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張三躺在床榻上,聽著妻兒老小平緩的呼吸聲,一動不動,他在等待時間的流逝。


    突然,小鎮外傳來密集的狼嚎鬼叫的聲音,那是黑霧裏的霧妖在嚐試進攻,每日如此,夜夜如此。


    他立刻無聲無息的坐起,像隻狸貓一樣躍下地麵,哪怕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仍然準確的將幾塊厚厚的草簾子掛在窗戶與門戶上。


    然後,他點亮了油燈。


    看著這一點光芒,張三有一瞬間的恍惚,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張三祖上,準確的說,是他的太爺爺,曾經一個元嬰真修,還是嵐山宗的第七十九代掌門……


    張三其實不太清楚這些身份的真正意義,他隻知道,自打他爺爺那輩兒起,張家就是靠山小鎮的佃戶。


    靠山小鎮名義上的主人是侯爵府馬家的領地,馬家又是神聖烏鴉王國的貴族,但實際上,靠山小鎮真正的主人從來隻有一個,神廟。


    百多年來,張家也繁衍了四代,但到現在為止,全家老少也隻有19人,其他家人,不是得了怪病死了,就是遇到怪物死了,要麽就是被神廟裏的老爺看中,就此一去不返。


    但自始至終,這百多年來,張三太爺爺留下來的東西,至少一部分還在。


    無聲長歎,張三看了眼床榻上,已經蒼老得不像話的大老婆,還算年輕的二老婆,小老婆,以及大隔間裏的二兒子,小兒子;小隔間裏的大女兒,小女兒,外隔間裏的大兒子,大兒媳,小孫子。


    還有房間外麵,相鄰的兩個房子,裏麵住的是他弟弟張四,張五兩家子。


    這就是他的全部。


    也是張家的全部。


    一共十九人,但幾天前還是二十人的,因為他的小兒子,被神廟老爺看中了,帶去了神廟,再也沒有回來。


    止住心中的悲涼,張三盡量讓情緒平複下來,小心翼翼的從床榻下取出一個被埋起來的木盒,打開後裏麵是一個小巧的沙漏,這是他張家最重要的寶貝。


    因為,他爺爺當年親口告訴他爹,他爹又親口告訴了他。


    “每到子夜時分,天地陰陽交匯,地氣升騰,是那東西最弱的時候,更是這天地裏無辜枉死的冤魂想討回公道的時候,此時,可以取下脖子上的護身符,記住,隻有兩個時辰的時間,千萬不能錯了。”


    老爹那嚴肅得嚇人的聲音還在張三腦海裏不斷回蕩,他死死的盯著沙漏,直到那上麵的黑色沙子全部漏光,這就意味著子夜已至。


    張三迅速將沙漏翻過來,趕緊取下脖子上好像催命符一樣的護身掛件,接著又給自家的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一個兒媳,還有小孫子取下,其他人,顧不上了。


    這就是張家的未來。


    取下之後,張三就又取出六張符紙,給他們貼在眉心,據說這是張家祖傳的驅散靈符,能有效的祛除體內的毒素。


    至於有沒有效果,嗬嗬,看看張三的三個老婆就知道了。


    反正張三自己不懂,但他知道怎麽製作。


    當初張三有六個兄弟,三個姐妹,隻有他有這個天分,所以家裏最危險的事情都是他大哥,二哥,四弟,五弟,六弟去做,神廟裏的老爺來選人,也都是他的幾個兄弟姐妹被先挑走。


    他被保護的很好。


    他甚至被特許多娶了幾個老婆。


    但張三一點都不開心,他想念他那兩個憨厚的哥哥,想念那幾個笑起來很好看,才十幾歲就被帶走的妹妹,想念自己的小弟。想念這些年一個個死去的家人,想念幾天前那個才六歲的小兒子,他被帶走之前還以為自己要去吃好吃的,還在不住的往回看,還在不斷的喊爹爹娘親。


    那喊著隔著很遠,都能清清楚楚的在傳來,這些天也一直回響。


    張三蹲在牆角,咬著自己的胳膊,無聲的哭。


    很快,張三站起來,他還有事情要做,他每天隻有一個時辰的時間來打坐,一個時辰的時間製作驅散靈符,他不知道還有什麽用,他隻能用盡一切辦法,熬下去,總能熬出個希望吧。


    ——


    黑霧籠罩的河麵上有些擁擠,到處都是霧妖。


    李肆即便是穿著黑霧鬥篷,隱身於黑霧中,都要心驚肉跳,大氣都不敢喘。


    值得一提的是,當他穿上黑霧鬥篷,似乎也化身霧妖,擁有了一個類似霧妖的視野,在這個視野下,看東西的標準不再是光線的明與暗,而是生與死。


    生者,就是跳動的火焰,死者,便是黑暗。


    至於霧妖本身,卻是一團團流動的灰色。


    除此之外,李肆也沒有發現這些霧妖是否與邪神教會是一夥的證據,也沒發現這些霧妖有智商,或者能夠交流,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它們對生者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渴望。


    它們,想活。


    像是此刻,這條河上之所以出現了這麽多霧妖,完全是因為在河流的東岸出現了一座人口大約在三千人左右的小鎮。


    那些跳動的火焰,就成了大量霧妖趨之若鶩的目標。


    至於這座小鎮距離浮雲宗所在的荒村,大約有百多裏的樣子,因為李肆覺得他至少劃了五個小時的船。


    “還算不錯,若是能夠在這裏摧毀一座邪神神像,定然能打開局麵。”


    李肆如此想著,就小心翼翼的劃著小船,偶爾還要跳到水裏,拖著小船前行,因為四周的霧妖太密集了,也不知道白天的時候它們都躲在什麽地方。


    “這些霧妖不像是邪神的爪牙,反而更像是因為邪神入侵而產生的衍生物,似鬼非鬼,似妖非妖,卻又極度渴望鮮活的生命,唯一的攻擊手段就是汲取壽元,嘖嘖!”


