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繡著牡丹爭豔的絹素屏風,容嫣識出了那身影, 便是今日在煙花下所見。


    她沒眼花, 他是真的回來了。


    “您何時回的?”見他從屏風後走出來, 容嫣問道。


    虞墨戈勾唇道:“可是我先問的你吧。相親?嚴家四少爺?”他佯做品味地嘖嘖了嘴, 搖頭又道:“與你不配,不配。不該找個如此的。”


    心中明明抑不住地喜,容嫣卻板著臉哼道:“不找如此的,那要找何樣的?人家好歹是個舉人。”


    虞墨戈攤出右手, 一副明知故問的表情, 頗是失望道:“我也是啊。”


    文舉和武舉可不一樣。但瞧著他較真的模樣, 她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虞墨戈眉梢一挑, 順勢將她攬進懷裏,扣著她腰貼向自己。


    似怕他發覺自己慌亂的心跳,她雙手撐在他胸前。虞墨戈在她額頭輕敲了一下,猝不及防容嫣軟糯糯地“呀”了聲。


    “背著我相親,錯了沒有?”


    明明是被相親麽,自己還委屈呢。“相了, 那又如何, 咱本就互不幹涉的。”


    話剛說完, 額頭又被敲了一下。“還敢說互不幹涉, 是誰說等我的。”


    容嫣捂著額, 顰眉撅起了櫻唇,挑釁道:“說等您了,也沒說不許相親啊……”


    虞墨戈低頭盯著懷裏人頓住, 半晌沒個話。


    她竟然敢回嘴,想想往日說話都不敢大聲的小貓竟也敢挑逗自己了!他豈止是驚,簡直是不勝歡喜。


    若非把他當做親近的人,她是絕不會說出這些話的,她在靠近他……


    心裏熱騰騰地像火苗在燃,越來越旺。虞墨戈好想摸摸她的頭,然伸出的手卻被她一把握住了。


    “我錯了,我錯了……” 她攥緊了他的手,楚楚求饒。


    她以為他還要敲她——


    懷裏人顰眉望向自己,一雙眸潤得像水中浸過的墨玉,黑亮亮的,蘊著祈求,柔情,信任,還有無限依賴……虞墨戈心突然漏跳了一拍,隨即那把火苗竄起,熊熊烈烈,席卷而來……


    他猛地低下頭,就在雙唇要碰上的那一刻,一雙涼冰冰的小手隔在了中間。


    她捂著他急迫地朝後看了一眼,虞墨戈這才注意到門口尷尬的楊嬤嬤。視線對上,楊嬤嬤腦袋嗡嗡響,左右不知道朝哪逃的好。


    虞墨戈鼻間哼笑,在她額頭啄了一下算是饒過她了。容嫣趕緊趁機轉移話題,“您何時回的?”


    “傍晚。”


    “剛到?那您回英國公府了?”


    虞墨戈沒回答,目光貪戀地她臉上掃視,怎麽看都看不夠。她都二十了,可怎麽瞧都像個才剛及笄的少女。明明是尖尖的小下巴,臉蛋卻圓潤潤地,掛了抹緋色像帶了晨露的桃子,他心頭一癢忍不住捏了捏。


    容嫣“哎呀”一聲推開了他的手。


    “我隻與昌平侯世子借你一刻鍾的時間,不說這些。”虞墨戈彎眉笑道,忍不住又捏了一把。


    容嫣這才反應過來。“世子他知道……”


    虞墨戈淡笑,沒多解釋卻道了句:“不要去肅寧了。”


    “為何?”容嫣驚訝地看著他,“是你建議我去的。”他不支持自己了?


    “你孤身一人,我不放心。”


    容嫣鬆了口氣,笑道:“放心,我也不是一個人去,還有葉府的管事和表弟呢。”


    “葉寄臨?”虞墨戈神色平淡,可語氣明顯不太滿意。


    嘴怎麽就這麽快呢。容嫣悔,可又覺得有趣。從什麽時候開始,這豁達的“紈絝”竟也會吃醋了。他是在吃醋吧?


