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如巷,李家。


    此時正是日頭高升之際, 李家的如鬆齋也已坐了滿滿一堂人。最上方坐著一個約莫五十餘歲的老婦人, 她穿著一件紫藤灰繡仙鶴銜芝的圓領袍, 頭發盤成一個髻額前還戴著一個寶藍色的抹額, 身上雖無多少飾物看起來卻自帶幾分華貴。


    這位老婦人正是定國公府的老國公夫人——


    因著姓程, 旁人便又尊稱她一聲“程老夫人”。


    程老夫人的手中握著一串黑檀佛珠,一張如銀盤般的臉上也掛著笑, 憑得又顯露出幾分親和。雖然因為年歲的緣故她的麵容還是呈現出了幾分歲月的痕跡,可還是能從其中窺見出幾分她年輕時的美貌。


    此時她便笑看著底下的這些小輩孩子。


    李家子嗣比起別的家族雖算不得多, 隻是因著三代同堂的緣故倒也有幾分熱鬧。程老夫人又慣來喜歡小輩,自然也從來不拘著他們說什麽,按著她的話來說“家裏就是該熱熱鬧鬧的,若是這個也不準說,那個也不準做,瞧起來也怪是無聊的。”


    因此李家的這份熱鬧比起別的士族門第便又多了幾分鮮活親近。打先兒李家兩位爺已經請過安去上朝了,這會屋中便隻餘幾個女眷和小輩陪著程老夫人逗趣, 說起話來自然也就不必再遮掩什麽。


    等底下熱鬧了一回, 程老夫人便笑握著佛珠問李安清:“我聽說你今兒個單請了信王府的那位扶風郡主來做客?你往日不是最不喜歡與這燕京城中的世家小姐來往,這回倒是怎麽了?”


    李安清原先坐在椅子上吃著杏果,聞言便握著帕子拭了回手, 一張嬌俏的小臉也順勢朝程老夫人看去,紅唇一張一合,說出來的話帶著幾分嬌嬌味道:“祖母您是不知道霍家那位姐姐是如何的厲害…”


    她這話說完也不見停,繼續笑著誇讚起霍令儀:“往日未曾見過的時候, 我也隻當她是個不好相處的嬌貴性子,如今才知曉這人好不好還是得相處過才知道。”


    李家二爺李懷彥早年在外任職,其一家妻女自然也都陪著在外。


    直到去歲的時候,李懷彥被天子擢升為任鴻臚寺卿,他們一家人才得以回到燕京。


    起初的時候程老夫人也替李安清置辦過不少宴會,為得就是想讓她結交幾個手帕交,沒得日後在家中待著無聊…可李安清性子向來直爽,最不耐和一群貴女待在一處討論脂粉討論衣裳,不僅沒處幾個手帕交,反倒是把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一遍。


    好在她身份貴重,旁人即便心中再不喜她明麵上卻也不會多說什麽。


    隻是這一來二去,原先想陪她一道玩鬧的人終歸還是少了,李安清更是乏於這起子無趣的宴會,不再赴宴。


    如今回到這燕京城已一年有餘,李安清卻是連一個手帕交也沒有,且不說平素主動邀人來家裏了,就連口中也從來不曾談論過一人…因此今兒個她這番未加掩飾得誇讚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程老夫人麵上也帶著幾分疑惑,信王府的那個小丫頭她也是知道的,的確是個出色的丫頭,隻是脾氣難免倨傲了些…倒是未曾想到竟入了她這位寶貝孫女的眼。


    許是覺得有趣,程老夫人把佛珠朝腕上一套,跟著開口問道:“倒是難得見你誇人,你倒說說她如何厲害了?”


