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之中,全書一直醞釀的社會政治危機終於發作,靖康之難起,“官吏逃亡,城門晝閉,人民逃竄,父子流亡。但見煙塵四野,日蔽黃沙,男啼女哭,萬戶驚惶。正是得多少宮人紅袖泣,王子白衣行”。韓愛姐懷抱月琴,一路上彈唱小詞曲,向湖州找尋父母。《金瓶梅》到此,把國與家這兩條一直並行的線索入到了一起,寫國如何破,家如何亡,父子母女,不得相顧,使得這部大書有一個極為沉重蒼勁的結局。


    月琴,是孟玉樓擅長的樂器,第七回中,西門慶正因為聽說玉樓會彈月琴而深受吸引,後來金蓮又向玉樓學習月琴;二十七回中,正是以玉樓的月琴,伴奏眾人合唱那一曲感歎光陰飛逝、人生幾何的《梁州序》。彈唱,則是本書貫穿始終的娛樂形式。然而無論月琴,還是彈唱,都未有像這樣悲哀淒慘的。愛姐走到徐州地方,投宿在一個老婆婆家,巧遇做挑河夫子的叔叔韓二,當時老婆婆給這些挑河夫所做的飯食是“一大鍋稗稻插豆子幹飯,又切了兩大盤生菜,撮上一包鹽”。在喜歡描寫飲食的《金瓶梅》中,這是最後一次詳寫食物,而全書從未見過有如此粗糙惡劣的:“愛姐呷了一口,見粗飯不能咽,隻呷了半碗就不吃了。”那幾個挑河漢子,“都蓬頭精腿,褌褲兜襠,腳上黃泥”,全書描寫衣飾,也從未有見過如此暗淡的。


    繡像本《金瓶梅》的第一百回與第一回,在種種方麵形成對照、接應,結構安排,極盡匠心。在此我要重複強調在前言中提出的觀點:繡像本是一個非常獨特的版本,它與詞話本最大的差異:一是美學的,二是意識形態的。雖然第一百回在兩個版本裏麵差距不大,但是繡像本第一回與詞話本第一回的巨大不同,使得它的第一回與第一百回之間產生了完全不同的複雜聯係,而這種複雜聯係,又巧妙地成為繡像本《金瓶梅》與詞話本《金瓶梅》不同的哲學思想的表達。


    繡像本第一回,以一段敘述者的入話開始,開宗明義提出據說是道號純陽子的呂岩也即呂洞賓寫的一首詩,警告世人不要沉溺女色,隨即縷陳世人對於酒色財氣特別是財與色的沉迷,以及財色給人帶來的傷害。入話最後得出結論是:“隻有《金剛經》上說得好,他說道:如夢幻泡影,如電複如露。……到不如削去六根清淨,披上一領袈裟,參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死機關,直超無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個清閑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鬥也。”繼此之後,我們看到西門慶在吳道士主持的玉皇廟進行兄弟結義,去之前,從謝希大口中,我們得知“咱這裏無過隻兩個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廟”。西門慶認為“這結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裏和尚,我又不熟”,於是定下玉皇廟。第一回與最後一回在結構上的照應,首先便表現在玉皇廟、永福寺的對峙:月娘逃難,被普靜和尚攔住,帶往永福寺,在那裏,普靜超度亡魂、點化孝哥。其實,詳觀第一回,我們在西門慶結義十兄弟的疏文中,已看到永福寺幢幢的陰影:“伏願自盟以後,相好無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戶戶慶無疆之福。”所謂有永之年、無疆之福,便是對於西門慶、花子虛等壽命不永、繁華不常的諷刺性預兆,而其中“永”“福”二字,更是躍躍欲出,伏筆如伏兵,時機一到便衝殺出來。


    詞話本《金瓶梅》的第一回,隻強調女色對人的戕害,因此以一個“虎中美女”的鮮明意象開頭。但是在繡像本《金瓶梅》中,因為有敘述者在入話中對於這個如夢幻泡影的世界所做的一番哲學思考,使得孝哥的出家不再僅僅是上天對西門家的懲罰(斷絕其後嗣),也不再是一個方便的敘事工具和結束手段,而成了作者對世界的嚴肅回答。紅樓主人正是受到這種思想的激發,才給賈寶玉安排一個出家的結局,而且必要一僧一道與他並行。正如繡像本《金瓶梅》以呂洞賓的詩與玉皇廟開頭,而以普靜和尚的禪偈與永福寺結束也。


