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 小韓寄了包裹過來,在客廳裏。”正在院子裏澆花的蔡叔對剛下班的許清嘉說。


    許清嘉應了一聲, 把自行車停在車棚裏。訂婚之後沒兩天,韓東青便應召南下去了海南行政區,迄今已有一個月。


    “奶奶。”許清嘉叫了一聲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孫秀花,“我爸媽他們還沒回來?”


    “還沒呢, 你爸打電話回來說要跟人吃飯,不回來吃了。”孫秀花不大高興的嘮叨,“又要喝酒, 等他老了有他受的。”


    許清嘉摸摸鼻子賠笑,國內酒桌文化源遠流長,想談生意不喝酒是不現實的。不過今時不同往日, 許向華不再是初入商場的無名之輩,身家豐厚,旁人敬酒也會有所節製。


    最近她爸忙的就是開超市的事情,今年兩月份順利拿下朝陽路上那個在建大型住宅區旁邊的一塊地。


    許清嘉把包放在一邊, 走向角落裏的包裹, 鼓鼓囊囊的一個大袋子,打開一看都是那南邊的特產, 椰子椰蓉椰糖等等。


    “明天讓蔡叔給陽陽送一些去。”小少年主動要求住校。家裏想著住校可以培養自理能力, 又想他中考在即,遂點頭應允。上個學期還能每周回來一趟, 這學期就可憐了, 半個月才放一次假, 中考生傷不起。


    許清嘉扒拉著一個椰子,“再給二哥他們送一點。”


    孫秀花立時扭過頭來,喜滋滋道,“明天讓他們過來吃晚飯,兩天沒見元寶了,也不知道胖點沒有,明兒讓老蔡接他來玩。”說起自己的小曾孫,老太太眼裏的笑容幾乎要滿溢出來。


    許清嘉哦了一聲,就去打電話,“我問問二哥他們明天有沒有空啊?”


    許家康拿起邊上的大哥大,“明天我和你嫂子都沒事……下了班我們就過來……上次燒的撈豆腐不錯……好,我掛了。”說罷掛上電話,繼續麵色凝重的看著對麵的男人,垂眼看著桌上的文件袋,他牽牽嘴角,“謝了。”舉起酒杯跟他碰了碰,“以後有事你隻管說。”


    “這話說的見外了吧。”對麵的男人也笑了笑。


    應酬完,許家康回家,夏蓮正抱著兒子在客廳裏轉悠,玉嫂彎著腰在茶幾邊泡奶粉。


    “乖兒子,今天哭了幾次?”許家康從夏蓮懷裏接過兒子,抱起來舉了舉高。


    騰空的小元寶咧開嘴笑。


    許家康稀罕地在胖兒子臉上重重親了一口,聞著香噴噴的奶味,覺得胸中鬱氣頓時一掃而光。


    夏蓮試了試奶瓶的溫度,示意許家康坐下。等許家康在沙發上坐好,便把奶瓶遞給他。


    “你看你看,眼睛都亮了。”許家康大笑,趕緊把奶瓶送到兒子嘴邊。


    小元寶咬著奶嘴就開始使勁的吸,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小手還試圖去抓奶瓶,奈何穿得多,夠不著。


    逗得許家康和夏蓮忍俊不禁。


    “喝個奶,拳頭都握起來了,怪不得都說使出吃奶的勁頭。”許家康試著往外拔了拔奶瓶,還拔不出來。


    夏蓮也笑,“他力氣大著呢。”冷不丁被他抓一把頭發還怪疼的。


    夫妻倆一邊看著兒子喝奶一邊閑話,一瓶奶喝完,小元寶也睡著了。


    許家康例行嫌棄,“吃了就睡,睡醒就吃,你屬豬的啊。”說話時還不忘把兒子豎著抱起來輕輕拍後背,動作嫻熟,一看就是經常幹的。


    一刻鍾後,奶嗝成功打出來,許家康才放心把小元寶送回嬰兒房,留下玉嫂照看。


    夏蓮洗過澡出來,臥室裏不見許家康,不經意間一掃,就見許家康站在陽台上,走近幾步,竟發現他手指間夾著香煙,不由吃了一驚。


    聽到腳步聲,許家康連忙把香煙在瓷磚上按滅,轉過身。


    “遇上什麽煩心事兒了嗎?”他極少抽煙,在夏蓮的印象,許家康抽煙的次數屈指可數。尤其是她懷孕之後,一次都沒撞見過,便是應酬時沾染上了煙味,回到家立刻換衣服。


    “生意上的一點小麻煩,”許家康看著她,無奈的歎了一聲,“又有人在模仿我們的設計,我和陳律師商量了下,準備起訴他們。”


