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宇聞言, 原先麵上的陰沉卻是一頓, 就連那原本要吐出的話語也停留在喉間…


    章華宮?


    那來得豈不是?


    周承宇思及此忙道:“快請他進來——”


    內侍聞他話中的鄭重便也不敢耽擱,他匆匆應了一聲“是”,而後是又朝周承宇打了一禮便往外退去…沒過一會,那布簾重新被人打起,卻是一個身穿黑色披風的男人走了進來,男人的麵容皆掩在那兜帽之中, 一路低著頭打外頭進來,倒是也窺見不了幾分他的麵容,唯一能瞧見的也隻有他那光滑到不染絲毫須發的下巴。


    等到那布簾重新被人掩下, 他才抬了頭。


    屋中燭火原先被風吹得輕輕晃打, 因此男人的麵容一時也被照得有些晦暗不明,卻是又過了一會, 他的麵容才逐漸清晰起來。來人的麵容異常白皙,眉眼之間還有幾分陰柔,卻是一名內侍…周承宇眼瞧著他的麵容忙笑著站起身朝人走去,口中是跟著一句:“李公公深夜過來, 可是有什麽事?”


    那位被喚作李公公的內侍聞言是揭下了頭上的兜帽, 而後便又朝人打了一禮, 口中是道:“咱家可是擾著殿下清修了?”他的聲音是內侍獨有的尖細聲, 尾調微微上揚還透著一股子輕慢。


    周承宇自是也聽出了那話中的輕慢, 他向來不喜這些內侍,更不喜有人在他麵前這般持大…


    倘若不是如今眼前之人對他還有些許用處,他早就讓人把這個沒根的狗東西扔出去殺了。


    可惜, 如今還不是適合。


    周承宇想到這,那張溫潤的麵上便又重新掛了個笑,他的眉眼溫和,話語也很是客氣:“公公說得這是什麽話?你可是父皇身邊的紅人。”他這話說完便伸手請人入座,而後是又親自替人斟了一盞茶,跟著才又問道:“隻是這大夜裏的,公公怎麽不在宮裏伺候父皇?”


    李公公倒也不客氣,他接過了周承宇遞來的茶卻未曾回他的話,待飲用了一口才又半眯了眉眼笑道:“信陽毛尖,真是好茶…”


    等這話一落,他才又擰頭朝周承宇看去,眉梢微抬,眼中含著笑意,口中是跟著一句:“這些年,咱家受殿下的照拂頗多,雖說咱家是個沒根的,可這該有的良心總歸還是得有的…”


    他說到這是把手中的茶盞置於那茶案上,而後才又笑跟著一句:“咱家總不能白白收了殿下這麽多好東西,殿下,您說是嗎?”


    周承宇手上也握著一盞茶,聞言仍舊是那副溫潤的麵容:“公公客氣了,本宮照拂公公,不過是想讓公公好生伺候父皇…”他說到這是又歎了口氣,等擱落了茶盞,他是又重新提了茶壺卻是想給人再續一盞茶:“如今父皇龍體未愈,本宮這心中真是萬分不安。”


    兩人在這處打著機鋒——


    到後頭還是李公公先說了話:“咱家也就不跟殿下兜圈子了,殿下可知今日咱家在宮裏看到誰了?”


    周承宇聞言倒茶的動作卻是一頓,他掀了眼簾朝人看去,口中是問道:“誰?”


    屋中燭火輕輕打晃,那李公公伸手攔了一回周承宇倒茶的動作,眼睛卻是一瞬不瞬看著他的麵容,聲音微沉,倒是越發顯出幾分神秘的模樣:“故去的信王。”


    他這話剛落,周承宇便立時站起身來,他把手中的茶壺置在那茶案上,口中是緊跟著一句:“不可能!”


    霍安北還活著,這怎麽可能?


    當日他雖然未曾去邊陲,可江亥是他的親信,這麽多年,江亥還從未給他辦砸過一件事…霍安北受了那麽嚴重的傷又被扔下懸崖,就算是大羅神仙在世也難保他一條命!他還活著?真是,真是荒誕至極!


    李公公見他這般,那陰柔的麵上便露出幾分不高興:“殿下這是在懷疑咱家的眼睛?咱們這些做奴才的最要緊的就是眼明心亮,霍大將軍常年進宮,咱家瞧過他這麽多回,難不成還能看錯不成?”