    “祖母讓他隨著,我哪攔得住。總不能把他捆上吧……”容嫣嘟囔,眉心越攏越深。


    “這主意不錯。” 虞墨戈挑眉打趣道,摸摸她頭又問:“你是非去不可嗎?”


    容嫣很堅定地點頭。


    虞墨戈斂色,默聲沉思了會兒,笑了。道了句“好,那便去吧。”再沒他話了。聽聞門外好似有人徘徊,趁容嫣走神的功夫又將她摟進懷裏,捏著她下巴在她唇上吮上一口。若非怕她見不得人,他真不想鬆開了。


    昌平侯世子可是準時,說一刻鍾半分都不差,敲門而入。虞墨戈無奈看了他一眼,好生不知情識趣,怪不得喪妻這麽些年還是孤身一人。


    容嫣隨表兄去見姑母,跟在他身旁心中疑惑卻又不敢問,一來怕他,二來……她也不好意思開口提自己和虞墨戈的事……


    二人到了雅間門口,容嫣突然有點緊張。想到姑姑和祖家決裂,也不知她對自己是個什麽態度。


    忐忑的心在見麵的那一刻瞬間安定,容嫣看著麵前這個和自己長相極像的婦人登時產生一種親近感,這便是血緣。


    然對方好似並沒有她這般激動,殊勝容顏冷若霜雪,可她的冰冷並沒拒人千裏之外,而是給她生了份獨特的魅力,讓人忍不住靠近,想從她那雙波瀾不驚的眼底探索出什麽。


    最後一次相見容嫣才兩歲,是她出嫁那年,那之後容家人任何一人她都沒見過。


    “姑姑。”容嫣試探地喚了聲。


    “嗯。”容畫淡應,淡得好似從九霄雲外飄來的。


    容嫣一時恍惚,然角落裏清越的笑聲把這冰冷的氣氛打破,一年剛及笄的小姑娘跳了出來。笑盈盈地喚了聲:“表姐?”而她身後,稍長她的男子上前揖禮,也含笑喚了一聲表姐。


    這便是容畫與昌平侯的十七兒子趙子頊和剛及笄的女兒趙悅人。


    與母親的冷淡不同,二人笑容歡喜,讓人看著便心情極好。


    “好漂亮的表姐!”趙悅人打量著容嫣,感歎一聲。又轉頭瞧了瞧母親,對著二哥失落道:“和母親真像,比我做女兒的還像。”


    趙子頊摸摸妹妹頭。“你也漂亮,你像父親。”


    “父親沒有母親好看……”悅人嘟囔句。瞥見門口的大哥,忽而奔了過去。拉著他道:“我聽聞虞三少爺回來了,大哥可見到了?”


    乍然聽到“虞三少爺”容嫣心一驚,難不成他們都認識。可也是,都是武勳世家,誰跟誰沒點聯係。


    趙子顓低頭看著妹妹,冷冰冰道了句。“見到了。”


    “在哪呢?”悅人迫不及待問。


    瞧她那模樣,趙子顓皺眉,麵相更冷了。“在哪也不是你該問的,好生陪母親和表姐。”說著,對容畫施禮。“夫人,我還有事,先行一步了。”


    當初容畫入門,趙子顓抵觸,不肯喚這個隻大他三歲的女人為母親。直到後來,他接受了她,在心底已經把她當做母親恭敬時,這個稱呼依舊沒改。


    趙悅人看著大哥出門,眼神好不失落,可再轉頭麵對容嫣的那一瞬,依舊笑容燦爛。拉著她隨母親坐下了。


    容畫好似並沒想好如何麵對這個容家親人。敘舊?她們已經沒有舊可敘了;寒暄?她們畢竟是家人。她的經曆沒什麽好談,容嫣的事她也都聽聞了,想必同樣不願被人提起。於是她想了想,揀了個隨意又看似親近的話題:


    “今兒是來相親的?可中意了?”