    夏蓮不疑有他,柔聲安慰,“去年底出台了幾項新規定,對這一塊管得嚴了。”


    許家康攬著她的肩頭進屋,“陳律師也說了,要是官司贏了,他們掙得那點都不夠賠償的,希望能夠殺一儆百。”


    夏蓮便笑了笑,“那你也別擔心了。”


    許家康點頭道好。


    第二天許家康送夏蓮去單位,然後開車前往師部。


    許向軍達到辦公室也不久,聽人報許家康找他,心下微微一驚,許家康從來沒到單位來找過他,這一大早的,心裏沉了沉,忙讓他進來。


    見許家康麵色冷凝,許向軍亦神色鄭重。


    “你自己看看吧。”許家康把手上的文件袋推過去,拉開椅子坐下。


    許向軍眼皮一跳,按住滑過來的文件袋,打開繩扣,不一會兒,臉色變的凝重,慢慢的,一張臉逐漸陰沉,山雨欲來一般。


    “事先說明,不是我故意要查她。是那個姓劉的得罪了我朋友,他想動手收拾,沒想到拔出蘿卜帶出泥,查到了這些東西,就給我提個醒。”許家康扯了下嘴角,那個女人倒是厲害,和那個姓劉的合夥倒賣鋼鐵。


    “今年人大會議上,有代表針對‘官倒’現象開火了,這點你應該聽說了,據我所知這回是要動真格的。你,”許家康抬眸看一眼臉色發青的許向軍,“最好查查清楚,她還幹了什麽,趕緊把尾巴掃幹淨,萬一撞到槍口上,你半輩子的名聲都得折進去。”


    許向軍握著文件的手指發白,手背上青筋畢露,他闔了合眼,看向要笑不笑的許家康,麵上發臊。


    許家康一扯嘴角,一度他都想捅出去,讓那個女人吃不了兜著走。可也隻是想想,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不劃算。說到底她是扯著他老子的大旗在做事,出了事,他老子也得吃掛落。


    “我會盡快處理。”許向軍已經斂起怒意,恢複平靜。


    許家康站了起來,“那我走了。”


    許向軍捏了捏眉心嗯了一聲。


    走出兩步,許家康忽然又轉過身來。


    許向軍疑惑的看著他。


    許家康舌尖頂了頂牙齒,“錢給了你的就是你的,你想怎麽用給誰用都可以。元寶有我,你不用想著給他存起來。”


    錢夠用的話,沒人想去冒險。


    論理,以他們夫妻的收入錢應該是夠用的。兩人的工資和各種補貼加起來近四百,去年首都居民平均工資也就121而已。


    收入高,支出卻少。房車部隊配備,油費都不用自己出。家裏頭的大型電器都是四叔搬過去的,從冰箱彩電洗衣機再到空調都是市麵上最時興的款式。年輕人的那些時髦玩意兒,隨身聽手表山地車……四叔也會借著過年過節過生的理由送給兩個小的。


    關係不錯的親兄弟,沒有一個吃香喝辣另一個吃糠咽菜的道理。況且,許向華也著實因為這個做師長的兄弟受過益,一些人看在許向軍的麵子上總會給他幾分麵子。


    那就更不可能隻顧著自己過好日子,許向華知道直接送錢許向軍肯定不會要。東西卻不打緊,親兄弟犯不著這麽見外。


    如此一來,幾乎沒有什麽要花大錢的地方,隻需要負擔吃喝的費用。


    說到錢,許家康一直在給。從最開始一個月一百到現在一年一萬,逢年過節再另外孝敬。


    做了父親之後,許家康忽然有些理解了許向軍的左右為難,隻是理解歸理解,存在那麽多年的隔閡卻不可能輕易消失,他跟許向軍親近不起來。


    感情上沒法親近,那就隻能物質上盡孝,因此元寶出生後他就把孝敬又提高了一截,圖個心安。


    這麽看來,不該差錢的,可文婷卻做起了倒賣的勾當,想來她不滿足於現狀。可能他爸沒把他給的那些錢交給她,不然不至於去搗鼓這些。


    所以許家康才會說那句話,相當於讓許向軍把錢拿出來當家用。想想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錢要給那女人花,還真有些不得勁,可總比她瞎折騰連累她老子一塊翻了船得好。


