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已轉入十月。


    滿園的秋色逐漸褪去,連帶著這天也越漸寒冷了幾分。


    霍令儀剛從外頭盤完賬回來, 這會便由紅玉扶著走下了馬車, 眼瞧著影壁處還停著一輛馬車她便止了步子掀了眼簾看去…一道來扶的婆子眼見她這幅模樣便恭聲回道:“那是二公子的馬車, 他今兒個便要出門了。”


    霍令儀聞言倒是也記起了幾分, 前幾日祖母的確與她提起過說是霍令章近些日子便要出門了, 隻不過她近來事務繁忙自然也未曾怎麽理會。


    自然——


    即便她當真閑賦在家隻怕也是不會多加理會一二的。


    霍令儀想到這便也隻是在那輛馬車輕輕轉了一圈便收回了眼,她重新邁了步子往前走去, 隻是也未走上幾步便被人喊住了。


    來人正是霍令章,他依舊穿著一身官綠色長袍, 大抵是這一份氣度模糊了他的年歲讓他看起來倒也有幾分長身玉立的味道。


    霍令章看見霍令儀便又快走了幾步,待至人前是與她恭恭敬敬拱手行了一道家禮,口中亦跟著溫聲一句:“長姐回來了。”


    霍令儀聞言倒是止了步子。


    她輕輕“嗯”了一聲,麵上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一雙桃花目倒是在人身上轉了一圈才開口問道:“你要離開了?”


    “是…”


    霍令章站直了身子,他的眉眼帶著幾分溫和意,聞言麵上便又添了幾分笑, 口中是答道:“如今距離會試還早, 我留在家中也無事可做,倒還不如去先生那處——”待這話說完,他便又朝霍令儀拱手一禮, 跟著一句:“祖母年邁、母妃體弱,家中一切事務還需長姐多勞累幾分了。”


    霍令儀聞言卻未曾說話。


    她仍舊低垂著一雙眉眼看著眼前人,看著霍令章麵上未加掩飾的那幾分擔憂。


    不管是前世還是如今,霍令儀其實都猜不透她這位好庶弟的心思, 即便如今他年歲尚幼,可隻這一份心性而言卻已比得過這世間的許多人,倒也怪不得他能在一年之內成為太子的左膀右臂。


    她袖下的手稍稍握緊了幾分。


    霍令章離開家中也好,雖說上回祖母因為二叔的事待霍令章已不如舊日歡喜,可把這樣一個人放置在身邊,她可不敢保證會不會再生出幾分事端來。


    霍令儀想到這終歸還是開口說了話,她的眉眼依舊是一片平淡,就連聲音也未有什麽情緒:“既然打算走科舉這條路便好生跟著先生學習…”她說這話的時候板著一張臉,瞧起來還當真有幾分長姐的風範:“家中一切事務不必你操勞,你身為男子漢大丈夫眼界該放得寬廣一些,別讓這內宅後院裏的瑣事阻礙了你的腳步。”


    霍令章忙應了一聲“是…”


    他朝霍令儀再次拱手一禮,而後才又繼續說道:“天冷風寒,長姐也要多加注意身體。”


    霍令儀聞言也隻是與人點了點頭,她未再多言,跟著便由紅玉扶著朝大觀齋走去。


    等轉過影壁的時候,紅玉是瞧了眼身後才輕聲與她笑說道:“咱們這位二公子可當真是半點都沒有傳承到王爺的半點風采。”她一麵說著話,一麵是半彎著一段脖頸扶著霍令儀繼續往前走去,口中是跟著一句:“就連世子這麽小都敢騎馬了,偏偏咱們這位二公子走哪都是用馬車,哪有半點氣概?”