    李安清見他們都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便笑著清了清嗓子,跟著是把上回飛光樓的事說了一遭:“祖母,您不知道,霍姐姐那話一出,整個屋子裏都沒人再敢說話了…原先想著要壓上一回的貴女們都羞愧得垂了臉請了罪。”


    “我在這燕京城見了這麽多人,還從未有人像她這樣…比起那些口腹蜜劍的人可好多了。”


    李安清前話雖停,可餘音卻還在…


    眾人念著她先前所說的“我父王薨逝為得是護住邊城幾萬子民的平安,我固然傷心,可我霍家兒女絕不是那等把自己囚於府中不敢見人的庸庸之輩!”這話即便是在口中輕抹慢撚,都能察覺出那一份擲地有聲的氣勢。


    程老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盞,看著李安清的麵上仍舊掛著笑:“倒也怪不得你對她如此誇讚了…”這樣的話出自一個閨閣女子的口中本就不多見,何況她一介弱女在經曆父親剛剛去世的悲痛,卻還能在人前如此說道更是難得。


    “的確是個好姑娘…”


    說話的是一位長相明豔大氣的婦人。


    她穿著一身大紅圓領袍,與時下內宅婦人的不同,她的模樣卻要稍顯英氣氣…婦人正是李安清的母親,李家的二夫人鄭宜和。她也是出生武將世家,如今父親任朝中的兵部尚書,年輕的時候也時常打馬揚長街,隻是成婚之後有了孩子這才拘了些。


    鄭宜和一麵說著話,一麵是朝李安清看去:“怪不得你自打那日從飛光樓回來便對這位扶風郡主時時誇讚,就連我也忍不住想見一見這位郡主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她這話說完便又輕輕哀歎了一聲:“可惜我沒個兒子,若不然就該把這位好姑娘先早早定了下來。”


    “你有所不知…”程老夫人一麵笑著捧茶喝了一口,一麵是看著鄭宜和說道:“這霍家和柳家雖然並未定親,可私下早已有要做姻親的打算,若不然這樣的好姑娘隻怕早就被人踏破了門檻了。”


    她這話說完,鄭宜和還未曾接話,倒是李安清笑盈盈得接過了話:“祖母若真有意思倒不如去爭取一番,柳家這不是還沒下聘嗎,誰說霍姐姐就一定要嫁給他了?”她說完便趁著旁人沒個注意朝身邊男子那處低聲附了一句話:“哥哥,你說是不是?”


    李安和原先正在念著霍令儀說的話,驟然聽到耳畔傳來這一句,他那副耳垂頓時就紅了一番,好在他坐得最是靠邊,旁人也未曾注意到。


    等平了心下思緒,李安和才抬了一張如山明水秀般的清雋麵容,他一雙溫潤的眸子帶著幾分無奈,雖然未曾說話,隻是眼中意思卻已分明…不可胡亂說道,姑娘家的婚事,哪裏能這樣被他們拿來說道?


    隻是他想是這樣想,可這顆心卻還是免不得有些意動。


    是啊,她還未曾定親呢…


    誰說她就一定就要嫁給柳予安了?


    李安和想到這便垂了一雙眉眼,月白色寬袖下的手也跟著稍稍蜷起了幾分。


    李安清看著自家堂哥這幅模樣,一雙眉眼便又忍不住泛開了些許笑,她是真的喜歡霍姐姐。她長這麽大瞧見過的人也有不少,卻是頭一回有這樣對胃口的人,若是堂哥能娶到霍姐姐,日後待在一個府中低頭不見抬頭見自然是再方便不過了…她想到這止不住便又想開口慫恿人幾分。


    自己這位堂哥什麽都好,就是太過君子了些。


    為人君子是好事,可若是要娶媳婦可不能隻這樣…尤其還是霍姐姐那樣的性子,身邊圍繞著這麽多出色的人物,堂哥的性子雖好,隻怕也難免有些落俗了。她這麵還在想著如何替霍姐姐和堂哥引線,便聽到身旁母親沒好氣得開了口:“你這個丫頭還真是什麽都敢說…”


    鄭宜和一麵是沒好氣得伸出手點了點李安清的額頭,口中是跟著一句:“好不容易才交到這麽一個合眼緣的,可沒得胡說八道把人給嚇跑了。”


    “阿娘,疼呢…”


    李安清一時未曾注意到,便被人戳了幾下。她忙捧著額頭避開了人的手,一麵是朝座上的程老夫人嬌聲告起了狀:“祖母,阿娘欺負我。”


    程老夫人聞言卻也隻是笑看著她,聞言便道:“是該打,你縱然與她關係再好,有些事卻還是得避諱著…”女兒家的婚事她們私下說說已是不該,哪裏還能這般討論?


