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誌堂,正廳。


    梁氏遣下人備糖水, 小廝攙容煬坐在西側官帽椅上, 就在他起身撩衣的那一刹, 眾人目光齊齊跟去, 這才明白祭拜時幾個孩子口中的“破了”是何意——容煬直綴臀部竟破了個大口子。


    整日坐在椅子上讀書,不及時撩起後擺難免磨得薄弱,一扯就壞。可問題是,這衣服必然穿了許久才會如此, 瞧那顏色也不似新的, 大過年的怎也不給孩子穿件新衣。


    都知道容伯瑀去世後容煬養在二房, 大夥不自覺地打量起二房的幾個孩子。真是不對比不知心寒, 從容煥到容芷,乃至白氏懷裏的小兒子,哪個不是錦緞綾羅,瞧容爍那漿熨齊整的長衫,怕今兒是頭一次穿吧……


    萬氏也瞧出來了,眉頭一皺, 急得直咬牙。輸了一夜馬吊, 腦袋昏沉一早竟沒在意他穿得是這件。昨晚明明給他送了新衣他不穿, 偏撿了個舊的是要打自己的臉嗎!


    大夥目光釘子似的楔在她身上, 萬氏好不局促, 掏出帕子掩飾地試試額角,怎奈腕間的兩隻鐲子叮咚一響,眾人眼光鄙夷味更深了。


    沾著人家的光, 拿著人家的禮,可好意思這般對待人家弟弟。還有沒有良心!


    再瞧瞧他們家,一個個臉色紅潤滿麵光彩地,越發襯得靠在椅子上的容煬蒼白虛弱了。


    此刻,梁氏臉上也有點掛不住了。族長察出,對梁氏道:“二弟妹,煬兒這氣色瞧著可不大好,是不是尋個大夫來看看,別誤了孩子。”


    梁氏連連點頭,可瞧著瘦弱的容煬,族長心裏不是滋味,又深歎道:“弟妹有功,二弟不在這個家都靠你撐著,含辛茹苦將兒孫培養成才。伯瑀是咱容家驕傲,且不提官階品級,他抗倭被皇帝追封,追慕堂東廂的那塊匾額是咱容家的榮耀,是他拿命換來的。咱可不能虧待了他的獨子啊!”


    這話一出,梁氏的臉是徹底沒地擱了,強笑道:“大伯說得是,煬兒是我親孫,更是我命根子,我哪舍得虧待他。”


    梁氏疼孩子族長不是不知,寡婦不易,全付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可她畢竟年歲大了。“我雖是族長,宗族大事歸我擔綱,但關起門來你們才是一家人,你作為長輩可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啊。”


    這話可是意味深長啊!瞧著是對梁氏說的,所指還不是她那跋扈的兒媳。萬氏不悅,卻依舊笑容可掬地上前對著族長道:“他大伯祖,瞧您說的,都是容家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誰能虧待他。府裏頭吃穿用度他可都是拔尖的。這孩子心思重又極懂事,生是怕給家人惹麻煩,缺了少了從來都不言語,可是招人心疼。這幾日新年,他免不了思念過世家人,又耍鬧了一夜這才倒下的……哎,早知就不該讓他隨兄長們折騰。”


    萬氏說罷,環視身周,見大夥冷色不改也知道這不是幾句話能辯得清的。與其在這挨眼刀子,還不如趕緊回去躲個是非的好。於是看了眼容煬,言道要帶他回去好生休息,便和族長告辭。


    祭禮已拜,也無它事,族長點頭示意他們回吧。


    可算得了解脫,萬氏匆匆喚了玉芙把小少爺攙下去,卻被容嫣攔開了。萬氏納罕間,隻見她昂首上前,麵色沉而堅毅,竟“嗵”的一聲跪在了族長麵前!


    這一跪可把大夥驚了一跳,再瞧她那臉色,隻覺得這天要變啊——


    “請大伯祖為容煬做主,為我姐弟做主!”