    容嫣窘,因為方才剛有人問過同樣的問題——


    “沒有,我隻是隨舅母來看戲,不曾想她安排了這些。”容嫣神色間有些反感。


    容畫懂了,便也沒再問。二人又沉默了,容嫣看著平淡的姑姑,問了句:“您過得可好?”


    “好。”她終於牽了牽唇角,可下一秒仍是無色。


    聽楊嬤嬤說姑姑原來是個愛笑的,想必成為今日這般,還是逃不開那段經曆吧。


    “容家的事我都聽說了,他們想讓你回秦府,結果卻被你鬧得讓容仲琨休了萬氏。”容畫淡淡道。剛聽聞這些的時候,她好不驚訝,沒想到一個柔弱的小姑娘竟能做出,若是當初自己也能如她這般堅持,那結果……


    “我知道你如今寄人籬下,不過總比在容被人左右強得多。葉府雖待你好,可總歸是外姓,若是有何需要的你便來找我。我畢竟是你姑母。整個容家也隻有大哥待我真心,他不在了,我該替他照顧好你。”明明是讓人感動的話,可她說出來還是那般平淡。


    容嫣莞爾。“謝謝姑母記掛,我過得挺好的。”


    容畫點了點頭,再沒其他可言語的了,二人又恢複了最初的靜默。連一旁的兄妹二人都看得插不上話。


    朝窗外看看,那出《千金記》已經唱完了,二人不熱絡也實在留得尷尬,容嫣主動告辭。


    容畫應了,然就在侄女轉身的那刻,她又開口了。“我們也不聽了,臨走前隨你一起去和葉夫人道個別吧。”


    樓上,嚴二夫人可沒心思看戲了,放才那一幕她好不窘迫,眼下想把槅扇關上,又怕陳氏多心;不關,陳氏時而瞟來的目光讓她如坐針氈。想來想去,還是走吧。


    然才一開門,便瞧見容嫣隨著一貴夫人上樓。猜也知道是昌平侯夫人,一溜煙她又竄了回來。


    陳氏見了容畫也很驚訝,不過到底是世家出身,雍容不失禮儀。她邀請侯夫人入座,容畫辭謝。“不了,我隻是送容嫣回來,順便與您招呼一聲,道個別。”


    容畫一開口,一旁看戲的寧氏愣了。這侯夫人長得美就算了,連聲音都這麽好聽,不疾不徐,天生帶著貴氣。瞧瞧那氣質,矜貴優雅,冷冷清清帶著仙氣簡直不似人間應有,便是畫師也難描個囫圇來。


    陳氏也算個美人了,然站在她身邊,竟被比得沒一分出彩的地方。娶妻如此,真是造化。


    據說昌平侯還是從自己堂弟手裏搶來的夫人呢!不怪他那般寵她。就說幾年前她大病一場,昌平侯不惜重金請醫拜佛,見人沒好轉,急得竟入宮求皇帝批準把太醫院的太醫都請來了。皇天不負有心人,侯夫人算緩過來了,再瞧瞧侯爺,日護夜守地,威風凜凜地大將軍都瘦得脫了相。


    當初不知道羨慕了多少內宅夫人,哪個不覺得自己這一世算是白活了。若是有個男人如此對自己,就是折了陽壽也值了。可這位夫人倒好,從始至終也沒個笑臉。就是冰也捂化了,可她就是塊千年硬石,暖都暖不了。


    也不知道這位“冰美人”今兒想和陳氏說點什麽。


    “容嫣是我親侄女,本該由我這個姑姑照顧,如今留在葉府,勞煩您了。”


    “侯夫人嚴重了。”陳氏笑道:“嫣兒也是我們葉家的後,都是應該的。且祖母對她可真真是當親孫女疼的。”


    “代我謝過也老夫人了。”容畫頜首,難得浮出一絲笑意,接著又道:“可她畢竟姓容,是我容家的女孩,日後她若惹麻煩給貴府帶來不便那請您告之我,或直接把她送來便好。沒教養好她是容家的錯,自然由我做姑姑的來管束。”