    屋中因著李安清一番鬧趣,自然是熱鬧非凡。


    沒過一會,一個身穿鬆花色比甲的丫鬟卻打了簾子走了進來,她朝程老夫人打了一禮,口中是跟著恭聲一句:“老夫人,三爺歸家了。”


    這一句話剛落,屋中便靜了一瞬…三爺,李懷瑾,歸家了?


    自打三年前老定國公去世,李懷瑾便離開燕京去了故土為父守孝,這三年程老夫人不知寫了多少書信也未能把人盼回來…因此驟然聽到這個名字,她卻是先怔了一回。


    等怔楞過後,程老夫人便激動地站起了身,口中忙跟著一句:“快,快讓他進來。”


    身旁侍立的丫鬟見她起來忙伸手攙扶了一把,屋中其餘人自然也都跟著一道站起了身。


    沒一會功夫,簾子便又被人打了起來,一個身穿青色長袍的男人走了進來,外間的日頭此時正好打在他的身上憑得又渡了一層光,一時之間竟讓人有些看不清切他的麵容。


    等到那簾子落下,眾人才得以窺見他的麵容。


    李懷瑾天生一雙丹鳳眼,眼內勾外翹偏又細長,雖然麵容看起來溫潤,薄唇卻因為時常緊抿的緣故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他的步子邁得很大,可衣裳卻沒有一絲亂,等到程老夫人跟前,他便直直跪了下來給人磕了頭:“不孝兒給母親請安。”


    “快,快起來!”程老夫人眼看著李懷瑾這幅模樣,一雙眼眶便又紅了幾分,她忙要伸手去扶,隻是李懷瑾卻還是按著規矩朝人磕了三個頭才站起身,跟著他便又朝姚淑卿、鄭宜和兩人拱手一禮,口中是道:“大嫂、二嫂。”


    等到這屋中禮數都盡全了——


    程老夫人才握著李懷瑾的手坐下,她是細細看了回人,口中跟著一句:“瘦了。”


    其實她還有一話卻未曾說出口,不僅瘦了,瞧著也變了許多。上回離開的時候,李懷瑾也不過二十二歲,彼時他才入內閣不久最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如今三年時光轉瞬而過,眼前人看起來也變了許多。


    若真要說變了什麽?


    大概便是這一副性子更加內斂了,看起來也更加讓人覺得高深莫測了…三年前的李懷瑾雖然沉默寡言,可程老夫人大抵還能猜透幾分他的想法。可如今,即便眼前人是溫和笑著的,程老夫人卻也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什麽,要做什麽。


    她想到這心下便又忍不住哀歎了一聲。


    李懷瑾聞言卻隻是輕輕笑了笑:“許是母親許久未見,才會覺得我瘦了,淮安多魚鮮,兒倒覺得還胖了些…”他這話說完便又笑跟著一句:“先前來時聽母親這處笑語晏晏,倒不知是有什麽趣事?”


    程老夫人聽他所問,便又把先前李安清說起霍令儀的事又說上了一回…等說完她才又笑著跟了一句:“這個小丫頭人小鬼大,還讓我去向霍家提親…可惜了,霍家這個丫頭若不是早就被柳家定下了,我心中倒還真有幾分意思。”


    她說到這便又朝李懷瑾看去,心下不免又有幾分愁緒——


    相較長孫的婚事,她更關心的還是李懷瑾…其他人這個年紀早就娶妻生子了,偏偏他還是孑然一身。


    李懷瑾自然也察覺到了程老夫人麵上的異樣,他心中清明也未說什麽,隻是握著佛珠笑了笑。不過念及那個小丫頭,即便是李懷瑾也不免生出幾分驚詫,他倒是未曾想到一個內宅中的小姑娘竟然還有幾分這樣的見地。


    隻是想著她能單身匹馬的往邊城去,隻這份膽量就不是尋常女子可比。


    李懷瑾想到這便又覺得沒什麽可以驚詫的了。


    …


    九如巷的小道上正有一輛馬車朝李家而去。


    馬車通身皆用烏木而製,看起來很是精貴,外懸的木牌上還刻著一個“霍”字,正是霍令儀的馬車。


    馬車內,霍令儀手握一本賬冊正在翻閱著,打前幾日林氏已把早些虧空的銀錢盡數補上了,林老夫人遣人去一一盤點了又找人重新做了賬本,此時霍令儀便是在查閱這其中可還有什麽遺漏或是不對的地方。