    周承宇聽得他話中的不喜倒也回過幾分神來,他重新轉回身子朝人看去,口中是安撫似得說道一句:“李公公千萬不要誤會,本宮,本宮隻是覺得這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了些。”一個已經死了四年的人突然出現,這如何不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他重新回了座位,手握茶盞,任憑那茶香四溢…


    可他此時也沒了用茶的心情,一口好茶入口卻如同牛嚼牡丹一般半點味道也嚐不出。


    周承宇把茶盞握於手心,他的心下微微思忖著,卻是又過了一會他才擰頭朝人看去,口中是又跟著一句:“李公公可知曉他們說了什麽?”倘若讓父皇知曉當日是他害了霍安北,那豈不是?


    他想到這,那溫潤的麵容在那燭火的照映下卻是又慘白了幾分。


    李公公先前被人安撫倒也好了許多,此時他重新端坐在椅子上,眼看著周承宇麵上的慘白卻是又一句:“殿下這是抬舉奴才了,那霍大將軍是什麽人,倘若奴才在那處偷聽隻怕此時就已沒命見殿下了。”


    等這話一落——


    他是又用了一口好茶,而後才又似歎非歎說道一句:“這世上匪夷所思的事還真是不少,死了四年的人都能重新出現,殿下的那些手下也是該好生警警神了…”他這話說完眼看著周承宇越發陰沉的麵容卻也不敢再造次,便又跟著一句:“咱家今日也隻是來和殿下說一聲,至於殿下信不信跟咱家也沒什麽關係。不過——”


    “這位既然回來了,那麽那樣東西也該重新出現了。”


    李公公說到這便也不再多言,他是把手上的茶盞重新置於那茶案上,而後才又說道:“夜深了,咱家也該回去了…”他這話說完是又朝人一禮,而後便又重新戴了兜帽往外走去。


    等到李公公走後——


    周承宇卻是端坐在椅子上遲遲都未曾說話,他的手撐在那扶手上,眉目微沉,薄唇緊抿,心下也不知是在思忖著什麽事,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沉聲說道:“去找江亥,讓他馬上過來。”


    殿中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了一聲“是”,等到那燭火連著跳了幾回,便又恢複了原先的靜謐。


    …


    江亥來得時候夜已經很深了。


    這天地之間到處都是一片靜謐,唯有周承宇在殿中負手踱步,掩不住得一副焦急模樣…這麽多年,除了當年知曉李懷瑾那個身份還有父皇把虎符交於霍安北的時候,他還從未這般焦急過。


    可今日,他的確坐不住了。


    霍安北“死而複生”,如今又秘密去了章華宮見了父皇,那麽他當年所做的那些事如何還瞞得住?或許,這一切從未逃過那人的眼,他早就知曉了他做得這些事,隻是這麽多年一直秘而不宣罷了…


    “殿下。”


    江亥今有四十餘歲,他的麵容端肅,看起來倒也有幾分正直之色,隻是不知是不是這些年替周承宇做得陰損事太多了,他那眉宇之間卻縈繞著幾分陰戾,這般瞧起來便令人覺得有些不舒服…他心中是有幾分奇怪的,近些日子並未有什麽大事,太子卻在深夜傳喚於他。


    還有…


    他看著人踱步的樣子,這麽多年,他已很少瞧見太子這幅模樣了?


    不過不管他心中是如何想的,麵上卻未有絲毫變化,待朝人單膝一禮才問道:“太子深夜傳屬下過來,可是有什麽事要吩咐屬下?”


    周承宇聽得這話,那踱步的動作一頓。他轉身朝身後江亥看去,燭火已燃到極致,此時已顯露出幾分傾頹之勢,而他眼看著跟前跪著的這個男人人,麵容微沉,連帶著聲音也很是低沉:“霍安北還活著。”


    江亥聞言立時便抬了頭,他的麵上是未加掩飾得震驚,話卻是想也未想便否決了:“不可能!”


    等這話一落——


    他眼看著周承宇較起先前越發低沉的麵容,心下一凜,忙垂了頭,口中是跟著一句:“屬下知罪,隻是當年霍安北是屬下親自審理,憑他當時所受的傷還有那個懸崖的高度,他絕對沒有活下來的可能。”


    周承宇聞他所言也未曾說話,他隻是重新回到了椅子上,而後才開了口:“可事實是霍安北不僅沒死,他還私下去見了父皇…”等這話一落,他手握茶盞待又飲用了一口茶,眼睛卻仍舊看著江亥:“你倒是說說,本宮該怎麽處置你,嗯?”