    此時李肆好不容易擠到河流岸邊,就直接把小船沉到水底的淤泥之中,也不用擔心丟了,屆時他一道尋蹤滅跡咒就能找到。


    何況,他覺得接下來未必用到小船了,邪神教會裏也有聰明人,肯定會發現他前後兩次出手都是沿著河流機動的。


    穿著黑霧鬥篷,李肆在眾多霧妖之間快速穿插,很快就來到最前方,也就是所有霧妖都被攔住的地方。


    一塊塊巨大的石碑樹立在此,上麵刻滿了各種符文,此刻在霧妖的視野下,能看到這些符文發出熾熱的光芒,將敢於靠近的霧妖瘋狂灼燒,不斷有霧妖被活活燒死。


    “咦,這還是修仙者的手段,夠諷刺的。”


    李肆也沒敢太過靠近,因為他的黑霧鬥篷也被那石碑上的符文所克製。


    但這並不耽誤他四處遊走撿便宜,霧妖被燒死之後,隻要他及時靠近,哪怕不出手,都會能獲得黑色氣運薪柴,就是有點隨機,多則幾十份,少則幾份。


    一時間,李肆倒是在這裏混得很快樂。


    不到半個小時,他光是靠撿這種便宜,就積攢了598份黑色氣運柴薪,相當於他擊殺六頭霧妖了。


    舒坦。


    但是,他也注意到有一點不對勁的地方,隨著時間逐漸接近子夜,那些霧妖就越發興奮,躁動,甚至好像還記起了一些曾經的記憶,有的霧妖甚至能喊出幾句話。


    這讓李肆忍不住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如果在此時丟出一道清心咒,它們會不會清醒過來?


    不過此地可不是試驗的時候,他直覺覺得,自己接下來會發現一些秘密。


    這時候,隨著霧妖開始清醒,一開始還隻有少數的霧妖敢於往前衝,後來就是十幾頭,幾十頭的往上衝。


    這個時候,石碑上的火焰符文就無法兼顧了,短短幾分鍾時間,終於有石碑上的符文暗淡下去,於是一股腦兒的,所有霧妖都躁動了,從這處缺口瘋狂的衝進去。


    如滾滾洪流一般。


    這般情況,真讓李肆驚詫,但他仍舊沒敢妄動,隻是一邊撿著便宜,一邊尾隨,他很想知道,這座小鎮裏的邪神神像是如何攻擊入侵的霧妖的。


    如果攔不住這些霧妖,信不信一夜之間,這座小鎮就會變成一座死地。


    顯然,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果不其然,一種熟悉的力量波動很快出現,李肆心中瞬間產生了少量驚悸感,這是邪神神像在注視。


    但烈度不高,也就是他之前經曆的百分之一左右,不夠致命,甚至由於這種力量不是集束狀態,而是發散性擴大,覆蓋整個小鎮周圍,所以對個體來說,形成的汙染度連輕度都夠不上。


    假若一個普通人此刻站在這裏,也許待上一個小時,才可能有1%的異化汙染度積累。


    可偏偏這麽一點點的劑量,卻對那些霧妖有著極大的克製效果。


    就好像,是烙印在骨子裏的本能,哪怕變成鬼了,那膝蓋就沒挺直過。


    哎,不會這些霧妖真的是鬼吧,人可以在邪神力量的影響下發生異變,沒道理鬼不會發生異變的。


    “這些霧妖還是太慫了。”


    李肆很快得出判斷,因為此時大部分霧妖都停在了距離小鎮隻有一裏之外的地方,然後站在那裏,盡情的嚎叫,假若忽略那種恐怖的音色,倒是能夠與荷塘夜色,半夜蛙叫橫向比較一下的。


    除此之外,也不是沒有霧妖衝進去,它們往往更加強大,也是在此時恢複理智最多的,甚至,它們都可以簡短的交流,還可以鼓動其他的霧妖一起衝……


    但最終,也隻有零星的,三五個,二三個,三四個往上衝,但很快就被小鎮外城牆上的黑甲武士給滅了。


    原來,這就是真相啊。


    “你們在等什麽,活著的時候不敢拚命,死了也不敢麽?”


    突然,一個格外清晰的聲音響起,這還是李肆聽過的最有邏輯的霧妖的聲音,伴隨著它的聲音,它周圍的霧妖似乎也開始變得蠢蠢欲動,但也就在此時,一道烏光從小鎮城牆上飛出,卻是一根飛起來的鎖鏈鐐銬,鎖了這霧妖就給拖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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