    杜若跪坐在一側,她的手中握著一柄團扇正在輕輕晃打著,眼看著賬本上的內容,口中是一句:“若不是合歡稟了此事,隻怕誰也不會知道咱們這位側妃娘娘竟有這樣大的膽子。不過三年竟已從公中取走了數萬兩,這若是把中饋一直托付在她的手中,即便日後世子坐上那個位置,隻怕留給他的也所剩無幾。”


    她說及此還是忍不住擰了眉心:“這回,真是便宜她了。”


    這樣的婦人真該趕出去一了百了才是。


    霍令儀聞言也隻是輕輕笑了笑,她未曾抬頭仍舊翻閱著手中的賬冊,口中卻是說道:“沒什麽便宜不便宜的,林氏家底本就不厚,為了還上這幾萬兩,她把自己那幾個鋪子也盤得差不多了…”


    她說到這,等看完最後一筆才合了賬本抬了眼…杜若順勢把先前涼在一側的茶水奉了過來。


    霍令儀接了過來飲用了一口,等喉間潤了,她才又跟著一句:“經曆了這一番得失,隻怕這林氏日後的日子還難捱著呢。”這世間之物,哪個不需用錢?日後這霍令德的嫁妝,霍令章的前程可都和這銀兩扯著關係呢。


    即便林氏還留在府中那又如何?


    這信王府的天啊早在她回來的那一日就已經變了。


    林氏日後的日子隻會比如今還要難過,她會讓林氏知道什麽叫做仰人鼻息,也會讓她分清這王府之中究竟是誰說了算。母親性子柔和不願去爭,可她卻沒那麽好說話,前世林氏是如何對她們的,今生她會一點點把不該屬於林氏的榮耀一點一點取回來。


    杜若聞言倒也細細想了一回,是啊,經曆了這樣一番大起大落、從有到無,這林側妃以後的日子的確難熬。她想到這便也未再說什麽,隻是伸手打了半邊車簾朝外頭看了一眼,跟著回頭說道:“郡主,快到了。”


    霍令儀正閉目養神,聞言握著茶盞的手卻是一頓。她想著之後也許會遇見的那些人,心下還是忍不住漾出一聲長歎…不過她終歸還是什麽都未說,隻是把手中的茶盞重新落在了茶案上。


    馬車沒一會功夫便平穩停下了。


    杜若扶著她走下馬車,門前早已有丫鬟等候,瞧見她們忙迎了過來…來人是李安清的大丫鬟,上回在飛光樓中她也是在的。這會便笑著先和霍令儀先打了個禮,口中跟著恭聲一句:“您來了,小姐已遣人來問了好幾遍,若不是夫人攔著隻怕這會便要親自來接您了。”


    霍令儀聞言雖未說什麽,眉眼倒也泛開了一抹笑,這也的確像是李安清會做的事。


    丫鬟笑著在前引路,霍令儀便由杜若扶著繼續往前走去,隻是臨來邁上階梯的時候,她還是朝那塊高高懸掛的門匾看去一眼“定國公府”…誰又會知道,前世她最後的歸宿竟然會是這兒呢?


    其實也還沒有過去多久——


    可或許是因為隔了一世的緣故,霍令儀的心中卻有幾分恍然的感覺,倒像是做了一場黃梁大夢似得。


    杜若察覺到她止步便輕聲喚了她一聲:“郡主,怎麽了?”


    “沒事…”霍令儀回過神,她連下了心思重新邁開步子往前走去,口中是一句:“走吧。”


    李家的院落打理得很是好看,大抵是因為書香門第的緣故,比起別的士族便又多了幾分雅致…每處院落的名字都很是好聽,白牆青瓦的壁上還題有不少字畫。一路穿花拂柳,待邁入月門穿過小道還有假山園林,一旁池中荷花開得正好,底下還有錦鯉擺尾遊動,端得是一副鮮活景象。


    丫鬟一路走著,一麵是提醒她小心腳下,時不時也會說上幾句趣話,大抵是說起這園中有哪處好玩的地方,一副盡心盡責的模樣。


    霍令儀一概聽完卻也隻是笑笑,若說這李家哪處好玩,哪處有趣,其實她又怎會不知?當初她嫁給李懷瑾名聲雖不好聽,可李家眾人待她卻是極好的,程老夫人更是拿她當心肝兒待著…