    霍令儀聽得這話卻也未說什麽,隻是心中倒是也跟著細細想了一回。


    她印象中好似真得從未見霍令章騎過馬,更別說舞刀弄槍或是射箭了…隻是她明明記得,以往每回她與父王出門騎射的時候,霍令章眼中是閃過幾分欽羨的。


    彼時她和霍令章的關係還沒有到如此僵持的地步,私下倒也曾邀請他一道騎馬射箭,那個時候霍令章是怎麽說得呢?霍令儀擰著眉心細細想了一遭,卻是過了好一會才記起了幾分。她記得那會霍令章聽得這話也隻是溫溫與她笑道:“令章不會騎射也不喜騎射,就不擾長姐和父王的雅興了。”


    卻是斷然拒絕了。


    這樣曆了一、兩回後,霍令儀自然也就未再開口了。


    身邊的紅玉還在輕聲說著話,霍令儀的步子未曾停下,身子倒是微微轉了幾分朝那影壁處看去,此時霍令章已經上了馬車,車簾也已經落了下來,她便也隻是這般看了一瞬便收回了眼。


    …


    馬車已開始緩緩往前行駛起來。


    霍令章背靠著車廂坐著,他的手中握著一本書此時正低頭翻閱著,待看到手腕上的那處傷口,翻著書頁的手卻是停了下來。他低垂著一雙眉眼看著這道傷口,指腹緩緩在上頭拂過,這是早年跟著父王學習騎射時所留下來的傷口。


    傷口並不算深,經了年歲也早就結疤脫痂了,此時這手腕上頭所遺留的也不過是淺淺一道痕跡罷了。


    隻是傷口可以脫痂,記憶卻不容易忘卻。


    馬車已出了信王府也駛出了烏衣巷,越往前,那外頭的人聲便也隨著風穿過布簾一道打了進來。霍令章仍是如先前那般端坐著,他的手放在那道痕跡上,指腹拂過一回又一回,而後他才緩緩合上了這一雙眼睛。


    霍令章的麵上未起什麽波瀾,心下思緒卻翻轉著。


    他記得幼時的時候,那個時候父王還時常待在府中,而他最喜歡做得便是教授他們騎馬、射箭…父王一直都認為霍家的孩子,無論是兒是女,都該騎得了馬、握得了箭,可偏偏他卻最不喜歡這些。


    或許並不是不喜歡,而是害怕…


    他害怕父王嚴厲的責罵,更害怕從他的眼中看到失望。


    起初他被母親逼著和父王學習騎射的時候,父王便會擰著眉心責罵他:“連弓箭都拉不開,你怎麽配做我霍家的孩子?”可到了後來,父王卻不再責罵於他,他隻是看著他唉聲歎氣,眼中顯露出未曾遮掩的失望,餘後卻是半句話也不曾多說。


    霍令章想到這些,覆在傷口上的手便又握緊了幾分。可也不過這一瞬他便又鬆了開來…或許就是這個緣故,他私下也曾偷偷練過幾回弓箭。


    他心中著敬佩父王,自然不想讓他失望,也就是那個時候他弄傷了手腕。


    彼時他也不過稚兒年歲,眼瞧著鮮血流了一地自然忍不住哭了起來。可父王瞧見他這幅模樣卻是越發失望,他記得那會父王就站在他的身前,看著他搖頭歎息道:“男子漢大丈夫,一點小傷都受不住,哪有我霍家子弟的半點風範?”


    霍令章以為父王就是這樣的性子,嚴厲到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可明明不是這樣的…


    他見過父王的溫柔,也見過父王耐心勸人時的模樣。他會親自教導長姐騎射,即便她出了什麽差錯也不會多加責備一句,反而會耐著性子柔聲勸著人。


    那個時候,霍令章才知道父王其實並不喜歡他,即便他是家中的長子。即使他真得樣樣比過長姐,父王最多也隻是與他說一聲“不錯”,可他卻絕對不會像對待長姐那樣對待他…從那之後,他便再未握過弓箭,甚至就連每回出門也隻是行坐馬車。


    霍令章想到這些陳年舊事還是忍不住搖了搖頭,唇邊也跟著溢出一道笑來,這抹笑不過轉瞬即逝自然也瞧不出有個什麽意味。


    而後,霍令章合了一雙眼睛,卻是記起早年時長姐跟著父王學習騎射時那副豔麗多姿的模樣。那是他年幼時曾瞧見過得最美麗的光景,她一身紅衣坐在馬上,手持弓箭的樣子,仿佛這天地之間的光彩都在她一個人的身上,讓人睜不開眼也移不開目。