    第一回,敘述者提出“酒色財氣”四字的厲害,但是特別強調其中的“財”與“色”:“請看如今世界,你說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閉門不納的魯男子,與那稟燭達旦的關雲長,古今能有幾人?……這財色二字,從來隻沒有看得破的。”然而在最後一回的開頭,作者卻寫出一個李安——在春梅對他財與色的雙重誘惑之下,能夠聽從母親的話(作者特別點出“李安終是個孝順的男子”),拒絕財色誘惑,遠遠離開是非之地。想到第一回中作者的感歎,李安這個少見的正麵人物形象構成了全書結構的第二層照應,而且,李安是一個儒家的典範,他對母親孝,對守備義(離開守備府,正是因為不想屈服於春梅而背叛守備),不為財色所迷。他與前文的王杏庵老人同是作者所心儀的為人處世的楷模。然而,讀者了解李安的正麵品質之時,也正是他的消失之日。於是我們想到《水滸傳》一開頭,便寫出一個孝子: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這個王進受到太尉高俅的迫害,帶著老母,遠走高飛,從此消失於本書之中。《金瓶梅》中的孝子,則出現在全書之末,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角色,與《水滸傳》中的王進有異曲同工之妙。


    此書的第一回,“西門慶熱結十兄弟,武二郎冷遇親哥嫂”,以兄弟、哥嫂之情開始,而最後一回,仍以兄弟、哥嫂之情結束。在第一回中,西門慶結義的十兄弟,對照武大、武鬆一對親兄弟。西門慶的妻子月娘,對照武大的妻子金蓮:西門慶和幫閑們對結義極為熱心,月娘——也就是這些結義兄弟們的大嫂——卻對他們的結義頗有微詞;武氏兄弟相遇,似乎互相沒有什麽話說,但武鬆的嫂嫂金蓮卻對武鬆熱情非常。在這最後一回中,十兄弟的傳記終於全部寫完,其他的兄弟都實寫,唯有雲理守是虛寫:月娘攜帶家人,攜帶著從瓶兒處得來的一百顆胡珠去投奔雲理守,但是在月娘那個預言性的夢裏,雲理守卻殺了吳二舅、玳安、孝哥兒,逼迫月娘和他成婚,完全背叛了結義兄弟的誓言。不過,月娘攜帶的珠子,既然是瓶兒的遺物,那麽這一點隱隱提醒我們西門慶當初如何對待自己的結義兄弟花子虛。月娘在夢中受到雲理守的逼迫,其實雲理守也不過是效法結義大哥西門慶而已。


    另一方麵,第一回的“冷遇”二字在第一百回裏也得到照應,這反映在繡像本與詞話本十分不同的回目裏麵:“韓愛姐路遇二搗鬼”(而不是詞話本的“韓愛姐湖州尋父”)。繡像本把讀者的注意,通過回目的大書特書,吸引到兄弟的關係(韓二與韓大)上,也吸引到叔侄的關係上,這是耐人尋味的。前麵說過,韓家兄弟是武家兄弟的鏡像,那麽愛姐與二搗鬼的關係,其實也是武鬆與侄女迎兒關係的反照:武鬆待迎兒之無情,正襯托出二搗鬼對侄女愛姐的有情。武鬆當初棄迎兒而去,臨走時迎兒說:“叔叔,我害怕。”武鬆卻說:“孩兒,我顧不了你了!”又把王婆箱籠裏麵的銀子全部拿走,並些釵環首飾之類,也“都包裹了”,完全沒有給迎兒留下一點錢養贍自己,也不考慮哥哥武大唯一一點骨血的未來前途,還要靠鄰居姚二郎將其遣嫁——必稱姚二郎者,是為了刺武二郎之心也。武二隻知道殺死金蓮、王婆,發泄自己的仇恨(包括被西門慶流放他鄉的仇恨),卻不能撫養哥哥的遺孤,作者對此是頗有微詞的。因此,為我們設計了韓二與愛姐相逢的場麵:“兩個抱頭哭做一處。”相互訴說各自的經曆,韓二又“盛了一碗飯,與愛姐吃”。這樣的話,這樣的手勢,蘊涵著許多的親情與人情,遠遠比武鬆的殘忍無情更加感人。作者借韓二與愛姐的路遇,再次向讀者暗示了為什麽與武家如此相似的韓家卻獨獨能生存下來。同時,我們也不要忽略了作者的寓言:兩個“搗鬼”,結於“胡謅”。作者明明在告訴讀者:這是“滿紙荒唐言”而已。於小說之中指出小說的性質,誰又能說,《金瓶梅》不是中國第一部自覺的“後設小說”(metafiction)?