    當年這府中哪處好玩,哪處有趣?程老夫人皆與她說過,餘後更是讓李懷瑾帶著她一一賞玩過。


    其實前世她的性子還是過於冷清了些,平白受了他們這麽多好卻從未想過要付出些什麽…那個時候,她這顆心啊被不公和怨恨掩埋得太深,以至於就連身邊人的好也從未看到,或許看到了,隻是不願去多想。


    若是今生有機會的話,她也願意待這些舊人好一些。


    丫鬟還在柔聲說著,隻是不知說到了哪話一停,跟著聲也變了調,卻是帶著幾分格外的恭敬:“奴給三爺請安。”


    三爺?


    李懷瑾?


    霍令儀聽到這個名字,放在杜若胳膊上的手還是一僵,她循聲往前看去便見不遠處站著一個人…他穿著一身青色長袍,身上並無半點飾物,唯有那一串紫光檀的佛珠仍舊握在手中不曾離身。


    相隔一世——


    她終於還是見到了他。


    李懷瑾就這樣站在不遠處,站在這天地之間,身後是蒼翠園林、湛藍天空…而他麵容沉寂、薄唇緊抿,依舊是舊時歲月裏的模樣。在霍令儀的記憶裏,仿佛從未見李懷瑾笑過,這個男人即便看起來再是溫和,卻從來不會讓人覺得他是好說話的。


    唯有一次——


    那是一個冬日的夜裏,又黑又冷,她穿著一身婚服站在李懷瑾的身前,羸弱而又卑微。那不是她頭一回見到李懷瑾,卻是頭一次以那樣的身份站在他的跟前,卑微得恍如塵埃一般。


    霍令儀想,那一定是她一生之中最不願記起的日子,她一生驕傲,卻在最期待的新婚夜裏成了全城的笑柄。


    那個時候她在想什麽?或許什麽都沒想,因為恨早已淹沒了她的心。


    青梅竹馬長大的柳予安在新婚之夜為了前程不管不顧把她拋棄,他甚至不管她的死活,隻是讓人把她帶到了李懷瑾的跟前。


    那個時候的她什麽都沒有,她的親人都死了,就連信王府也落到了霍令章的頭上…即便她還有著郡主的身份,可又有什麽用?


    郡主這個身份在上位者高興的時候或許會帶給她帶來榮耀,可若是上位者不高興,那麽這個所謂郡主的頭銜也不過是空有虛名罷了。


    何況朝堂之中的博弈,一個女人的身份地位根本算不了什麽。


    那個時候,她想過殺了柳予安,想過和他同歸於盡,這個畜生竟然敢如此對她,可她的功夫哪裏敵得過有親衛保護的柳予安?她也想過逃跑,隻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又能跑到哪裏去?


    她甚至連死都不能。


    柳予安和她說“若是你不去,那麽太子不會放過英國公府…”霍令儀雖然不喜歡她那個舅舅,可許家終歸是母親的娘家。何況不管舅舅如何,舅母還有表哥表姐卻是好的,難不成要因為她的緣故置他們於不利之地?


    所以霍令儀屈服了,她站在李懷瑾的跟前,強撐著全身的力氣抬頭看他…她想過許多話,可臨來張口卻還是一句:“首輔大人若真的不願,隻把我扔在此處便是。”她始終還是驕傲的,說不出求人的話。


    何況對於男人來說,女人的柔弱有時或許有用,隻是在涉及自己權勢地位的時候,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柳予安不就是如此嗎?


    霍令儀記得,那夜站在她身前的李懷瑾一直低垂著一雙眉目默聲不語,她以為李懷瑾會轉身離去,這天下、這世上,想嫁給李懷瑾的人數不勝數,他又怎麽會要一個已成過婚的女人?