    他曾羨慕過——


    羨慕長姐可以和父王撒嬌說笑,羨慕她可以露出那樣肆意的笑容,那些都是他這一生之中從未擁有過的東西。


    霍令章想到這便又睜開了雙目,他的眼中恍若閃過一時的暗湧,可也不過一瞬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他的指腹終於從那傷口上移了開,羨慕?他的麵容一如素日,唇角卻是彎了幾分,其實又何止是一個羨慕呢?


    …


    大抵是因為已經入了冬日的緣故,這夜來得便格外早些。


    霍令儀吃過晚膳在院子裏方走了一圈步,這天便已盡數黑沉了下來。


    這會不拘是這屋中還是那院外的燭火都已點了起來,而她便披著一件外衣坐在這臨窗的貴妃榻上清算著賬目,她的手中握著一支朱筆,這會正半彎著一段脖頸在那賬冊上標注著,暖色燭火打在她的身上顯露出幾分白日裏瞧不見的風流來。


    杜若手捧一盞熱茶奉到人的案幾前,眼看著她這幅模樣,口中是跟著輕聲勸說道:“夜裏傷眼,您不若還是明兒個再看吧。”


    霍令儀聞言也未曾抬頭,她是又翻了一頁才開口說道:“無妨,也就這幾頁了。”


    她這話剛落,外頭紅玉便打了簾子走了進來,紅玉是先朝霍令儀打了一禮,口中是跟著恭聲一句:“郡主,王妃遣了人過來傳您過去。”


    這個時候?


    霍令儀擰著眉心朝窗外看了一眼,往日這個時候母妃差不多就該歇下了,隻是她既然遣人來傳喚想來必定是有事…霍令儀便也未曾多想,她擱落了手中的朱筆與紅玉說道:“你讓她稍候一會。”


    等這話說完她便披著外衣站起了身,待又接過杜若奉來的帕子擦拭了回手才往外頭走去。


    此時外頭已是星河一片,來傳話的錦瑟齋的二等丫鬟,見她出來便恭恭敬敬朝她打了個禮,口中是跟著恭聲一句:“郡主。”


    霍令儀點了點頭,她由杜若扶著朝錦瑟齋走去,臨來路上倒是問了人一句:“母妃可曾有說是什麽事?”


    那丫鬟聞言卻是搖了搖頭,她仍彎著一段脖頸,口中是輕聲答道:“知夏姐姐出來傳得話,奴也不知道是個什麽事…”她這話說完是又稍稍停頓了一瞬才又跟著一句:“不過今兒個傍晚時分,門房那處送來了一份帖子,奴看了眼名字是打文遠侯府傳來的。”


    文遠侯府…


    霍令儀的步子跟著一頓,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杜若自然也聽出了那話中的幾分意思,見她停下便也跟著止了步子,口中是輕輕喚了她一聲:“郡主?”


    霍令儀聞言也未曾說話,她低垂了一雙眉眼,月色與燈火照映下的臉龐瞧不出是個什麽情緒。卻是又過了有一瞬的功夫,她才開了口說道:“無事,我們走吧…”她知道母妃喜歡柳予安,也知道母妃是真的想把她嫁到柳家。


