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已是星河滿天的時辰了。


    霍令儀抱膝坐在臨窗的軟塌上,軟塌邊上的一排木頭窗欞皆大開,六月的夜已有幾許炎熱,或是要下雨的緣故,今兒個夜裏更是悶熱得令人難耐。屋子裏未曾點燈,隻有點點星河從外頭打來,隱約照亮了這一室布景。


    …


    “郡主這是怎麽了?”


    說話的是紅玉,帶著幾分擔憂與急切:“自打郡主今兒個醒來後便有些不對勁,莫不是來時淋了雨病著了?不行,我得去請大夫給郡主看看。”


    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隻是沒過一會那腳步聲便止住了,卻是又多了一道女聲:“你這風風火火的性子,也就郡主容得住你在身旁伺候。這大晚上的你打算去哪兒尋大夫?何況這兒又不是燕京…王爺出了這樣的事,郡主的性子又是素來要強的,自是不肯在我們麵前露出什麽端倪。我們且別去擾著,等到郡主想通了自會傳我們進去伺候。”


    “哎…”


    夜色寂靜。


    這一聲歎息掩蓋了先前所有的聲音,外頭也終於跟著安靜了下來。


    而屋中抱膝而坐的霍令儀也終於抬起了一雙瀲灩桃花目,她半側著身子往窗外看去,星河似羅盤,打在她明豔的麵容上平添了幾許清冷之色…她是午間醒來的,原本以為是墜入山崖未死。


    隻是眼瞧著這處陌生的光景,還有伺候在身側的紅玉和杜若,卻讓她一時有些未曾反應過來。


    杜若早在一年前便被她許人了,何故如今又是一副姑子打扮出現在她的身旁?


    這“一時”卻足足過了半天光景…


    等到日暮四斜,等到星河滿天,霍令儀這顆似被一團迷霧包圍的心才終於有了幾分清晰明白。她的確沒死,卻也未曾活著,許是天可憐見讓她回到了建昭十九年…隻是天若當真憐人,又為何不讓她再回得早些?


    若是再早些,也許她的父王也就不會死。


    霍令儀想到這,一雙眉目微微低垂了幾分,恰好遮掩了那微紅的眼眶,隻是眼角掛著的那一粒淚珠卻在這月色的照映下越發顯得晶瑩璀璨。


    如今的夜還不算深,可窗外卻已是一片寂靜,各家各戶的燈火早已滅了…此地是位於邊陲的一處小鎮,半個月前父王在邊陲一場戰役中箭身亡,戰火燎原,幾千將士無一生還。


    霍令儀雙目緊閉,眼角先前墜著的那粒淚珠滑過臉頰,滴在了衣襟之上沒一會便消失不見了。


    似是終於撐不住了。


    霍令儀的紅唇輕輕抖動起來,帶著強忍抑製的傷懷,口中跟著呢喃一句:“父王…”


    …


    隔日清晨。


    霍令儀醒來的時候,外頭的天色還有些早。


    她的手緊緊握著身上的錦緞,一雙桃花美目卻依舊緊緊合著,不肯睜開…她怕昨日不過是一場黃粱夢,醒來又得歸為虛無。


    等到外頭傳來紅玉與杜若的聲音,她才終於睜開了眼。


    霍令儀半坐起身,眼掃過屋中布景,而後是啟了紅唇讓兩人進來伺候。


    紅玉和杜若忙推門走了進來,昨兒個她們隱約是聽到屋中有幾許細微的哭聲,隻是郡主未曾傳喚,她們自是不敢進來。如今眼瞧著郡主好生坐在床沿上,麵容也已恢複了素日的模樣,心下才緩和了一口氣。


    紅玉取過一旁木架上掛著的衣裳替人穿戴起來…


    霍令儀伸展了胳膊任由人穿戴著,等接過杜若奉來的帕子拭了回臉,口中才跟著問了一句:“常將軍何時過來?”常將軍是父王的部下,也是他的親信。


    杜若聞言忙恭聲回道:“昨兒個夜裏已讓人遞了信過去,估摸著早間便會過來。”


    霍令儀見此也就不再多言,等用過早膳,沒過一會,常將軍便過來了…常將軍,名喚青山,與父親同歲,按著輩分她要喚他一聲叔叔。


    常青山許是剛從軍營出來此時身上還穿著一身盔甲,手上抱著頭盔,步子走得很急,大刀闊斧的卻再無往日英姿風采。


    他一雙眼珠布滿著紅血絲,許是已有幾日未曾睡好,麵上呈現出一片滄桑之態。


    等走到屋中,常青山看著屏風後的身影,忙單膝跪了下來,聲音嘶啞帶著難以言喻的悲拗:“郡主。”


