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府內外兩院的交界處恰好是一片梨園,若是春時之際, 這百餘株的梨花一同開, 卻也是一道說不出的好風光。可如今已至深秋, 那梨花早已謝了個幹淨, 隻留下一片光禿禿的枝丫立於這天地之間。


    好在王府的風光向來是不錯的…


    周邊流水潺潺撞擊著石頭傳出那清越聲響, 若是站於一旁還能瞧見河中錦鯉擺弄著尾巴肆意遊蕩。


    柳予安所約之地便是這處。


    “郡主…”杜若看著身旁的女子,見她凝眉漠然不知在想什麽。她思來想去還是忍不住輕輕喚了她一聲, 郡主至此處已有一段時辰了,柳世子就在不遠處, 偏偏郡主隻是這樣看著沒有半分要走動的意思。


    霍令儀聞言也未曾出聲,她依舊負手站於這夾道之間,夾道位置隱蔽又有樹葉遮擋卻是一個極好的地方…她便這樣看著不遠處那個立在池畔邊上的白衣男子。


    這世間大抵有許多人都喜歡這一抹白色,卻無多少人真得敢把這抹白色加於身上。白色素來就有皎潔、高雅之意,若沒有幾分氣韻之人怕是穿不出這一份感覺。


    可柳予安卻穿得很好。


    他隻是這般立於那處卻已讓人覺出幾分光風霽月、清雋之感,恰如這山間之清風,那皎潔之明月…他無需說什麽, 隻這般便已讓人心生好感, 若是再配上他麵上時常掛著的那抹笑,便越發讓人忘懷不掉。


    不管霍令儀願不願意承認,柳予安都是她見過容色最好之人, 倒也怪不得會令那群女子念念不忘。


    “你就侯在這處吧…”霍令儀這話說完終於還是邁了步子朝柳予安走去,她走得並不算快,可這段路程委實算不得長。


    柳予安卻是在人走近之前便已轉過了身,他依舊負手而立在池畔邊上, 一雙沾著溫和笑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款步走來,待人走近便溫聲說道:“晏晏,你來了。”他這話說完便又細細看了回人,眉心輕折,口中是又跟著一句:“你清瘦了。”


    比起上回再見,霍令儀的確清瘦了不少…


    她往日身材雖然高挑,麵容卻因帶著幾分嬰兒肥的緣故瞧起來便有些圓潤,可如今卻已露出了尖尖下巴,就連那腰肢也越發纖細了幾分。


    隻是霍令儀卻無心與他討論這些,聞言也不過淡淡“嗯”了一聲,她彎腰取過放在一旁石頭上擱著的魚食,漫不經心地朝那池中撒了一把,眼看著那群錦鯉紛紛跳躍出來爭食才開口一句:“你今日怎麽會過來?”


    柳予安看著她這幅模樣還是幾不可聞的蹙了蹙眉心,他總覺得晏晏有些不對勁…


    上回見時其實已有幾分端倪,隻是那會他隻當晏晏緬懷霍大將軍才會如此…可這幾個月,晏晏卻是一回都不曾來找過他,就連書信也全無。


    “令章中舉,我今日恰好得空便過來了一遭…”柳予安一麵說著話,一麵是垂了眉眼看著身邊人,眼看著晏晏麵上的清寂漠然,他輕折的眉心仍舊未消,口中卻是溫聲一句:“除去這個原因,我卻是想來見見你。”


    “上回母親說在清平寺中見到你,說你身體不適,她很擔心你…”


    霍令儀微垂著眉眼遮掩了麵上的那一片思緒,微微翹起的指根卻是有一下沒一下得撥弄著那盒中的魚食,聞言也不過是淡淡一句:“讓伯母擔憂了,不過是風寒罷了,早幾日就已經好了。”


    柳予安看不見霍令儀麵上的情緒,卻還是能從她語氣之間聽出幾分不同。


    他的眉心越發折攏了幾分,就連負在身後的手也稍稍蜷了幾分…他能察覺出晏晏已不像往日那般依賴他了,可是,為什麽?他和晏晏自幼一道長大,晏晏上無兄長自幼就愛跟在他的身後,從小到大,不拘是幼時的秘密還是長大後的心事,她從來都不曾隱瞞過他。


    那麽如今,究竟是什麽改變了晏晏?


    柳予安心中疑惑不解,口中卻未直言而語,隻另擇了話頭說道:“晏晏,等我下回休沐的時候去城郊騎馬吧,我們也許久未曾一道出去了。如今秋意漸深,城郊那一片楓林因是這燕京城中最美的一道風景,你瞧可好?”