    在母妃的心中——


    無論是馮氏還是柳予安那都是一等一的大好人,若是她嫁過去日後一定會幸福美滿。


    因此即便上回她已在母妃麵前表露了心跡,可在母妃的心中隻怕也隻是以為她是小孩子脾氣胡亂說道罷了。


    大觀齋和錦瑟齋相距並不算遠,走了約莫一刻有餘的樣子便也到了。


    外頭的丫鬟、婆子見她過來紛紛打了禮,霍令儀也未說什麽,等進了屋子至第二道簾外她方停下了步子,隻隔了一道布簾,裏頭的聲響自然清晰得傳了過來。


    霍令儀聽著母妃與知夏說話時未加掩飾的歡喜意,她的心下忍不住是又歎了一口氣。


    卻是又過了一會,霍令儀才伸手打了簾子走了進去。


    屋中燭火通明,許氏就坐在那軟塌上頭,她的麵前擺著一堆珠翠金玉和錦繡華服,待聽到聲響便抬了眼朝霍令儀看來。等瞧見霍令儀,許氏素來柔和的麵上便又泛開了一道笑,她放下了手中握著的珠翠,一麵是朝霍令儀招了招手,一麵是跟著一句:“晏晏來了,快過來。”


    霍令儀看著她麵上的笑,終歸是什麽都未曾說。


    她落下了手中的布簾,麵上也跟著掛了個素日裏的笑,一麵是朝人走去,一麵是嬌嬌說道:“母妃這是要做什麽?”


    許氏握著霍令儀的手讓人坐在了自己的身邊,聞言是輕輕笑了下:“你柳家伯母今兒個送來了一道折子,邀咱們明兒個去家中用膳,我已應下了…”她這話說完是跟著稍稍一頓,一雙柔和的眼眸朝身邊人看了過去。


    即便上回晏晏已與她說過了和信芳的事…


    可許氏私心總覺得晏晏和信芳是再好不過的一對了,若真有什麽矛盾倒不如趁早說開…因此馮氏送來了這麽一道折子,她是想也未想便應了下來。


    許氏想到這便抬了抬手,卻是讓知夏領著其他丫鬟先往外頭去,等屋中人走了幹淨,她才握著霍令儀的手柔聲說道:“不管如何,你與信芳也是一道長大的,馮氏更是自幼看著你長大的…她既送來了折子,咱們也沒有不去的道理。”


    她說這話的時候言語之間卻還有幾分小心翼翼,一雙眼睛更是一錯不錯地看著霍令儀,生怕霍令儀不肯答應。


    霍令儀聞言卻未曾說話,她隻是掀了一雙眉眼朝許氏看去。


    自打父王去後,這還是她頭回見到母妃這般,她心下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即便她再不喜歡馮氏和柳予安,卻也不忍讓母妃失望,這說到底終歸是母妃的一場心意。霍令儀想到這,眉眼便又泛開了幾許笑,她任由人握著手,口中是跟著一句:“自然是該的,我也許久不曾去柳家探望伯母了。”


    許氏聽得這話終於是鬆了口氣,連帶著麵上的擔憂和躊躇也盡數消散。


    她仍舊握著霍令儀的手,一麵是指著麵前的這些東西與霍令儀柔聲說道:“這些衣裳是前些日子給你做得,原本是念著你下個月生辰可以穿,左右離你生辰還有段日子倒也不必著急…”她這話說完便又跟著一句:“這些首飾都是我的嫁妝,如今我年歲大了倒也不適合戴了,我選了一副頭麵正好配你的衣裳。”


    許氏說到這是擰頭朝霍令儀看去,眉眼溫和,聲音輕柔:“晏晏,你瞧著如何?”


    霍令儀難得見母妃這般有興致,聞言便也笑跟著點了點頭,口中是道:“母妃選得自然都是好的。”她口中這般說著,麵上也是帶著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樣,隻是心下的思緒卻又跟著轉了一回。


    她透過燭火朝母妃看去,眼瞧著她麵上的歡喜意,袖下的手忍不住是又收緊了幾分——必須得讓母妃早點認清那兩人的真麵目了,若不然就憑母妃待那兩人的信任,日後還不知要生出什麽事來。


    …


    夜色已深。


    大觀齋中,杜若和紅玉正在拾掇明兒個出門要穿得衣裳和首飾…霍令儀耳聽著她們在外間細聲細語說著“這幅頭麵真好看”、“這件衣裳真精致”,眉心便又緊擰了幾分,手中握著的書也跟著放了下來。