    可他卻未曾離開,反倒朝她伸出手對她說:“走吧。”


    走吧…


    那是李懷瑾和她說過的第一句話。


    他的聲音是清冷的,可他的掌心卻是溫熱的…李懷瑾就這樣領著她穿過這黑沉的夜色,穿過這寂寥的冬日,一路同行,未曾鬆開握著她的手。


    …


    霍令儀看著李懷瑾的時候,李懷瑾也在看她。


    七月的風是溫熱的,拂過霍令儀的裙角露出了那十二幅石榴裙上用金線繡著的幾隻穿花蝴蝶,衣裙翩躚,就連那蝴蝶仿佛也成了活物一般,在這半空之中飛揚著。即便是李懷瑾這樣冷情冷心的人在看到霍令儀的時候也忍不住神色微動,大抵這世間許多盛名其實難副,可霍令儀這“燕京第一美人”的稱號卻沒有絲毫偏差。


    她擔得上。


    這天下的美人有許多種,捧花輕嗅是素雅的美,金釵華裙是富貴的美,畫舫歌女一曲靡靡之音是妖嬈的美。


    可霍令儀的美卻不是其中的任何一種。


    她的容色是明豔的,一雙桃花多情目,兩彎遠山青黛眉…即便隻是這樣一幅幹幹淨淨的素容,卻也比得過那皇城多寶樓中的任何一支牡丹。可她的性子卻是清冷的,是凜冽不可侵犯的,她不似內宅後院中的其他女子柔和。眼前這個小丫頭仿佛把自己裹了一層又一層,不肯讓人去窺見她的內心。


    這樣明豔的容色配著這樣一幅凜冽的性子,才成了一個獨一無二的霍令儀。


    真是有趣啊。


    李懷瑾的心中難得生了幾分趣味,他往日也是見過霍令儀的,皇城宮閨的夜宴之上,她就站在霍安北的身邊,那個時候她年歲雖小卻已難掩容色…隻是那會她的性子還不似如今這般,他瞧過自然也就拋於腦後了。


    隻是不知究竟是何緣故才能讓當初那樣一個小丫頭變成如此這幅模樣?單單隻是因為霍安北的死?


    李懷瑾卻覺得沒有這麽簡單。


    風和日麗,晴空萬裏,兩人就這樣對望著,一時之間竟然誰也未曾說話,直到遠處傳來一道清越的聲音:“霍姐姐…”卻是李安清過來了。


    霍令儀聽到這個聲響終於回過了神,她往另一處看去便見李安清正朝她快步走來…李安清走得很快,沒一會就走到了霍令儀的跟前,她也是直到走近才瞧見自家那位三叔也在。


    李安清原先麵上的笑盡數收斂,就連步子也忍不住邁小了幾分,她恭恭敬敬朝李懷瑾打了一禮,聲音也格外乖巧:“三叔。”


    家中這幾個長輩,李安清誰也不怕,就連如今任國公爺、素來寡言的大伯她都不怕,卻獨獨怕眼前這個看起來“很好說話”的三叔。


    她這個三叔雖說看起來溫文爾雅,可李安清卻從來不敢對他放肆。


    其實不止是她,這府中上下還真沒有人敢對李懷瑾放肆,或許是因為他那一份不怒自威的氣勢,又或是他身上本身就帶著的貴氣,讓人連直視都不敢,更遑論放肆了?


    李懷瑾聞聲也隻是輕輕“嗯”了一聲,他收回了放在霍令儀身上的眼神,卻是什麽都未說徑直朝小道走去。


    直到李懷瑾離開,李安清才鬆了一口氣,她重新握住霍令儀的手,口中是一句:“霍姐姐,沒嚇到你吧…我三叔就是這個性子,你別介意。”


    她還真怕霍令儀介意,日後連她家的門都不肯登了。


    霍令儀聞言卻是忍不住有些失笑,她倒是沒覺得什麽,或許是因為有過那一年的相處,她倒是沒覺得李懷瑾有多麽可怕。不過…霍令儀看著李懷瑾離去的方向,她還是不明白前世李懷瑾究竟為何會帶她走?


    若說貪圖她的容色——


    可那一年,他卻從未動過她一分一毫。


    既如此,究竟是因為什麽才值得李懷瑾廢了他那身清名來娶她呢?這些話,其實前世她就想問李懷瑾了,隻是每每思及此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到得後頭,這人便死了,她也就再也問不到答案了。


    李安清未聽到霍令儀的回答,又見她一副失神模樣便又輕輕喚了她一聲:“霍姐姐?”