    他的語調依舊是溫和的,就連眉宇之間也仍舊是一片溫和的笑意。


    霍令儀聞言,握著魚食的手卻是稍稍蜷起了幾分。她未曾說話,眉眼卻終究還是抬了起來,池中的錦鯉仍舊在爭著食一派鮮活樂趣,而她半側著身子微仰著頭朝柳予安看去,卻是過了許久才開了口:“柳予安,我曾做過一個夢。”


    柳予安驟然聽聞這一句,一時卻有些未曾回過神來,或許是霍令儀的聲調太過漠然,他倒是也未曾注意到她的稱呼。


    等回過神,他才又綻開了眉眼之間的笑意,溫聲問道:“什麽夢?”


    “什麽夢啊…”


    霍令儀一麵重複著他的話,一麵是折回了身子不再看他。她纖長的指尖輕輕勾著盒中的魚食,聲音卻未停繼續緩緩說道:“那個夢裏,我滿心歡喜得嫁給了你,我以為我這餘後的一生都會和你琴瑟和鳴、白頭偕老。”


    “可是…”


    霍令儀說到這似是想起那樁歲月裏的故事,終究還是忍不住把這番話停了一瞬。她輕輕合了合雙眼,等把那副思緒盡數掩去才睜開雙目,手中的魚食又扔出去一把惹得魚兒重新爭食,她才繼續無波無瀾得說道:“你卻在新婚之夜為了你的前程、你的權勢把我送給了旁人。”


    “簡直是無稽之談!”


    柳予安頭一回不顧身份、不顧禮儀得冷聲斥道,他看著霍令儀眉心緊鎖,就連薄唇也緊緊抿著…等平了心下那股子躁亂,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放緩了語氣繼續說道:“晏晏,這不過是一個夢,難道你近來對我冷淡就隻是因為這個可笑的夢境?”


    他怎麽可能會為了權勢、為了前程而把晏晏送給旁人?


    簡直是可笑至極,荒誕至極!


    他自幼就喜歡她,等到年歲漸長知曉霍、柳兩家私下有這個意思更是早就拿晏晏當做自己的妻子看待。這麽多年,他的眼裏、心中隻有晏晏,他甚至還常常幻想著兩人婚後會是什麽樣的。


    他知道晏晏不喜歡拘束,更不喜歡後宅內院的那一套,她呀就喜歡策著馬在這燕京城的大街小巷、山林之間四處跑。


    這些他都知道,他也早就想好了…


    府中之事皆有他看管著,她就去做她喜歡的事。


    她喜歡在春時桃花開滿得時候在樹下練劍,那麽他便在一旁替她撫琴。她喜歡夏日的時候泛舟遊於荷葉之間,那麽他便在府中給她再鑿一片河,等到夏日的時候他們可以在明月夜空之下泛舟遊於荷田之間。


    這些他都細細想過,甚至有些已經開始再著手準備了,就等著三年喪期結束,他就可以娶晏晏進門。


    他,怎麽可能會拋棄她?


    無稽之談…


    真是無稽之談!


    柳予安看著眼前的霍令儀終歸還是深深吸了一口氣,晏晏年歲還小又經此大事難免多想幾分,他又與她置什麽氣?他想到這便又柔和了幾分麵色,連帶著聲調也越發溫和了些許:“晏晏,夢境都是相反的,你不要多想…從小到大,我的性子你最是清楚不過,我怎麽可能會為了那些棄你於不顧?”


    他這話說完便又朝人走近一步,手懸於半空卻是想似舊日那般去撫一撫她的發。可他的手還未曾放下,便聽到霍令儀仰著臉繼續與他說道:“若是有人肯許你光祿大夫呢?”


    霍令儀的指根緊緊握著手中的盒子,她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道,隻是指根已泛了白,可她卻無心理會,她隻是仰著頭一瞬不瞬地看著柳予安,口中是跟著一句:“柳予安,若是那個人可以讓你一步登天,代價卻是放棄我…你,又會如何?”


    一品光祿大夫…


    柳予安聽聞此言,手懸於半空一時竟忘記落下…這朝堂之中有多少人為了權勢趨之若鶩,他自然也不例外。這麽多年,他苦心讀書,為得就是有一日可以位極人臣,可以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下,可這又談何容易?


    朝堂百官,分布均勻…


    品級之差,即便相差一品卻已是隔了山海。


    這大梁的朝堂除了李懷瑾那個天縱奇才,有哪個不是曆了一路又一路才終於入得那個金鑾殿,入了天子的眼?一品光祿大夫,天子近臣,他自然是想過的。他知道自己總有一日可以位極人臣,可是這其中需要花費多少時間,他卻是不知的。


    若是那個人可以讓你一步登天,代價卻是放棄我…你,又會如何?