    書冊落在腳凳上撞出沉重的聲響,大抵是因為這麽一層緣故,外頭的聲音終歸是消了個幹淨。


    沒過多久,杜若便打了簾子走了進去。


    她是先把那香爐中的香料換了一遭,而後才邁步朝霍令儀走去。


    待至霍令儀跟前,杜若便彎腰把那本書撿了起來,她伸手輕輕拍了一拍書麵而後是重新放到了案幾上,跟著才又溫聲問道:“您看起來並不開心。”


    霍令儀聞言也未曾說話,她仍舊擰頭看著那覆著茜紗紅錦紗的窗欞。香爐裏的香重新燃了起來,正是一抹凝神靜氣的檀香,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等平了心下這番紊亂的思緒才合了眼,喉間卻是漾出一聲綿長的歎息…


    屋中一片靜謐,唯有那外頭的風打著樹枝傳來幾許嗚咽聲響。


    卻是過了好一會功夫——


    霍令儀才終於睜開了眼睛,她的雙手交握放於微蜷的膝上,低垂著一雙眉眼未曾顯露什麽情緒,口中卻是跟著一句:“你明兒個替我去做一件事。”她這話說完便朝杜若看去,而後是附在她耳邊說下一句話。


    “這…”


    杜若聽著耳邊的清冷之音止不住便抬了頭,她的臉上是未加掩飾的疑惑,紅唇翕動著卻是想問些什麽,隻是眼看著郡主麵上的神色便又止住了話。


    她重新低垂了這一雙眉眼,輕輕應了一聲,是道:“奴知道了。”


    …


    翌日清晨。


    霍令儀梳妝打扮了一回便去昆侖齋和林老夫人請安。


    玉竹見她過來一麵是笑盈盈得迎了她進去,一麵是柔聲與她說著話:“王妃已經到了,這會正陪著老夫人說話呢。”


    霍令儀聞言麵上的笑倒是濃厚了幾分,自打上回她和祖母說了那番話後,祖母明麵上雖然未曾顯露什麽,可私下待母妃倒也不像舊日那般嚴苛了。平日請安的時候祖母也會與母妃說上幾句話,有時候還會請人過去一道參念佛經,相處得倒也融洽。


    眼瞧著祖母和母妃能這樣融洽——


    霍令儀心下自然是開懷的,連帶著因為要去柳家而生出的那股子煩悶情緒也少了許多…她也未說什麽,隻是與人點了點頭,而後便親自打了布簾走了進去。


    林老夫人先前正與許氏說著話,耳聽著這一串腳步聲便抬了眼往前看去,待瞧見霍令儀一身華服錦衣走了進來,還是忍不住恍了回神。


    自從家中出了那遭事後,晏晏便鮮少這樣正正經經得打扮過了,如今眼瞧著她穿著一身胭脂色豎領偏襟長襖搭雀離籠飄帶,底下一條牙白色的馬麵裙上還用金線繡著一副折枝牡丹。


    滿頭青絲是用一副珍珠頭麵綰成一個發髻,瞧著清爽卻也大氣,再配上霍令儀那副明豔的麵容,更是越發相得益彰。


    林老夫人眼瞧著霍令儀這幅模樣,心下便又開懷了幾分,她一麵是朝人招了招手,一麵是與人柔聲說道:“今兒個倒是打扮得好看,以後也該這樣打扮著,咱們霍家的女兒就該這樣好看。”


    霍令儀聞言卻是輕輕笑了下,她是先朝兩人打了禮,口中是跟著一句:“都是母妃替我準備的。”


    林老夫人聽聞這話便擰頭朝許氏看了一眼:“你做得不錯…”


    話雖平淡,倒也是實打實誇了回人。


    許氏聞言麵上倒也掛了個笑,口中亦跟著一句:“母親謬讚了。”


    等又說了會子話,林老夫人便開了口:“如今時辰差不多了,你們也該出去了…”隻是這話落後,她卻又另擇了一句是與霍令儀囑咐道:“馮氏雖是自幼看著你長大的,可如今你年歲長了卻也不能再像往日那般肆意隨性了,在人跟前該立的規矩還是要立得。”