    說著,容嫣伏地施了個大禮。


    大伯公震驚,身子下意識前探,疾聲道:“嫣兒,你這是做甚,快起來。”


    “族長不給我們姐弟做主,嫣兒便不起。”


    瞧著這架勢可是不小,一時堂上氣氛冷凝,大夥屏息生怕氣喘大了把這好戲打破。


    這一跪,梁氏心沉,忐忑不安的事到底是發生了。就知道容嫣此番回來沒那麽簡單。


    族長的拐杖朝地一撐,又穩坐回去,正色肅穆道:“讓我做主,究竟要做何主。”


    容嫣淡定起身,看了雲寄一眼,雲寄點頭跑出去不多時把門外候著的人請進來。來者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見了容家一眾,匆匆拜了個年。


    大夥識得,這是濟善堂的坐堂大夫邢臣棟。容嫣先請邢大夫給弟弟把了脈,梁氏趕緊起身問及如何,邢大夫含笑安慰道:“小少爺這是氣血不足,陰虛而至。容老夫人不必憂心,按我之前開的方子繼續將養,用不了多久便會恢複的。”


    “之前的方子?”梁氏茫然重複。


    邢大夫看了眼容嫣,容嫣平靜道:“大過年的請您來真是抱歉,便請您與我祖母說說我弟弟的病吧。”


    容家小姐幾日前攜禮求上門,他自然推辭不得,至於病因他也不過實話實話。


    “小少爺本就羸弱,又氣鬱化火而耗傷胃陰,胃失濡養,生了胃疾。故而導致氣血不足,胃病邪上乘心又致心痛,歸根結底還是鬱氣所致,治宜通滯理氣。”邢大夫說著,又補道:“小少爺正處少年,長此以往下去定要落疾,到時候悔都來不及了,還是好生調養別耽誤了孩子。”


    “喲,說這危言聳聽的話嚇唬誰呢,別以為就你是醫家出身!”


    萬氏為挽麵子梗著脖子尖聲辯駁,卻惹惱了邢大夫。這是在質疑他的醫術?


    “容二夫人,您若信不過鄙人大可再找人診,咱當麵對質。”邢大夫氣勢不減她半分。


    眾人撇嘴,眼瞧著麵色蒼白身形瘦弱的容煬在那,她還好意思瞪著眼睛不承認!唏噓聲此起彼伏,容仲琨臉上掛不住了,生生將萬氏扯了回來。


    這事終是躲不過去,梁氏對族長道:“是我們大意了,沒照顧好孩子,這孩子心事重有什麽放在心裏不說,免不了和叔嬸少了溝通。”說著又對著容嫣道:“你若是不放心,留在我身邊養便是。”


    說這話時,梁氏語氣是商量,可拋來的目光卻是凜然淩厲,不容人置辯。容嫣忍了這麽久為的便是今日,豈能因她一個眼神就放棄。


    況且賬還沒算完呢——


    房裏正僵持著,隻聞祠堂門廳裏有人語聲,待人走進來一看,是塾師的王懷瑞。


    容家子孫都在家塾讀書,王先生是大伯祖請來的,見了麵起身施禮。


    王先生趕忙回禮道:“老爺子,可不敢受您的禮。”


    族長難得一笑。“應該的,您是舉人出身我還得喚您一聲‘舉人老爺’,您能給我們容家做先生我感激不盡啊,這禮您自然受得。”說著,又施一禮。


    這個時代崇文,大伯祖年輕因家事誤了學業終身抱憾,故而對學者頗為敬重,也極重視族裏子孫學業。


    王先生受禮依舊還之,攙扶老爺子坐下,喜容道:“今兒拜年,本該寫個飛帖不擾您祭祖,不過我這可是揣了喜訊而來,這門必須得登。”說著,他溫慈驕傲看了看容煬。“煬少爺補考中了秀才,過了年便可入州學了。”


    這可真真是喜事,不僅族長連梁氏也欣喜至極。唯是萬氏撇了撇嘴,瞧瞧她家容爍,見他不屑地哼了聲,怒其不爭地擰了他一把。容爍冷不丁驚了一跳,嘶了一聲甩開她胳膊,擰眉瞪目吼道:“幹嘛!”