    愛姐割發毀目,出家做了尼姑,是繡春出家的延續,也是孝哥出家的前奏。


    最後必須指出的一點,是一部《金瓶梅》以秋日起,仍以秋日結。蓋人人皆知《金瓶梅》對時間和季節的敘述,十分地經意,十分地用心,因為《金瓶梅》是一部小型的史書。其中曆史年代錯亂顛倒處,與人物年齡的偶爾錯落處,不足視為作者疏忽或者拚湊版本的證據:一方麵作者欲造成亦真亦幻的效果,一方麵讀者看書,在日期方麵也不宜過於呆滯,取其大意可也。繡像本《金瓶梅》一開始,就極其明確地標識出時序,我們要提醒讀者,本書男主角西門慶所說的第一話,就是“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九月二十五日,已經是深秋。第一百回則冬天開始。“一日,冬月天氣,李安正在班房內上宿”雲雲。正月初旬,周統製搬取春梅母子到東昌任所;五月初七,周統製陣亡;六月伏暑天氣,春梅“鼻口皆出涼氣”而死(此書最後的一次炎涼對比)。從此以後,書中就不再明寫時間,然而當我們讀至永福寺中普靜夜間念經超度屈死冤魂一節,我們看到八個字“金風淒淒,斜月朦朦”。金風,就是秋風,則時序非秋日而何哉!甚至當我們細看繡像本插圖時,我們也會注意到在愛姐路遇韓二的繡像插圖上,樹葉零落,正是深秋景色。秋在五行裏屬金,正宜此時的金戈鐵馬,萬物凋喪,然而普靜超拔冤魂,書中所有的死者一一前來,化解冤孽,各自前去,投胎托生,則世道轉回,轉又生生不息。


    《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書。秋天是萬物凋零的季節,卻也是萬物成熟豐美的季節。《金瓶梅》既描寫秋天所象征的死亡、腐敗、分離、凋喪,也描寫成年人的欲望、繁難、煩惱、需求;它不回避紅塵世界令人發指的醜惡,也毫不隱諱地讚美它令人銷魂的魅力。一切以正麵、反麵來區分其中人物的努力都是徒勞的,《金瓶梅》寫的,隻是“人”而已。


    那天晚上,在永福寺裏,佛前燒著一爐香,點著一大盞琉璃海燈。三更時,便是佛前海燈也昏暗不明:這正是人世苦海的象征。《金瓶梅》是一部何等喧囂的書,然而此時人煙寂靜,萬籟無聲。《金瓶梅》是一部何等犀利無情的書,然而此時普靜和尚發慈悲心,施廣惠力,薦拔幽怨的魂靈。另一方麵,月娘“睡得正熟”,夢見雲理守殺死了吳二舅、玳安與孝哥,逼迫她成親。當她因為孝哥的鮮血而大叫一聲醒來,發現卻是“南柯一夢”。普靜和尚在禪床上高叫:“那吳氏娘子,你如今可醒悟得了麽?”