    “嗯?”


    霍令儀回過神,她看著李安清麵上的擔憂,倒也知曉她在想什麽…她什麽都未說,隻是握著李安清的手輕輕拍了一拍,口中是跟著一句:“沒事,我們走吧。”


    李安清聽得這話,又見霍令儀的麵上果然沒有旁的情緒才鬆了一口氣…她生性樂觀為人又素來直爽,這會便笑挽著霍令儀的胳膊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


    李安清所住的地方名喚月出樓,不同別府閨繡所住的屋子,她住得卻是兩層樓高的繡樓,位置也極好,若在二樓往下看去的時候,大抵能把這李家的景致皆收於眼中。


    這處原是李家那位早逝姑太太李清歡的故居,自打李安清去歲歸府,程老夫人便又著人替她重新拾掇了一回。


    李安清對這繡樓格外滿意,這會便領著霍令儀逛著,一麵是笑著與她說道:“打小我就想住這兒了,隻是那會母親嫌我年歲小不肯讓我單住,後頭我們一家又去了外頭…去歲回來的時候,祖母說是要把這繡樓給我的時候,當真是把我高興壞了。”


    這也難怪李安清會如此高興。


    這繡樓雖久未住人,可不管是外處還是裏頭都保護得極好,外頭的紅木梁上皆刻有壁畫,裏頭的家具大抵已經了一段塵封的歲月卻半分都不顯舊,反倒是因為這年歲的緣故越發呈現出幾分奢華之態。


    李家行事素來低調,即便是內宅屋中也鮮少有鋪張浪費的。


    可這位姑太太的屋子卻算得上是樣樣精致,件件華貴,可見這位姑太太早年還在的時候就格外受寵…霍令儀對李清歡的了解其實並不算多,她進府也不過一年,平時也鮮少會有去打聽旁人事情的愛好,倒是從紅玉口中聽過一回,卻是說這位姑太太死得時候才十七歲。


    那個時候,霍令儀聽到這話的時候心中還是存了幾分歎息。


    十七歲…


    多好的年紀啊,竟然就這樣香消玉損了。


    未曾留下一子半女,就連婚嫁也不曾,竟就這樣去了。


    李安清先前還在與霍令儀說起這屋子裏的趣件,這其中有不少都是李清歡的舊物,自然也有些是李安清從外邊帶來的稀罕物件…隻是遲遲未聽到人說話,隻當人是厭煩了,便止了話頭小聲問道:“霍姐姐,可是我說得太多,你聽煩了?”


    她這話說完又有幾分不好意思,連帶著小臉也紅了幾分:“你莫介意…我阿娘就時常說我,若是起個頭就沒完沒了,你若是覺得煩了我們便去樓下用茶。”


    “你說得很好…”


    霍令儀握著李安清的手輕輕拍了一拍,口中也跟著一句:“這些東西我的確未曾見過,倒是頭回開了眼界。”她這話卻並沒有半點虛詞,李家二爺李懷彥如今任鴻臚寺卿掌四夷朝貢,瞧見的好東西自然不少,李安清這屋子裏的物件的確算得上是稀罕。


    李安清聽她這話才鬆了口氣,她可是頭回交友,還真怕霍令儀覺得她煩了。


    她似是想到什麽也不準人跟著挽著霍令儀的胳膊走上了二樓,臨來卻又讓她稍候,自己便從一個箱籠之中取出了一副畫卷捧到了霍令儀的跟前…那畫卷看起來已經有些年歲了,保護得卻極好。


    霍令儀看李安清這幅神神秘秘的模樣,還當她是要給自己看什麽稀世名畫,心中自然有幾分好奇…她可是記得,李安清與她一樣最不喜這些書畫之物。


    她也未曾說什麽,隻是隨著李安清的動作朝那畫上看去,一麵是聽李安清小聲說著:“這畫是在收拾東西的時候我從一個花瓶中尋見的,問了身邊的嬤嬤才知曉這畫上的人就是我那位早逝的姑太太…”


    “說來也奇怪,我在家中極少聽見長輩說起姑太太,往日更是連一副畫像也未曾瞧見。”


    “上回嬤嬤還讓我把這畫燒掉,我覺著可惜便私下留下來了…”李安清的聲調雖然輕,卻還是帶著幾分可惜:“李家這幾代總共也就出了我和姑太太兩個姑娘,怎得姑太太長得這麽好看,我卻是半點也沒承到?”