    與許氏一樣…


    林老夫人心中也早就是拿柳家當做親家來看待的,就是因為如此,有些話她還是要和霍令儀囑咐清楚。馮氏為人雖好,可再好的人成了婆婆總歸也免不得要把人挑出個三五六七分來,晏晏以後要嫁到柳家,這性子卻還是得改一改,沒得日後吃了虧。


    霍令儀心下明白,麵上卻也未曾表露什麽,隻是裝了幾分糊塗嬌嬌說道:“祖母這話怪是冤枉人的,晏晏哪回沒規矩了?”


    林老夫人看著霍令儀這幅模樣便也隻是笑著搖了搖頭,總歸離晏晏出嫁還有幾年,她心中倒也舍不得如今就拘著她…她想到這便也未再說什麽,隻是握著霍令儀的手輕輕拍了一拍,跟著才與許氏說道:“好了,你們去吧。”


    許氏聞言是輕輕應了一聲,而後是又與林老夫人打了一禮才攜著霍令儀往外頭走去…玉竹親自打簾送了她們出去,外頭的婆子、丫鬟眼瞧著她們皆恭恭敬敬打了一禮,口中是跟著恭聲一聲:“恭送王妃,恭送郡主。”


    林氏和霍令德剛過來請安,聽見這番聲響便止了步子。


    此時日頭正好,林氏立於這樹蔭之下抬眼往前看去,便見不遠處的許氏和霍令儀正被一群婆子、丫鬟簇擁著往這處走來,待又見她們二人今日皆是一副神仙妃子的打扮…林氏袖下的手便又忍不住握緊了幾分。


    自打她出了那樁事後,府中的風向就變了一通…


    原本以為令章中舉後會有幾分變化,卻也不知道那個老虔婆心裏究竟在想什麽,除了頭日露了幾分笑顏之後便再未說過一句好話,就連昨兒個令章出門也不曾見她說些什麽…反倒是待許氏的態度日漸好了。


    如今這府中上下誰不知道她林氏是真得落魄了,那些以往奉承、巴結她的那些人也早就在暗地裏轉了風向,容安齋的那些人除了雲開都是新送進府中的,平日想差她們做些事也是千難萬難的。


    林氏想到這,袖下的指根便又壓了一回皮肉,等到那痛楚散開,她才終於忍下這口氣回過神來…她看著越走越近的一行人,拉著霍令德屈膝朝兩人打了一禮,口中是跟著柔聲一句:“給王妃、郡主請安。”


    許氏聞言是止了步子,她低垂著一雙平靜的眉眼看著跟前的林氏,麵上沒有什麽餘外的情緒,聞言也隻是淡淡說了一句:“都起來吧。”


    對待林氏,她早年也是有過幾分怨恨的…


    說到底女人啊,總歸是希望夫君從頭到尾就是自己一個人的。可經了這須臾歲月,那些怨恨也早就隨著時間消失得一幹二淨了…因此眼見林氏如今這幅模樣,她也未說什麽,隻是挽著霍令儀的胳膊繼續往外頭走去。


    等到這一行人離開,林氏和霍令德才站起身。


    身旁的霍令德眼瞧著這幅模樣,心中自是不忿,口中也免不得輕聲說上一句:“母親,我討厭她。”


    她討厭霍令儀,討厭她永遠這樣俯視著她,絲毫不把她放在眼裏。


    “傻丫頭,你胡說什麽!”


    林氏聞言忙握著霍令德的手捏了一捏,眼中也帶著幾分警告,等霍令德噤了聲她才鬆開手,跟著是半側了身子朝許氏兩人離開的方向看去。她微微半側的臉頰隱於那樹蔭之下,恰好遮住了眼中那一抹晦暗不明的神色——


    豈止是討厭?


    她恨不得讓這兩個人永永遠遠得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林氏想到這,袖下緊攥的手便又忍不住多用了幾分力道。


    “母親?”