    柳予安想著霍令儀先前所說的這一句,一時心中竟生出幾許茫然。


    霍令儀自然未曾錯漏柳予安眼中的這一片茫然,她的心中不知是什麽感覺,可大抵還是有幾分悵然的。她緊緊握著盒子的手終於還是鬆了開來,果然還是這樣啊…她相信柳予安的確是喜歡她的,或許比喜歡還要多上幾分。


    可是比起他的前程而言,這一份男歡女愛的喜歡終歸是算不得什麽的。


    這就是柳予安啊…


    這就是她喜歡了這麽多年的男人。


    真是,可笑至極!


    霍令儀的唇邊溢開一道若有若無的冷笑,可她終歸是什麽都沒說。她隻是把盒中的魚食盡數放於手心之中,而後是朝那池中一扔,日暮漸漸歇落,那彎明月也終歸是懸於那高空之上…


    她仰頭看著那彎明月,而後是邁步朝來時路走去。


    柳予安見她動身便回過神來,他忙伸手握住了霍令儀的手,口中是跟著一句:“晏晏,我…”


    霍令儀止住了步子,她轉過身子看著柳予安,看著他這張光風霽月的麵容頭回顯露的驚慌失措,真是難得啊。她心中好笑卻是什麽都未說,她隻是毫不留情得抽回了自己的手,卻在臨走之際說了一句:“柳予安,這段日子,你我二人各自好好想想吧。”


    待這話說完,她便重新邁了步子,這回…


    柳予安卻未曾再握住她的手。


    “郡主…”


    杜若見她過來忙迎上前來。


    霍令儀聞言是輕輕“嗯”了一聲,她手放在杜若的胳膊上,剛要邁步卻瞧見一旁的假山後頭有一片柳黃色的衣角…柳黃色?霍令儀眼神微動,若是她未曾記錯的話,今日霍令德穿得便是這個顏色。


    杜若見她止了步子隻當有事便又問了一句:“郡主,怎麽了?”


    “沒事…”霍令儀收回了眼,她的麵上依舊沒什麽情緒,口中是跟著一句:“走吧。”


    …


    夜下。


    容安齋中,林氏壓抑了一整日的脾氣終於還是爆發了出來。今兒個宴席上那些貴婦人雖然表麵未曾顯露什麽,可私下看她的眼神卻還是變了一副模樣,原本她還想借此機會顯露自己無事,可按著今兒個這幅模樣,隻怕明日燕京城中又該起那等子流言了。


    她想到這,素來清雅的麵上帶著未曾遮掩的暴怒,口中更是說道:“我辛辛苦苦為了這個家,那個老虔婆竟然這樣對我!”


    霍令章正坐在一旁飲茶,聞言還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盞。他看著燈火下的林氏,眉心還是忍不住輕擰了幾分,母親如今是越發收斂不住脾氣了…他心中這樣想著,口中便也輕聲勸解起人:“母親,這不過是些小事,何況祖母年邁不願走動也實屬正常。”


    他這話說完是稍稍停頓了一瞬,跟著才又低聲一句:“如今母親身邊人不詳,行事說話還是得注意幾分,沒得傳入了祖母的耳中。”


    林氏心中自然明白,可她隻要想著那個老虔婆竟然在這樣的日子如此不給她臉麵…


    她這股子氣就怎麽也藏不住。


    林氏把一旁的茶盞取過來連著飲下幾口,等平了心下那股子氣才說道:“罷了…”隻是她這話剛剛落下,卻又是一句:“今次之事絕對與那個小賤蹄子脫不了幹係,早知道如今會是這幅樣子,當年就不該放過她!”


    “母親!”


    霍令章眉心緊鎖,連帶著聲音也沉了幾分,等人回過神才緩和了幾分語氣繼續說道:“小心禍從口出。”


    林氏聞言也終於回過神來。


    她看著燈火之下的自己這雙兒女,終歸還是把那口氣咽回了喉間,她把手中的茶盞落於案上,放緩了語氣說道:“是母親說錯話了…”待這話說完,她才又跟著一句:“夜深了,你們先回去吧。”


    霍令章和霍令德聞言便也未再說話,隻行了一個告退禮便往外走去。


    待至外頭——


    霍令德看著身邊的男人,咬了咬唇,還是開口說了話:“哥哥,你有空嗎?”