    眾人目光被引來,萬氏被看得臉火辣辣的,隻得訕訕笑道:“還是我們容煬有出息,我就說嗎,他還有考不上的,他第一次就該考上——”


    話一出口,容爍又瞪了母親一眼,萬氏愣了下,不明所以地繼續誇讚。


    王先生點頭。“容二夫人說得對,這家塾裏的孩子他悟性最高,若非首場失利他早就該是通過院試了。”


    “畢竟年輕,偶有失利也屬正常,還要謝過王先生為他操心。”


    “您多禮了,為他爭得補考也非我一人之力,到底還是因他考場的那半篇為完的佳文。”


    “未完?”三叔公疑惑。


    王先生歎息。“若非右手受傷書寫吃力,也不至於毀在那半篇製藝上。”


    梁氏心猛然一驚,她想問個究竟可不敢。隻怕這王先生不是臨時到訪,是有備而來,梁氏看看淡定若水的孫女,突然明白了。


    原來她隱忍這麽多天,等的就是此刻——


    看來這家醜,今兒她是要一掀到底了。


    大伯祖自然顧慮不及許多,看向容煬下意識問道:“如何傷的?”話一問出口,瞥見身旁臉色陰沉的梁氏,忽而覺得自己唐突了。不是他作為伯祖不該問,作為族長他有這個義務,隻是怕這話引出不該說的,折了梁氏的顏麵。


    覆水難收。話出口可收不回去了!容嫣等的就是這話。


    她二話沒說,拉起弟弟的右胳膊,把衣袖朝上一擼,那條觸目驚心的傷疤暴露!許是冬天保暖不及,結痂的地方還有些許凍瘡。容嫣每見一次都心如錐紮,若不是為了弟弟的未來,為了計劃,她絕不會忍到現在。


    都是後院宅子裏的婦人,這會兒若還看不出點什麽,那可真是白活了。大夥嘖嘖聲起,對萬氏的嫌惡更是不加掩飾。


    萬氏這戲還得演到底,況且她確實不知道他這傷如何來的,她又何嚐關心過他。


    “我的侄兒啊,你這是……痛死嬸母的心了,這哪個天殺的幹得好事,有爹生沒娘養的——”


    “母親!”


    容爍實在聽不進去,低吼了一聲。萬氏看著兒子呆住,登時明白過來了。


    不止她明白,大夥也明白了。除了她家那手黑的容煥還能有誰!這一聲喚,可是不打自招。


    萬氏臊得恨不能找個地縫轉進去,本就頭疼,這會兒腦袋瓜子嗡嗡直響,她何曾難堪到如此。昨晚就不該打那麽久的馬吊!大年初一便輸得是一塌糊塗,就知道不是個好兆頭!


    梁氏無奈長歎,望著容煬問道:“你為何不說。”


    “說了可有人聽。”容嫣連個猶豫都沒有冷聲回了句。沒看梁氏一眼,又道:“大伯祖,各位長輩,恕容嫣施禮了。”說罷,拉起容煬,當著族長和梁氏的麵,把容煬的後背亮了出來,滿是抽打的傷痕,已紫得發烏。


    “這……”


    大伯祖已驚的無話可說了。


    大夥抻著脖子朝這看,見到者沒一個不麵露憤意的。唯有幾個婦人明明好奇,卻撇嘴嘟囔容嫣太粗魯,不懂禮數。


    跟他們講禮數,早晚被壓得翻不過身來!


    容嫣盯緊了祖母一字一頓道:“這傷分明是家法所為,祖母,別說您不知道。”容家家法是三根細竹擰在一起,刻有“明辨、篤行、馨德”六字的戒尺,乃祖父容裕真所留。


    梁氏深吸了口氣,捏緊了椅背唇抿得死死的。她當然知道,這都是萬氏所為,可她能說什麽?瞧著萬氏敬她,實則她根本不敢拿萬氏如何。一是萬氏娘家撐著她們,二來她不想弄得雞飛狗跳毀了容府名聲。說到底還是麵子!


    她不說話萬氏急了,上前解釋道:“玉不琢不成器,我們這也是為他好,怕他行差踏錯耽誤了學業。”


    “行差踏錯,您能給我講講他如何失禮的?誤了學業,到底是誰誤了他學業!”


    又跳坑裏了。萬氏真恨不能抽自己個大嘴巴,今兒這腦子不靈光就算了,還淨給自己挖坑跳!她撩起眼皮瞄著四周,瞧著一雙雙鄙夷的眼神,感覺自己似被逼到懸崖邊緣,無路可退,怎麽解釋都沒用了。連大伯祖都氣得喘息不勻,萬氏真是牙都快咬碎了。


    她忽而望見眼神澄亮犀利的容嫣,登時恍然大悟。


    計,都是她的計!她能把大夫請來,她就不能把家塾先生也請來,還有昨天馬吊……


    壓了一晚上的氣此刻是熬不住了,眼下肝火極盛的萬氏哪還有理智,指著容嫣的鼻子開罵起來:“你個沒良心的!敢情這人都是你請來的,你給我們下套是不是!你……”


    “二兒媳婦!”梁氏大喝一聲,還嫌人丟得不夠嗎!