    屋中燭火幽幽——


    江亥跪在地上一時也覺得有些頭皮發麻,他怎麽也沒想到霍安北竟然會活著回來。他知周承宇為人,對他而言,若是手下人犯下這樣的過錯必然逃不過一死…縱然他此時低垂著頭,都能察覺到周承宇落在他身上的眼睛,就像是被一條陰冷的蛇盯著一般。


    他撐在膝蓋上的手收緊,口中是道:“此時是屬下失察,殿下若要責罰屬下,屬下不敢有絲毫怨言,隻是…”江亥說到這卻是又稍稍停頓了一瞬,而後他掀了眼簾重新朝周承宇看去,跟著一句:“事已至此,倒不如我們趁此機會先下手為強。”


    周承宇聞言,一時卻未曾開口。


    他的指腹磨著茶壁上的瓷畫,一雙鳳目仍舊看著江亥,口中是道:“你有什麽法子?”


    江亥見他願意聽便鬆下了一口氣,隻要對周承宇還有用,他這條命便能保得住…他想到這便又斂了心神說道:“每年十月,李懷瑾都會去淮安祭拜先定國公,不如我們趁機下手,隻要這世上沒了李懷瑾,那麽對於陛下而言,您就是那個唯一可以接任大寶的人。”


    這倒的確是個法子——


    倘若這世間沒了李懷瑾,那麽一切的問題都將不再是問題,隻是…周承宇的指腹仍舊磨著茶壁,口中是又跟著一句:“李懷瑾身邊能人眾多,可不容小覷。何況,如今他的夫人剛生產完,又是這種時候,他又怎麽可能離開燕京?”


    “那我們…”


    “就讓他非去不可。”


    …


    此時夜已深,章華宮的寢殿之中卻仍舊傳來幾聲輕咳,一個穿著明黃寢服的男人立在窗邊,他的手中握著一幅畫卷,耳聽著身後的腳步聲也未曾回頭,口中卻是問道:“怎麽樣?”


    “如您料想的一樣,李公公的確去了東宮…”


    近侍一麵說著話,一麵是又替人添了一件外衣,跟著才又一句:“隻是奴才實在不懂,您為何要在這個時候讓信王進宮,還故意讓那李公公瞧見。倘若太子知曉,以他的性子隻怕不會善罷甘休才是。”


    周聖行聽得這話,喉間卻傳出一陣溫潤的笑聲,隻是他病得實在太厲害了,才笑了沒幾聲便又咳了起來。


    近侍見他這般忙輕輕替他拍起背來,等到差不多了,周聖行便擺了擺手,他把手中的畫小心翼翼地置於那桌案上,眼瞧著燭火下畫中人的麵容,他才輕輕說道:“朕啊,等得太久了,實在不想再等了。”


    …


    幾日後。


    霍家,相隱齋。


    如今正是九月末十月上旬的樣子,那天較起往日自是又冷了許多,好在今兒個天朗氣清,那日頭打在人的身上倒也不覺得冷…霍令儀因著還未出月子便仍舊坐在床上,她的手中握著一個用布製成的老虎玩具,此時正在逗長安玩。


    長安越長大,那麵容便越發好看起來,瞧著便格外讓人歡喜。


    這廂正在玩鬧著,李懷瑾卻打了簾子走了進來,今日李懷瑾休沐在家,隻是先前如鬆齋那處傳來話讓他過去一趟…等到屋中幾個丫鬟朝他打了禮,霍令儀便也循聲朝人看了過去,她原是想同人說話,隻是看著他麵上的神色,臉上的笑意卻是一頓。


    她揮了揮手讓杜若等人抱著長安一道退下,等到屋中沒了旁人的身影,霍令儀才問道:“出了什麽事?”


    李懷瑾聞言一時卻未曾開口,他提步朝霍令儀走去,待坐到床前,他才握著霍令儀的手沉聲說道:“晏晏,我得去一趟淮安。”


    淮安?


    霍令儀聽得這話,麵色蒼白,手中的布老虎也跟著掉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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