    霍令章聞言倒是止住了步子,他低垂著眉眼看著眼前人,他自然也察覺出了今日霍令德有些不對勁,往日若是母親說起霍令儀的時候,他這位好妹妹必然是要跟上幾句的,今日卻不曾聽她說上一句,倒是稀奇…他想到這便點了點頭。


    …


    等到了霍令章的屋子。


    丫鬟上了茶,霍令章手握茶壺親自倒了兩盞茶,等茶香四溢,他才開口說道:“說吧,怎麽了?”


    霍令德聞言一時卻有些不知該怎麽開口,她想起傍晚時分聽見的那些話,麵上也難免顯露出幾分躊躇…其實她今兒個跟著霍令儀過去,隻是想見一見柳予安。


    她自幼就喜歡柳予安,可她卻不敢讓旁人知曉。因此她未曾讓丫鬟跟隨偷偷跟著霍令儀過去,躲在假山後頭,為得就是遠遠看一看柳予安…


    隻要這樣遠遠得看著就好。


    從小到大——


    她件件樁樁皆嫉妒霍令儀,隻有一樁,她卻深深羨慕著霍令儀。


    霍令儀可以不顧別人的看法和那個人待在一起,幼時如此,長大亦是如此…她可以對著那個男人撒嬌、對著那個男人生氣。別人就連一句話也難以對柳予安說,可霍令儀卻縱享了那個男人所有的關懷。


    霍令德想到這心下還是有些許不平,她把那盞茶握於手心,茶壁這會還有些溫熱,可她卻恍若未曾察覺一般。


    她伸手揭開了茶蓋,等到那股子熱氣往上衝,等到氤氳之汽沾了她的眉眼。霍令德才終於把傍晚聽到的那番話說出了口,餘後是又跟著一句:“哥哥,你說霍令儀她是不是傻了?那位柳世子這樣好,她竟然為了一個無稽之談的夢境——”


    她說及此是想了又想,才脫口而出四個字:“真是可笑!”


    自然是可笑的,怎麽不可笑?若是那位柳世子肯這樣對她,隻怕她都該高興壞了…偏偏那個霍令儀,也不知說她傻還是蠢,竟為了這麽一個夢境如此冷淡柳世子。她倒真希望霍令儀不要嫁給柳予安,那個男人這樣好,配霍令儀委實是可惜了些。


    霍令章聞言飲茶的動作卻是一頓,他把手中的茶盞落於茶案之上,指腹磨著茶壁上的花樣,卻是過了許久才開口說道:“你的意思是長姐不肯嫁給柳予安?”


    “我聽著她那番話的確有這個意思…”


    霍令德一麵說著話,一麵是握著茶盞飲下一口熱茶,而後才又繼續說道:“真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就她這樣的性子,這燕京城中除了柳世子誰還肯娶她?我看她是撞了邪了,才會和柳世子說出那樣的話來。”


    霍令章聞言卻未說話。


    他隻是低垂著一雙眉眼看著茶壁上的紋路,其實霍令德說錯了,這燕京城中想娶霍令儀的人有許多,就連今日午間酒席、飯宴之上還有不少人問起她。他這位長姐啊,自小便是如此,無論走到哪都能夠吸引別人的目光,她啊,就如同這天上的太陽一般。


    明媚而又耀眼…


    “不管長姐要不要嫁給柳予安,此事與你我都沒什麽關係…”霍令章把手中的茶蓋重新蓋在了那茶盞之上,等遮掩住那股子四溢的熱氣,他才抬了臉看著霍令德淡淡一句:“夜深了,你也該回去了。”


    霍令德聞言倒也未再說話。


    她本就是想把心中這番話尋個人說上一遭,如今說完了自然也就鬆快了…因此她也隻是點了點頭,與人一禮後便告退了。


    等到霍令德離開,霍令章也未曾讓人進來收拾,他在這燈火之下坐了許久,而後才起身推開一麵窗欞。九月的夜是涼得,冷風拂過他清寂的麵容,而他看著外頭的夜色卻不知在想什麽…霍令章在這窗前立了大概兩刻有餘,他才斂下了眉目從懷中取出一隻荷包。燈火搖曳,隱約可見他手中握著的那隻荷包已經很舊了。


    其實這隻荷包無論是配線還是花樣都算不上好看,大抵是頭一回繡,就連絲線也未曾埋好…可霍令章卻仿佛對待珍寶一般,他的指腹細細拂過那上麵的絲線、紋路,動作輕柔,就連先前清寂的麵容也帶著幾分笑。


    明月當空,夜色越深。


    霍令章卻依舊立於窗前受著冷風襲麵,而他的手中也依舊小心翼翼握著這隻荷包,低眉斂目,卻不知道是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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