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江府幾位老板見多識廣,自然不會隻因虞墨戈的幾句話便不知所措, 盲目應下來。他們可比肅寧廂長們要謹慎多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故而他們不急著研究合作的事, 而是側麵打聽起二人的身份來。


    果不其然, 當他們得知虞墨戈便是朝廷南下查詢田嵩一案的欽差時,恍然大悟。就猜到此人非同小可,看來他們真沒路可走了,不應也得應下。


    虞墨戈知道他們一定會查的。這幫老油條, 不見兔子不撒鷹, 沒有切實利益看不到未來他們才不會與人輕易合作。以容嫣眼下的狀況是談不來的, 非得拿出真格的來壓壓他們, 才肯吐這個口。


    如是,淞江的事雖時日抻得長一些,到底是順利地辦妥了。容嫣與他們商量,簽下了協議。


    可眼下還有個難題。淞江專業化分工的紡織方式是經久進化而成的,在北方若想短時間內複製怕是很難,況且容嫣要經營的不是小作坊似的紡織業, 而是類似於官營的統一化管理。


    容嫣本以為從鬆江請了紡織師傅便能把所有問題解決, 看來是自己把問題簡單化了。分工越明確, 經營越正規, 產業才能擁有持久的生命力。所以, 她打算向官營織造取經。


    這個難度,可不亞於與鬆江紡織師傅合作。要知道織造局是官署,且涉及政務, 由內務府官員管理各地織造衙門。人家是朝廷的,款項流動走的是工部和戶部,沒有絲毫利益及政治糾葛,虞墨戈這個欽差對他們而言還真是無足輕重,倒不若當地一個偶爾能給他們開開便利的芝麻官有分量。


    眼下,三少爺是幫不上了。


    江南三織造,江寧蘇州和杭州,蘇州便算了,好歹江寧還有沈氏一族。江寧織造是官商,而沈氏鹽商又何嚐不是呢,想來總歸能幫得上的。不過這樣一來,還得去趟應天府。除非分開,否則必然會耽誤虞墨戈時間。他們已經留在鬆江九日了……


    “為何偏不提杭州?”虞墨戈問道。


    容嫣搖頭。“我自然也想隨您去杭州,可到了那沒個引薦依舊是無路可行,與蘇州又有何區別呢?就算外祖家能幫忙,我不還是得先去應天府招呼一聲嗎。”


    “誰說一定要沈氏幫忙,杭州有個說話比他們還管用的。”虞墨戈笑道。


    二人對視,容嫣被他笑得疑惑不解,好奇道:“誰?”


    虞墨戈斂色,淡淡應:“秦撫台。”


    容嫣恍然,怎就把他給忘了,浙江巡撫秦敬修,秦晏之的父親她曾經的公公。


    突然提到他,容嫣有些尷尬,窘迫地垂目道:“這,可以嗎?”


    “如何不可?他畢竟是你父親的同窗摯友,你的忙他一定會幫的,他一句話可比沈氏相求還要管用。”


    這容嫣明白,她是想問:“您不介意嗎?”


    虞墨戈笑了,想了想道:“介意啊,可你開心更重要。”


    容嫣驀然抬頭,看著他眸光閃動,興奮感激。可想到要麵對的人,她也有那麽絲絲的不安。虞墨戈看出來了,拍了拍她的小臉道:“放心,有我在,我會陪著你的。”


    第十個天頭,二人啟程趕往杭州。


    在鬆江這九日,他們聊盡了紡織計劃,然此刻在路上,二人相依竟沒話可說了。這會兒容嫣才發現,原來他們之間的話題這麽少,她根本沒有想象中那麽了解他。


    他喜歡吃什麽,喜歡做什麽,又厭惡什麽,她統統不清楚,連他的身世都是最近聽葉衾講的,她甚至猜不出眼下他心裏想的是什麽,可自己的心思他卻了如指掌。一直以來都是他在默默為她付出,她想回報他想對他好竟不知道該從何處著手……


    想著想著,容嫣莫名有點失落。悄悄地靠在他肩頭,一根根地摩挲著他的手指。他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腹上薄繭依舊觸感清晰。他都三年多沒帶過兵沒摸過冷刃了,怎這繭子還在……他對她還真是個迷。


    “您能與我說說您的過去嗎?”她軟語輕聲道。


    他頓了頓,驀地握住了她的手,從她的摩挲變為他的揉捏。小手軟綿綿的,柔弱無骨,柔得人心也跟著軟了。


    “為何問這個。”他問道。


    聽著他平穩有力的心跳,她柔聲道:“我都要嫁給您了,可我卻發現我對您一無所知,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一個妻子。”