    霍令儀看著跪在屏風外頭的身影,聽著他強忍著的悲痛,一時也有些難以抑製的紅了回眼眶,杜若忙奉了一塊帕子過來,她卻未曾接過…等把那股子淚意逼退,她才開了口:“常叔叔快起來吧。”


    常青山是又謝了一聲才坐在了一旁的圓墩上…


    他把手中的頭盔置於一側,而後才開了口:“邊陲人多眼雜,這一趟,您不該來。”


    霍令儀卻並未接話,她隻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問道:“父王他…”


    常青山聞言是又重重得歎息了一聲:“一場戰火,三千將士英靈俱散,百裏之地更是寸草不生。”他的聲音還帶著幾分嘶啞,說及此處,目光更是透露出幾許難言的悲傷:“事後,屬下曾去尋過王爺的屍體,隻是…”


    他後話並未說完,可在場之人誰又會不明白?


    霍令儀一直未曾說話,她低垂著眉目,雙手緊緊交握著…這些話,她並不是頭一回聽。她以為經了歲月的沉澱,經了世事的滄桑,她已不會再像上回聽時那樣心痛了,隻是等到真正這樣再經曆一回,她卻還是疼得喘不過來。


    父王…


    她的父王啊,一生忠貞報國,最後葬於這邊陲小鎮,卻連一具屍首也未曾留下。


    屋中靜謐,無人說話。


    常青山看著屏風後的身影,待說完邊陲如今的情況,跟著是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口中是言道:“這是屬下在戰場找到的匕首,原本想著等到回京的時候再給您送去…”紅玉忙伸手接了過來,奉到了霍令儀的跟前。


    霍令儀看著紅玉手中捧著的匕首,匕首早已被戰火燒得瞧不出原本是個什麽模樣了,可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父王常年戴於身側的匕首,她曾向父王討要過無數次,隻是父王怕匕首鋒利總不肯給她…倒是未曾想到歲月翩躚,這匕首還是到了她的手中。


    她伸手接了過來,指腹滑過刀柄,這兒原本該有一顆紅寶石,如今卻隻留下了一塊空洞。


    霍令儀什麽話都未說,隻是緊緊握著手中的匕首。


    待過了許久,她才重新開了口:“多謝常叔叔親自跑這一趟。”


    常青山聞言是搖了搖頭:“屬下與王爺認識幾十載,如今王爺逢此大難…”他後話未說全,隻是另辟一話說道:“世子年幼,如今王府上下還要靠郡主回去主持大局,萬望郡主保重身體,切莫太過傷懷。”


    “是啊…”霍令儀的聲音有些縹緲,她側頭看著窗外的光景,像是在望著燕京的方向,口中跟著呢喃一句:“是該回去了。”


    …


    常府。


    常青山回府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他未曾回正房,反倒是徑直去了書房。如今夜色已起,書房之中卻並未點燈,他剛剛推門走了進去,屋中便傳來一道懶散的男聲:“人走了?”


    “是…”


    常青山是辨了一會才朝一處看去,待瞧見一片黑色衣角忙又垂下了眉目,他朝人拱手一禮,口中是跟著恭聲一句:“屬下親自送人出了城。”


    “嗯…”男人的聲音有些低沉,辨不出什麽喜怒,也沒有什麽波瀾…待過了許久,才又開口問道:“那個丫頭可曾問了什麽?”


    “都是一些尋常話,隻是…”常青山仍舊低垂著眉目,他想起城門口那人突然握住了韁繩,一雙瀲灩桃花目掃過這邊陲小鎮,跟著是朝他看來“您跟著父王幾十年,這麽多年,跟著父王的那些人都晉升了,唯有常叔叔仍舊在這個位置不動。”


    “如今邊陲無主將,您說這天是不是也該變了。”


    常青山記得那人說話的時候,聲音沒有任何波瀾,就連眉目也沒有一絲變化…可他隻要想起那人朝他看來的眼神,卻還是覺著有一股滲人的涼意襲滿全身。


    明明是這樣年幼的一個姑娘,看向人的眼神卻仿佛已沾了這塵世的滄桑。


    常青山心中想著這樁事,眉心便也跟著折了一回:“您說郡主這話是個什麽意思?難不成她是知道了什麽?”


    等他把這話說出來的時候,隱於黑暗中的男人卻突然地輕笑一聲,他這一聲笑不似先前的冷寂,倒是平添了幾許懶散風流味:“她若真知道了什麽,也就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這個地方。”


    “不過——”男人的眉毛微微挑了幾分,口中是又跟著一句:“這個小丫頭,如今倒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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