    普靜用禪杖向沉睡的孝哥頭上一點,卻是“西門慶項戴沉枷,腰係鐵索”。繡像本評點者在此問道:“往沈通家為次子者是誰?”——然而一部《金瓶梅》,通是搗鬼、胡謅、小說而已,如果這麽認真起來,是不是都好像那搖扇看電視的男子、婦女們,時而用扇子指點著屏幕,大叫“你怎麽那麽傻”呢。


    “良久,孝哥兒醒了”,張竹坡評道:“安得天下為人子者,皆有醒了之日哉。”張竹坡念念不忘他的“苦孝說”,其實這句話,就好像普靜和尚問月娘的話,哪裏局限於人子,而是作者以一部極是聲色紅塵的書,喚醒那沉迷於聲色紅塵的人而已。


    月娘雖然不好色,但一生最好的是財物,最關心追求的便是後嗣,但是在最後一回,唯一的兒子被幻化而去,平時吝嗇保守的家業反由玳安承繼,月娘所有的,隻是一個長壽和善終,但是夫死子亡,感情沒有寄托,生活終無意趣。作者對那些淫蕩貪婪的和尚姑子深惡痛絕,也並不喜歡月娘平時燒香拜佛而不能理解佛經真諦的愚昧,因此當作者說月娘的結局“皆平日好善看經之報”——這個報,應該理解為善報,還是惡報,抑或是“難言也”?實在耐人尋思。


    月娘不是一個可愛的人物。但是,作者對這樣一個人物,也還是有深深的慈悲。這種慈悲,並不表現在月娘的結局裏(因為月娘的結局實在是模棱的),而表現在月娘不舍得孝哥出家的哀哀大哭中。我們記得王六兒在離開愛姐時,“哭了一場又一場”的深切悲傷,以及那一句“做父母的,隻得依他”,有著身為父母對兒女的怎樣無奈的愛與悲哀。


    當我們能夠同情韓道國與王六兒的時候,我們也就能夠同情月娘——一個貪心的、小器的女人,在失去她的愛子的時候,是怎樣因為白白“生受養他一場”而慟哭。作者把一個他可以寫得如此不可愛的女人,寫得如此令人哀憐,這正是《金瓶梅》最大的特色,我相信,這也是金瓶作者最希望他的讀者領悟的地方。


    最後,且讓我們再一次對比一下繡像本與詞話本。就比較一下第一百回的卷首詩。先看詞話本的:


    人生切莫將英雄,術業精粗自不同。


    猛虎尚然遭惡獸,毒蛇猶自怕蜈蚣。


    七擒孟獲恃諸葛,兩困雲長羨呂蒙。


    珍重李安真智士,高飛逃出是非門。


    再看繡像本的:


    舊日豪華事已空,銀屏金屋夢魂中。


    黃蘆晚日空殘壘,碧草寒煙鎖故宮。


    隧道魚燈油欲盡,妝台鸞鏡匣長封。


    憑誰話盡興亡事,一衲閑雲兩袖風。


    誠然,我們不知道繡像本和詞話本的作者,但是他們的不同,他們對《金瓶梅》這部小說整體結構與思想框架的不同構想,在這兩首詩裏看得再清楚不過了。


    詞話本的作者,用的是他一貫的忠厚口氣,諄諄地勸告讀者不要這樣,不要那樣——這裏,把著眼點放在李安身上,以他的離開,勸戒讀者不要逞強,要善於見機行事,及時脫出是非圈子,保得一己的平安。而繡像本的作者——他的口氣卻真個是大,他的境界真個是寬廣,放眼看到整個一部書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我同情詞話本的作者:他似乎還不能相信,這樣的一部大書,就此完結了。他把李安提出來裝幌子,因為抓住一個李安,似乎可以造成這最後一回和前麵九十九回並無不同的假象;似乎隻看細節與局部,不看全體,就可以忘記滄海桑田的悲涼。但是繡像本作者未曾有一時一刻是不睜著眼睛看現實的。於是在繡像本第一百回的卷首詩裏,我們再次被提醒這部書是如何從豪華錦繡寫到碧草寒煙。一篇七言律詩裏,兩個“事”字,兩個“盡”字,兩個“空”字,總括了《金瓶梅》的全部:我們中國的百姓,就在這“豪華事已空”的大背景下,一代一代生死,一代一代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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