    虞墨戈笑了。“那你不該問過去,應該問將來。”


    “將來?”她仰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笑意佻薄,撇嘴道:“未來不可知,如何問。”


    “誰說的,過去才是改變不了的,唯有將來能夠掌控。”


    “也好。”容嫣來了興致,盯著他笑道:“那您便說說未來吧。”


    虞墨戈眼簾半垂,側目看了她半晌也不開個腔。忽而勾唇攬過她道:“少了個人,這話可不好說。”


    “少誰?”容嫣掙脫道。


    可他卻抱緊了她,任她如何追問他唯是抿唇淺笑,再不肯多說一句了……


    路行四日,終於到了杭州。


    虞墨戈本想安頓了容嫣後再去府衙,但容嫣堅持要與他一同去,那畢竟是“她”曾經喚了五年父親的人,更是她生父的摯友。


    雲主事先行一步,見過秦敬修便告之虞墨戈因未婚妻之事耽擱幾日。秦敬修不是個左右逢源好打聽之人,雲主事不多語,他對虞墨戈家事便未多問。然今兒這一見,他著實吃了一驚。


    他如何也沒想到虞家三少爺的未婚妻竟是自己曾經的兒媳。


    容嫣怕的也是這種尷尬,卻也不得不麵對,於是恭敬施禮,從容道:“見過秦伯父,許久不見,您身子可好。”


    秦敬修回神,含笑點了點頭。“都好。”於是邀二人入座,喚下人上茶。還特地點了六安。


    容嫣心裏莫名一動,竟有種久違的親切感。其實她並沒見過秦敬修,她穿來時她這位公公便在京任職,後來調任浙江巡撫時回過通州一次,不過那時她病得臥床不起並沒見到人。直到她與秦晏之和離,他都不曾知曉。不過後來秦晏之有給他寄過家書。


    二人同來,必然不是為了公事。而容嫣畢竟是曾經的兒媳,又是情同手足的友人之女,無論如何,他依舊把她當做親人。


    想到家書,秦敬修神色黯淡。“……是我們秦家對不住你,我愧對你父親,早知如此當初便不該一意孤行為你二人定下婚約。”這些話他憋在心裏許久,早就想說了。可真當說出來了,瞧著官帽椅上坐著的虞墨戈,又頓覺不妥,隻得挽笑道:“不過如今見你有個好歸宿,為父便也安心了。”說著,又鄭重對虞墨戈道了句:“謝過虞大人對容嫣的照顧。”


    秦敬修語氣殷殷,不管是容嫣還是虞墨戈都聽得出來,他不是站在“公公”的角度去說這話,他是真的把自己當做容嫣的父親了。即便和離了,她依舊是他的女兒。


    虞墨戈微笑頜首。“應該的,秦大人多禮了。”


    見虞墨戈態度溫和,秦敬修便也稍稍少了些顧忌,對容嫣愧道:“荊室害你重病,我都聽郡君說了。為父愧疚,沒想到她竟做出如此傷天害理之事,令人憎惡。你放心,待我回府之日必會給你討個公道。”


    “不必了。”容嫣笑笑。“都過去了,您不必再放在心上。家和萬事興,郡君年歲大了也禁不起折騰了。”


    秦敬修無奈點頭。容嫣越是善解人意,他越是愧疚,於是長歎了聲。


    其實容嫣不計較不是因為心軟,而是她不想再因為自己把過去那些事翻出來,過去的都過去了,她的未來就在身邊。她看了眼虞墨戈,二人視線對上,他朝她點了點頭。容嫣會意,起身對秦敬修施禮,真摯道:“我今日來,還有件事想請秦伯父幫忙……”


    容嫣講了自己的紡織業計劃,將自己想要向杭州織造取經的打算道來,還沒待話畢,秦敬修便一口應下了。他驚訝於容嫣的變化和成熟,但這是好事,他該支持。


    如此,容嫣也安心了。


    問也問候過了,要說的也都說了,容嫣自知該離開了。她得留下時間給虞墨戈和秦敬修,二人還有正事要談。


    虞墨戈將容嫣送到府衙門外。二人未成親,她不能隨他入住官驛,便遣九羽送她回客棧安頓。


    目送她離開,虞墨戈返身回了府衙內,見到秦敬修一改方才的悅容,開口冷道:


    “秦大人,田嵩一案,您可與我說實話了?”


    秦敬修淡定地看著虞墨戈,他知道該來的早晚會來的。於是正了正官帽,撩起衣襟端嚴坐在了客堂的主位上,雙目炯炯盯著這位朝廷欽差道:


    “田大人不是被海盜害死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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