    霍令儀看她這幅作態不免失笑出聲,她順著李安清的話朝眼前這副畫看去…畫上的女子約莫也不過十五、六歲,正是女子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年歲。


    這的確是一位美人,生動而又鮮活的美人。


    不同霍令儀的美——


    畫中的女子是嬌俏的美,眉目秋波,櫻口紅唇,她隻這樣站著看著你…就讓人忍不住想把這世間的好東西捧到她的眼前。


    霍令儀的眼一點又一點磨過那幅畫,耳聽著李安清在耳邊說道,她時不時也應上一聲,卻在看到畫上女子腰間所係的香囊時止了聲…即便年歲久遠,可這幅畫大抵出自天下大家之中,無論是衣服上的紋路,還是扇上的花樣皆清晰可見。


    這隻香囊…


    霍令儀輕擰了眉心,她總覺得在哪裏看到過。


    隻是還不等她再細細看上一回,底下便傳來丫鬟的輕稟,卻是李家這位二夫人請她們過去…李安清生怕人上來自然不敢耽擱,忙把手中的畫一收又細細放到了老位置,便拉著霍令儀下去了。


    …


    等到霍令儀回去的時候也是日暮四斜的時候了,李安清親自送她出的府,隻是還未至門口倒是又遇見了一個人…卻是李家這一輩的大公子李安和。


    李安和看起來似是有些局促就連雙耳也泛著紅,卻還是走了過來朝她們打了一禮。


    李安清看著他,臉上的笑便又濃了幾分,她仍舊挽著霍令儀的胳膊一麵是笑著與她介紹起人。


    霍令儀聞言也隻是笑了笑,她朝李安和點了點頭未說什麽…


    天色已遲,九如巷和烏衣巷的距離雖算不上遠卻也不近,霍令儀不等李安清再說什麽便告了辭。


    李安清雖然覺得可惜,隻是天色已晚她也不好阻攔,隻相約過幾日再敘便放人走了。


    霍令儀由杜若扶著她往外走去,等上了馬車,杜若把車簾落下才開口說道:“這位李大公子瞧起來和外界所說的倒是不同。”


    外界常言這位李大公子風光霽月有神仙之姿,可先前瞧著卻像是個愣頭青似得。


    還有一話,她卻未曾說…


    雖然不過那會功夫,可那位李大公子朝郡主看過來的眼神卻有些不尋常,倒像是喜歡郡主似得。


    “這世間傳言的確有許多虛虛實實的地方,不過這位李大公子卻是個不錯的…”當年她以那樣的身份嫁給李懷瑾自然免不得受些冷言冷語,有一回在外頭的時候,還是這位李大公子過來幫了她。


    平素溫潤的清貴公子,那回卻是句句誅心,直把那姑娘惹哭了才停。


    隻是後來,他看向她的時候哪裏還有先前那副凜然義氣?臉紅耳臊得,連句“嬸嬸”也喊不全。


    霍令儀想到這便又輕輕笑了一回。


    …


    “主子,人已走了。”


    陸機朝眼前人拱手一禮,待這話落,口中是又跟著一句:“走的時候,大公子也去送了,屬下看著大公子那副樣子…倒像是對信王府那位小主子有意。”


    李懷瑾仍舊立在廊下,外頭是日暮晚霞的天,而他就這樣負手看著,卻是過了許久才開口說了句無邊無際的話:“柳家的確不是一個好的歸處。”


    “那…”


    “先看看吧。”


    作者有話要說: 【肥章奉上,明天的更新還是在淩晨零點哦,仍舊會有紅包雨~】我們的男女主終於真正意義上見麵了,真的是非常不容易了!雖然還是沒有說過一句話,不過我相信說話牽手的日子已經不會太遠啦,哈哈哈~


    ps:這裏提及的李清歡是李家太爺(已經故去的老定國公的胞妹,和程老夫人同輩),所以用得是姑太太的稱號(應該是木有錯吧,對於這些稱呼永遠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懵),這個人物雖然已經仙逝了,但是戲份還是很重的,大家可以合理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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