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嬤嬤不明白容嫣那話何意,不過隔天她便懂了。


    是夜,她和雲寄在西廂歇下。年紀大了睡眠少,又怕擾雲寄,便去正房西耳室點著油燈做鬥篷。


    直到二更梆子響起仍無困意。


    然不多時,忽聞一聲悶響,好似重物墜落。她以為是夜深出了幻覺,可緊接著又是“咚咚”兩聲。這回她聽得真切,是從正房和後罩房之間的牆壁傳來的。耳室牆薄不隔音,她貼著北牆聽到似有人語聲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驚得她趕緊一吹,熄了燈,悄悄跟了出去。


    西耳室和後罩房不通,她繞過容嫣所在的正房,從東麵的門廳望去,果然有幾個黑影閃過。


    楊嬤嬤登時脊背發涼,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


    家裏遭賊了!


    容宅人少房間空,容嫣便將財物都歸置到後罩房,她和楊嬤嬤各一把鑰匙。


    楊嬤嬤下意識摸了摸腰間——鑰匙還在。那這些人定是外來的盜賊,瞧他們那架勢還不得把後罩房搬空了。這可不行,這是小姐的全部家當,沒了這些還讓不讓人活了!


    她轉身便要喊人,身後一隻手將她拉了過來,連下捂住了她的口。


    月光下看清了眼前人,她驚喚了聲:“小姐?”


    容嫣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她不要出聲,朝後看了一眼,見沒人發現趕忙拉她回了正房,把門鎖上。二人趴在次間的北窗屏息凝神地聽著,不過兩刻鍾的功夫,一切都安靜下來。


    容嫣推開小窗縫探望,月光下後罩房的門半敞,人都不見了——


    她長舒了口氣,讓嬤嬤把燈點上。


    “就這麽讓他們走了?”嬤嬤手抑不住地抖索,急得眼眶都紅了。


    容嫣握住她手鎮定道:“不走又如何,護院都在前院倒座房,等他們趕來盜賊早就跑了。再者被他們發現,會讓你繼續喊嗎?一時慌亂傷了你怎麽辦?”


    年紀大了眼窩就是淺,楊嬤嬤淚花滾落。“我活了這麽大歲數,夠本了,是傷是死不要緊。那可是您所有的家當,沒了它往後的日子可如何過啊。”


    容嫣笑了,拿著帕子給她摸淚。“人是活的錢是死的,在乎那麽多幹嘛。錢可不及人重要。放心,那不過是一部分,還有一部分在前院東廂呢。”


    “您什麽時候移的?我怎不知?”楊嬤嬤詫異道。


    “昨個移的,你去繡房的時候。怕你驚心回來便沒告訴你。”


    楊嬤嬤更驚訝了。“您知道他們會來?”


    “猜測而已,以往萬一。”


    “那為何不都挪到東廂房!還讓他們盜去那麽些。”


    容嫣搖了搖頭。“賊不走空。後罩房若是空的,不會翻其他地方嗎?他們也不知我究竟有多少財產,許搬空了後罩房便不想其他了。”


    楊嬤嬤還是不甘心。“不能就這麽算了!報官吧!許還能追回來的。”


    “報,當然要報。”容嫣神情篤定。隨即又莞爾道:“不過現在還是睡吧,一切都待明早再說。”


    “這……”


    楊嬤嬤都不知該說什麽了。小姐竟如此淡定,一點都不急。她不急,楊嬤嬤可睡不著。


    容嫣知道她心裏惦記,便拉她睡在了正房。楊嬤嬤也不想走,兩個人在總歸安全些,她守著小姐守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容嫣便遣護院去報官。


    被盜總額近千兩,這案子可不小,縣尊派了縣丞孫遇知和張捕頭一同去的。


    二人揣測了一路,定是因容家小姐買地的消息傳出去,才讓人起了賊心。虧得沒聲張地先把地買下來,留了家底,不然這一盜空,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衙門可不敢保證一定能把這案子破了,追回贓款。


    張捕頭才過而立,雖是捕頭也不過是個二兩的職,哪見過這麽多錢。感歎容家小姐還真闊綽,買了地還有這麽多錢。


    孫縣丞哼了哼。“都道她和離的,你可知道她嫁的是誰?通州秦家!建安郡君的嫡孫,分她這點錢,算個什麽。”


    “如此還要和離?”張捕頭驚道,一張麥色粗獷的臉寫滿不可思議。“真是放著金窩奔鳥巢啊!可也是,人家那鳥巢也比咱這雞窩富貴。”


    “但凡是個女人誰願和離,更何況夫君是英傑俊才的秦主事。和離不過是留顏麵罷了,聽聞成婚五年無所出,不和離等著被休?倒也算個聰明人。”孫縣丞哼笑,又戳了戳張捕頭。“前幾日你逮的那周仁?也和她有關!”


    “嗯?有何關係?”


