳旻問他,便道:“昨日到的。”


    陳旻道:“帶路。”


    仆從前麵引路,他們繞過了莊園的正堂,來到後花園,隻見這莊園修建得很是有趣,後花園仿佛嵌套在莊園中,園中暖閣遠遠望去十分精美,同那莊園正屋完全不是一個風格。


    仆從打簾,陳旻走了進去,隻見房中一個男子半靠在榻上,榻旁坐著一個女子,陳旻下拜,道:“拜見叔父,拜見母親。”


    李夫人道:“阿旻快起來吧。”


    陳旻道:“多謝母親。”


    李夫人說話說得清清淡淡,可不像是同自己兒子久別重逢的模樣,陳旻也是規規矩矩同母親寒暄,一對母子相處得很是冷淡。


    上座男子抬頭,笑道:“阿旻瘦了些,阿瑤該給他進補了。”


    這男子赫然便是原該在路上的蜀王,他竟然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洛陽。


    陳旻忙道:“多謝叔父關心,旻不過是苦夏罷了,無大礙。”


    蜀王道:“你在洛陽有些時日了,對此間形勢怎麽看?”


    “高氏當日應當是重創了陳昱,如今陳昱病重乃是事實,原是孟氏得勢,可盧後自得了高氏之子陳煒,現在又聯合母族,隱隱有了一家坐大之勢。”


    蜀王沉吟一瞬,道:“阿旻,依你之見,陳昱的病情當有幾分。”


    陳旻道:“此事當有八分真,以陳昱的作風,不可能坐視朝堂不穩,如今三公皆是坐山觀虎鬥,可見陳昱對朝堂的掌控力已經降低。再者,高氏之子並未受到厭棄,可見陳昱心中早已迫不及待要立太子。”


    上座蜀王仔細聽著陳旻關於情勢的分析,陳旻侃侃而談道:“擇高氏之子乃是迫不得已,陳昱這是壓製了高氏行刺之罪,想要生造出一個嫡長子穩定局勢。種種選擇可見,陳昱危矣。”


    “哈哈哈哈。”蜀王拊掌,讚歎道:“阿旻管中窺豹,有大才。”可蜀王雖笑著,麵上卻是盯著陳旻的反應。


    陳旻卻是立刻彎腰拱手道:“旻有今日,全賴叔父教導。”


    一旁李夫人道:“殿下從前日日教著阿旻,阿旻那些手段計謀,自然都是殿下所傳,殿下這樣誇獎阿旻,隻怕是在誇獎自己吧。”李夫人掩麵一笑,一雙美目流動。


    蜀王自榻上起來,行至陳旻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此行真是辛苦阿旻了。”


    陳旻忙道:“不敢居功,皆是為了叔父的偉業。”陳旻見蜀王的狀態稍微放鬆了一些,他閑談似的,道:“叔父來洛陽為何提前了這麽久?”


    蜀王擺手,滿不在乎的樣子,道:“那陳昱小兒忌憚於我,京中盧氏等人怕是也存了想要殺我於途中的心思,倒不如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他陳昱小兒怕是還在商量著怎麽殺我,我便已經來到這洛陽了。”


    說著蜀王走出了房間,他站在門前,隻見外麵朝陽正好。


    蜀王道:“許久不見這裏的太陽了。”說著便舉步離開了。


    廳中隻剩下李夫人和陳旻,李夫人上前撫上了陳旻微微霜白的鬢發,神色悵然道:“這是,怎麽了?”


    陳旻附上李夫人的手,道:“無事,憂思過重罷了,母親不必擔心。”


    李夫人輕聲道:“阿旻,你太累了。”


    陳旻搖搖頭,“不,不累。”


    李夫人似乎能夠看出陳旻麵上的疲色,她帶著陳旻走到了門前,她道:“不僅僅他要感歎,阿旻,我從洛陽離開的時候就像是一貨物,一個娼妓,叫他帶去了蜀地,如今竟然回來了。”


    李夫人的聲音很輕,輕得仿佛都聽不見,她道:“從洛陽到蜀地,我去了半條命,從蜀地來洛陽,我用了半輩子。”


    陳旻搖頭,“不,母親,還有我的一生,表姐的一生,阿姐的一生。”


    李夫人轉身仿佛第一次認識陳旻,那目光陌生極了,她伸手握住了陳旻的手,那力道很重,她道:“就快好了,我們就要成功了。”


    那歲月都不曾折損的麵龐上流露出了隱約的癲狂,陳旻扯了扯嘴角,苦笑了一下,鬆開李夫人的手,轉身離開。


    皇宮中,許濛還在睡,陳昱起身,他鬆垮的寢衣露出半個胸膛,他貪看了許濛睡顏許久,終於在她頰邊小心翼翼印下了一個吻。


    高景輕聲道:“陛下,宮外的消息傳過來了。”


    陳昱起身,將床帳掩好,裹了件袍子坐在榻邊,道:“進來吧。”


    高景進來,低聲道:“宮外傳來的消息,蜀王到了。”


    陳昱道:“是陳旻那邊的人說的?”


    高景點點頭,道:“那邊的人說蜀王落腳在城外的莊園中,應當是前些年蜀王置辦的私產。”


    陳昱抬手,道:“這陳旻是阿姝搭上的人,我若是貿然插手未免不美,她不是常常偷跑出去麽,這次的消息也傳到她那邊去吧。”


    高景不明就裏,卻還是道:“諾。”


    高景剛走,就聽帳中發出了些許聲音,陳昱將床帳掀開,隻見許濛揉了揉眼睛看過來。


    陳昱坐在榻邊,道:“渴了?還是餓了?”


    許濛細細看了陳昱一會兒,略有遲疑。


    “聽到了?”


    許濛點點頭,道:“他,來了?”


    陳昱伸手將許濛的碎發別在耳邊,道:“來了些日子了,是敵是友,暫且不明。”


    許濛張張嘴想要說話,可又不知該說什麽,歎了口氣。


    陳昱道:“阿濛,這一次,是我和他之間的事。”


    許濛看陳昱的神情,堅定而不容置疑,她輕聲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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