    霍令德見林氏遲遲不動身便輕輕喚了她一聲:“您怎麽了?”


    林氏聞言總歸是回過神來,她鬆開袖下緊攥著的手,口中是跟著一句:“沒什麽…”她收回了眼,麵上也斂盡了所有情緒,而後才又平聲一句:“走吧,我們也該向你祖母請安去了。”


    …


    柳家位於七遠巷,距離烏衣巷還是有段距離。


    好在今兒個街道之上並不擁堵,霍家一行人在路上約莫花了半個時辰便也到了。柳家門前早已候著人,瞧見馬車停下便忙迎了過來,等到許氏和霍令儀由人扶著走下,那打首的丫鬟便領著人恭恭敬敬朝她們打了一禮,口中是跟著一句:“給王妃、郡主請安,夫人知曉您二位來早早便讓奴在這候著了。”


    她這話說完便又笑跟著一句:“外頭天涼,兩位貴人且隨奴進屋吧。”


    許氏聞言是笑著點了點頭,她由知夏扶著往前走了幾步,臨來卻發現霍令儀並未跟上便又轉了身子朝她看去。待瞧見霍令儀一副怔楞出神的模樣,許氏便又折回了身子,她握著霍令儀的手,跟著是又輕輕喚了她一聲,等人回過神才問道:“怎麽了?”


    “沒事,許是昨兒夜裏未曾睡好…”


    霍令儀這話倒也不假,她昨兒夜裏的確未曾睡好,隻是先前出神卻是因為記起了前塵往事罷了。


    柳家於她而言大抵是除了信王府以外,最為熟悉的一個地方了…年幼時跟在柳予安的身後滿院子亂跑,長大後倒是知曉幾分規矩了不再日日跟在人的身後,可這柳家的每一處地方她卻都極為熟悉。


    這兒的許多地方,都曾有著她和柳予安的記憶。


    看著這朱紅大門,仿佛還能記起當日她一身婚服坐在喜轎之中被人抬進去時的模樣…歡聲笑語、賓客晏晏,那聲聲喜樂之下是她未曾遮掩的歡喜。


    霍令儀隻要想到這,心下那股子厭惡的情緒卻是怎麽也遮不住…


    許氏聞言,緊蹙的眉心卻還是未曾鬆開。


    她仍低垂著一雙眉眼看著霍令儀,問道:“當真沒事?”她總覺得晏晏有些不對勁。


    霍令儀看著母妃麵上的擔憂,終於是斂盡了心底那些思緒,她挽著人的胳膊麵上重新化開了一個笑,口中是跟著一句:“當真沒事,隻是記起了些舊日時的一些事罷了。”


    許氏聞言是又細細看了霍令儀一回,待瞧見她的麵色不似先前才鬆了一口氣,她握著人的手輕輕拍了一拍,而後是繼續邁了步子由丫鬟引著往裏頭走去…文遠侯府約莫是三進院落,大抵是經了年歲這宅子也有了幾分歲月的光景,不過其中的布景卻極為清雅,隱約還透著幾分江南的味道。


    而府中的下人不拘是主子跟前得臉的,還是灑掃的婆子、丫鬟,也都很知規矩。


    許氏終究是出自英國公府,即便近些年不曾出門聚宴,可該有的眼界卻還是有的。她瞧著這幅模樣心中待柳家和馮氏的好感便又多了幾分,連著府中的下人也是這般知禮懂規矩,可見這門第清雅沒那些糟亂事。


    晏晏日後嫁過來倒也毋需煩心什麽。


    霍令儀自然也瞧見了母妃麵上的神色,她心中大抵也是猜到了幾分。


    馮氏在打理後宅內院和這些婆子、丫鬟的身上確是花了很大功夫的,因此這文遠侯府雖然在燕京城排不上名號,可但凡來過這府上做客的卻沒有一個是不誇讚的…可即便掩藏得再好、裝飾得再得體,這假得終歸是假得。