    孫縣丞才四十出頭,但老態盡顯,尤其一笑眼睛都被褶子擠沒了。他低聲道:“我是聽縣尊提的,錢員外告周仁的證據都是她收齊的。由此鑽了個空子,低價買了錢員外的地。誰叫前任縣丞去得早,沒個靠山,那周仁賠的呀,分文不剩。”


    “這女人厲害啊,那我倒要好好瞧瞧……”


    張捕頭見到容嫣時,愣了——


    聽了一路的故事,又是和離,又是精明算計,他腦袋裏呈現的形象要麽凶如夜叉,要麽長頸鳥喙氣勢咄咄。


    可眼前這個,說沉魚落雁也不為過。嬌柔貌美,嫋嫋婷婷,也不過十七八歲。一笑一顰,一言一舉,綽約而不失氣度,從裏到外透著矜貴。


    張捕頭心裏不由得嘖嘖感歎:娶妻如此,就是一輩子不生,當菩薩供著也值!


    眼見著張捕頭視線癡迷不離容嫣,孫縣丞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眼神提醒他:陳侍郎都請不動的人,可不是他能惦記的!


    容嫣沒在意,從容泰然地將事情原委道來。聲音輕柔軟糯,卻自帶清冷的氣場,讓人敬由心生。她話語清晰,時間、地點、作案過程……該交代的沒有星點疏漏,最後還將所盜之物的明細列了出來。為方便府衙辦案,現場更無一人去過,沒有絲毫破壞。


    張捕頭訝異得嘴都合不攏了。幸而她是個女人,不然自己這飯碗還不得保不住。


    進了後院,穿過門廳,眾人發現地上有許多零零亂亂的黑灰腳印,從後罩房的門口,一直延至牆根,翻牆而過。


    容嫣解釋:之前聽下人道常有人窺探容宅,她便留了心,擔心財物被盜,便在箱子和後罩房的青石地麵灑了薄薄的碳灰。房間暗,又是夜晚盜竊,不易被發現,所以盜賊留下了這些。


    容嫣回首,看著縣丞和怔愣的張捕頭,微微一笑,道:“如此,便不怕破不了案了吧。”


    張捕頭緩過神來,忽地朗笑,佩服地點了點頭。他算是領略到這女人的厲害了。不過自己好歹是個捕頭,總不能太丟人。於是蹲下身來仔細分析腳印。


    大小來看,是男人無疑,至少三人;從牆壁模糊的腳印看,幾人身手不錯,起碼年輕尚輕。鞋印邊緣整齊,不是流民抑或山賊所穿的草鞋;其中一個鞋印,應是方頭高筒氈靴,這靴子保溫極好是儒生常穿的。不過儒生可翻不過容宅的高牆,那麽此人定是個喜好張揚之人……


    聽著張捕頭分析,容嫣感慨:若是現代技術,掃個指紋分分鍾便解決了,如今卻不行。可想想,也不對啊。自古便有按手印簽契約一說,軍隊還有《箕鬥冊》,利用的不都是指紋嗎?


    她四處查找,看了眼箱子,無意問:“這……是指印?”


    張捕頭循視而察,的確是幾個清晰的墨黑指紋,這可極有用啊!他看了眼淡定的容嫣,明白她是在不動聲色地提點,不由得笑了。


    要拓指紋,箱子被衙役抬走。


    臨行前,縣丞和容嫣道了幾句安撫的話,容嫣含笑道謝。張捕頭站了半晌卻不知該說點什麽,三十出頭的大漢,竟在笑姑娘麵前羞了。道了句:“小姐放心,張某人定破此案。”便紅著臉隨縣丞去了。


    ……


    雲毓院,書房。


    虞墨戈站在哥窯冰裂紋青瓷缸前,看著水麵,心不在焉。水中幾尾紅白錦鯉嬉戲遊逐,擺著尾巴,討好似的等著他手裏的魚食投進來。


    唯一的一隻藍衣錦鯉竄上來,嘴巴拱出水麵,蕩出層層漣漪,使得水中映的那張臉也跟著晃了晃。


    他回過神,手裏魚食一盡撒入了水裏。小魚紛紛搶食,水麵徹底打亂,那張臉也被揉碎了。可隨著波蕩漸輕,碎片一塊塊拚接,最後那張臉再次出現。


    俊美如玉,清冷寡淡。


    虞墨戈抬手,從左額沿著眉骨一直撫到眼尾。沒有疤痕的觸感,唯有平滑緊致的皮膚和茂密豐眉。


    到底是過去了,還是沒發生……


    “爺?”九羽聲音響起。


    虞墨戈驀然收手,轉回圈椅上悠然坐下。聲音平靜無波:“去請了?”


    “去了,不過未必會來,容宅昨晚遭賊了。”


    搭在椅背的手突然一僵,舉眸看了默立的人一眼。九羽解釋道:“小姐無礙,唯是財物被盜一空,已經報案了。”於是將事情大概講出,虞墨戈聽著,僵住的手漸漸鬆弛,最後握緊椅背問道:“看清人了嗎?”


    九羽明白他問的不是容嫣,而是自己派出去跟蹤容家小姐的人。可他需要的不過是容嫣的行蹤而已,夜間也沒有必要跟了。


    “沒有。”


    虞墨戈深吸了口氣,仰頭闔目,手下意識去摸眉骨。“從今兒開始多派幾個人,不間斷地盯著,一定把人護好了,不可出一點差池。”


    九羽看著他,應聲:“是。”


    剛說罷,便聽門外小廝曲水來報:“容家小姐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總是在寫“容嫣”“楊嬤嬤”的時候,下意識叫成“容嬤嬤”……笑哭.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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