    “這……”陳氏費解。這話是從何說起啊。“夫人您多心了,容嫣聰穎乖巧,怎會惹麻煩呢?她知書達理,全府上下沒一個不喜歡她的,都拿她當做心尖肉去疼,更不舍得她離開了。”


    容畫淡淡點頭。“不舍便好。”說罷,目光瞥了眼隔壁的寧氏一家。


    陳氏這才恍然,臉登時窘得發紅,怕是都要滴出血來了。


    這位侯夫人哪裏是在客套,她是在埋怨自己今兒給容嫣相親,撂話給自己聽呢。她是想說:不想留容嫣,便別用這法子把人往出推,容嫣不是沒處去,還有她這個姑姑呢。


    眼下連寧氏也看出來了,這哪裏是來道別,分明是給自家侄女撐腰來了。


    這昌平侯夫人的腰杆子,可不是一般的硬啊。


    寧氏睨了眼容嫣,心裏突然酸溜溜的。除了和離,其實娶她也不是沒好處。從錢財上可以聯係葉家,從權勢上可以攀結昌平侯府,兩全其美。想想自家兒子,雖認真卻是個木訥的,不懂得人際往來,這在官場沒個後台托舉著,如何能青雲直上。別看他大伯是次輔,他們也就沾了個名聲的光。那嚴恪忱清正死板地連他小兒子嚴璿都不管,能管他侄兒嚴瑨?不可能,所以還不如靠自己,若娶個能讓他少奮鬥十年二十年的妻子,何樂而不為?


    算得心花怒放,寧氏積笑上前,諂笑道:“侯夫人誤會了,誰會不喜歡容家小姐,別說是葉夫人,就是我看見這姑娘心裏都好不熨帖,像見了自己親閨女似的。葉夫人還打趣要聯姻呢,我說啊,誰家若能娶了容姑娘,那可真得當佛供著……”


    她媚笑地看了眼陳氏,陳氏嫌惡地挪開視線,沒搭理她。容畫清冷則瞥了她一眼,兩片殷紅的薄唇微動,扯出的弧線好看得讓人心動。


    然她卻道了句:“供佛,也得看看自家龕夠不夠大。”


    說罷,連個側目都沒給她,對著容嫣冷淡淡道:“我回了,有事便來府上找我。”想了想又補了句。“沒事也來看看。”便轉身帶著下人走了。


    寧氏臉一陣紅一陣白,她下意識摸了摸臉。疼,被打得真疼。於是招呼都沒打,灰溜溜地帶著兒女走了。


    陳氏看著容嫣,想解釋什麽,可開不開口。


    這件事是她的錯,她有私心,可她也是為了兒子。這天下當娘的,哪有不盼著兒子好的,為了兒子連命都霍得出去,還有什麽做不出的。


    可她自認為也沒有對不起容嫣。她是願意拿她當女兒養一輩子,可女人哪有不嫁人的,就是親媽也沒有誤兒女終身的啊。況且嚴家少爺是她千挑萬選出來的,是個老實人,定會把容嫣放在手心裏寵,不會再重複秦晏之的老路的。隻是她沒料到嚴夫人是這麽個勢力的人,若早知道也不會選了他家。


    可眼下說什麽都沒用了,這個罪,她是落定了。


    陳氏已經想好回去會如何麵對沈氏的質問了,然沒成想回到葉府容嫣對此隻字未提,全然當什麽都沒發生似的。連葉衾和葉怡也不敢多一句話。


    有什麽好說的呢。容嫣怨她,但做人要恩怨分明,這件事三舅母是錯了,但不等於她所有的事都是錯的,她也有對自己好的一麵。她隻能用陳氏的為母之心勸說自己不要計較,但其實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因為自己惹得葉家上下不寧。葉家待她不薄,如此,便是忘恩負義了。


    陳氏的心病在於葉寄臨,如果容嫣出嫁了,想必她也不會為此憂慮了。


    這一刻,容嫣突然想到他……


    “春闈後,我娶你。”


    他真的會娶嗎?


    在容嫣平寂的心裏,某個她察覺不到的角落,竟默默發了顆芽,是期待的小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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