    …


    馮氏是在自己的院落接待得她們,她早先便得了消息,這會便在那廊下候著,眼瞧著她們走近便笑著迎了過去,口中是跟著一句:“可算是把你們盼來了…”她這話說完是笑著握了握許氏的手,一麵是引著兩人往裏頭走去,一麵是柔聲與許氏說道:“原本該早請你們過來,隻是怕你府中有事這才耽擱了。”


    許氏聞言便也跟著笑了一回:“其實該是我請姐姐來家中做客,隻是家中事務委實忙亂了些,沒得怠慢姐姐。”


    “你我相識十餘年,哪裏需得這般客氣…”馮氏這話說完便又朝霍令儀看去,自打上回清平寺一麵之後,她也有一段日子未曾瞧見霍令儀了,如今眼瞧著她這幅打扮,即便是素來沉穩的馮氏也忍不住晃了回神。


    可也不過這會功夫——


    馮氏便回過神來,她的麵上仍舊掛著一抹笑,是道:“我依稀還記得幾分你小時候的模樣,未曾想到這歲月過得這麽快,當初還隻是一個小豆丁似的丫頭如今竟也出落得這般好看了…”她這話說完是又笑跟著一句:“信芳得等散值了才能回來,你若是覺得無聊不如四處去走走?”


    霍令儀聞言倒也輕輕笑了一回:“外頭天寒地凍的,我也懶得出去,倒不如陪著母妃和您說話。”她這話說完是又輕輕“咦”了一聲,眉眼帶著幾分疑惑:“伯父今兒個又不在家中嗎?我已許久不曾拜會他了。”


    馮氏聽得此話麵上的笑卻是有一瞬得凝滯,可也不過這會功夫,她便又重新恢複了麵色柔聲說道:“他近來迷上了字畫,這會估摸著是在書房。”她這話說完便又帶著幾分無奈:“他就是這樣的性子,最喜這些東西,每每尋著一副便歡喜得不行,即便不用飯也得獨自好生研究一番。”


    許氏聞言是輕輕笑了下,陪著人說著話:“侯爺既有事也就由他去吧,何況咱們說話,他也不方便。”


    馮氏聽得許氏這話,麵上便又掛了個笑,口中是道:“正是如此,咱們女人家說話,他一個大老爺們在,反倒讓我們拘束了。”


    幾人是又說了會子話,丫鬟便奉來剛剛煮開的茶水。馮氏是親自取了一盞奉於許氏跟前,口中繼續說道:“我知你怕冷,這是武夷山那處送來的茶,茶性偏熱,吃起來正好可以暖一暖身子。”


    兩人這廂說著話…


    霍令儀是捧著一盞茶,不動聲色得朝杜若那處看了一眼。


    杜若知意便半彎著腰身與她說了一句。


    霍令儀聞言卻是落了手中的茶盞,一雙遠山眉也緊擰著,連帶著聲也帶著幾分斥責:“你這丫頭,怎得這般失禮?”


    馮氏先前正與許氏說著話,聞聲便看了過來,待瞧見霍令儀麵上的慍色,又瞧了回她身旁丫鬟那副又羞又臊的模樣,她心中便已有了幾分明白。她笑著把手中的茶盞落於一側,而後是與身旁的丫鬟說道:“你領那位姑娘出去吧。”


    杜若聞言忙朝人謝了一聲,又打了個禮才跟著人往外退去。


    …


    等到杜若回來的時候——


    霍令儀正握著一盞茶站在窗外看著外頭的光景,眼瞧著杜若過來,她握著茶盞的手便又握緊了幾分。


    杜若依舊低垂著一雙眉眼,待至人跟前便又半彎了一段脖頸替人剝著果子,跟著是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奴去查過了,文遠侯今日的確在府中,不過不是在書房而是在花園…”她說到這是稍稍停頓了一瞬,跟著才又開口一句:“您想得不差,這會文遠侯正和那位秦氏待在一起。”


    霍令儀聞言握著茶盞的手終於鬆開了幾分,她微微掀了一雙眼簾朝那木頭窗欞外的光景看去,半句話未說,麵上卻是露出了一道似有若無的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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