    容嫣是自知抵不過一家人才選了這麽個時間,設了這麽個計。此刻,包括族長在內所有人都站在了她那麵,一家人被推上風口浪尖即便再如何解釋也隻會越描越黑。梁氏屏了口氣,努力安奈氣得哆嗦的身子看了眼容嫣,寒聲問:“你到底想要什麽。”


    “我要接容煬出去,我要帶他回宛平!”


    “休想!”


    梁氏拍案大吼,驚得眾人心一顫。


    然大伯祖卻不為所動,長歎一聲目視容嫣,話卻遞給了梁氏。“弟妹,休要激動,好生商量。容嫣,我明白你心情,但容煬是容家孩子……”


    “我接到宛平容宅,也容家。”


    三叔公伸手製止。“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養容煬我可以理解,但是你總歸是女人,不可能一直守著弟弟。若是你嫁人了,他有家不回跟著你算什麽?”


    “容煬一日不考學,我便一日不嫁。我敢對著祖宗發誓……”


    “別!”三叔公製止。“孩子,這話可輕易說不得,容煬有他的人生,你也有你自己的。不必為此發這種誓言。”


    自己祖母都未曾為自己想過,倒是大伯祖還能想到她,容嫣莫名心裏有點暖。可眼下不是心軟的時候。“我說到做到,如果我真的嫁了,您大可把容煬討回來。”


    “即便如此,你拿什麽養他。”


    “我有家產,供容煬綽綽有餘,絕不會比他在容府差半分。”容嫣信誓旦旦。


    “這可不是你說說而已。”


    容嫣搖頭。“我有能力養他,在宛平我置了六百多畝的地,足夠我供他讀書。”這話可提醒了大夥,方才萬氏不是提到了嗎,且還送了她首飾,可不是真的有錢。三叔公見眾人竊語,紛紛點頭,他看了眼梁氏。


    梁氏終於明白,她顯富的目的在哪。容嫣啊,你可真是心機夠深的。


    見梁氏不反駁,族長更加確定容嫣所言不假。於他而言,族人能夠出人頭地,光宗耀祖是首要的,眼下容煬跟著萬氏的狀況已然明了,為了孩子好,他也不該再留。於是品著品著下意識點了頭。


    萬氏倒是巴不得少養活一張嘴。可突然覺得容煬若跟容嫣去了,那她真的跟大房一點關係都沒有了,不要說容嫣手裏的錢,就連大房的光都沾不著了。不行不行,容煬不能走。起碼不能就這麽走了。


    “我不同意。”萬氏脫口而出。


    眾人聞之鄙視地“咦”了聲,竊竊私語。真是恬不知恥,把人家孩子糟踐成那般,還有臉說得出口。


    容仲琨窘得滿臉通紅,恨不能把自己媳婦嘴巴堵上,方喊了聲“你閉嘴!”梁氏發話了。


    “不行,即便一切安穩,他還是不能走。”


    “為何。”容嫣冷漠道。


    “容煬今年入州學,可宛平是縣,容煬去了隻能入縣學,這差距不用我說吧。”說著,她看了眼族長。族長為的就是子孫的學業,一時也猶豫了。


    “你若想照顧他也可以。”梁氏補言道:“回通州。”


    回通州,不但容煬脫不了,自己也成她的籌碼。她這祖母心思也不慢啊——


    “為了學業我可以帶他離開宛平。”


    “通州州學都不去,你還能讓他去哪。”


    “去京城。”


    “京城是你想去便去得了的?”梁氏冷哼。那可是沒權有錢都沒用的地方,真是異想天開。她還以為自己是曾經的秦家少夫人嗎!


    “想去京城還不容易嗎,我送他!”


    門外清潤高揚的聲音傳來,帶著笑意和京城天子腳下的字正腔圓。這聲音聽著耳生,容嫣猛然回頭,愣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劇透一下:不是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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