    說罷,許家康轉身徑直離開辦公室。


    許向軍頹然的往後一靠,麵容蕭瑟,目光複雜地盯著桌上資料。


    夕陽西沉,許向軍打發了警衛員,一個人回到家。


    “詩詩今天不回來吃飯,和朋友去玩了。”文婷對剛進門的許向軍道,說到一半,觸到許向軍冷凝的目光,後半截話不由自主的低了八度。


    沒來由的,文婷心裏一突,“小孫怎麽沒跟你一塊回來?”小孫是新來的警衛員。


    許向軍直直望著她,眼神冷冰冰的不帶溫度。


    文婷忽然心悸,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縮了下,不經意間留意到他手裏的文件袋。


    許向軍掏出文件,用力抖了抖,“除了倒賣鋼材,你還背著我做了什麽?”


    恍若一道驚雷打在文婷天靈蓋上,震得她頭暈目炫。文婷嘴角動了動,想說什麽,可嘴裏一片苦麻,一個字都倒不出來。


    僅存的那點僥幸都煙消雲散,許向軍憤怒地把文件甩過去,嗬斥,“你是不是瘋了!”


    輕薄的紙片打在臉上,刀子似的,文婷臉色立白,又漲成了紅色,身體微微發抖。


    許向軍惱怒不可遏,“你說啊,你到底還幹了什麽?”


    “沒有了。”文婷閉了閉眼,腦門上冒出虛汗,一刻不停的流著。


    許向軍定定的看著她,眼裏充滿了懷疑。


    他,不信她。


    文婷身子一晃,手足發涼,艱澀開口,“真的沒有了。”


    許向軍扯開風紀扣,“我會去查的。”滿目失望的看著文婷,“家裏是缺了你吃的,還是缺了你穿的,你要去做這種事。”


    文婷受不住一般,往後退了一步,被沙發一絆,跌坐進沙發裏,猶在爭辯,“又不是隻有我在做這種事,做的人多了,比起他們,我做的根本不算什麽。”


    許向軍氣極反笑,“別人怎麽樣我管不著,但是我絕不允許有人打著我的旗號幹違法亂紀的事。”


    望著震怒的許向軍,文婷臉上肌肉一條一條的顫動。


    “事已至此,你還覺得我小題大做是不是。”許向軍驀然苦笑了一下。‘官倒’這個灰色行業的確大行其道,牽涉其中的幹部及其家屬不在少數。


    文婷嘴角顫了顫,“我隻是想給孩子們留些東西。”


    “想掙錢那就去正正經經地做生意,做不做得來是一回事,試都不試隻想著走旁門左道是另一回事。”許向軍想起了當年,她接受不了家康,卻不直接說出來,反而趁著他出去做任務的時候做小動作。這麽些年下來,還以為她變了,可她依然如故,不走直道。


    許向軍深深的看一眼文婷,覺得她前所未有的陌生,語氣變得更加肯定,“我們離婚吧。”


    文婷不敢置信的看著許向軍,隻覺得一股血直衝腦門,大腦裏的血管要爆裂開似的,嘶聲道,“因為這件事,你就要和我離婚。”


    文婷的眼睛倏爾變紅,“老四和家康做生意的時候,我就不信沒用你的關係,他們可以,為什麽我不可以。我難道是為我自己,我都是為了詩詩和小磊。都是姓許的,他們可以過揮金如土的日子,憑什麽詩詩和小磊不可以,憑什麽!”早年,他們過得還不如他們家,借著他們家的力飛黃騰達,出力的他們反倒還不如他們過得好。


    望著充滿不甘的文婷,許向軍心底一片悲涼,嘴裏彷佛被人塞了一把黃蓮,“老四和家康從來沒用我的關係去做違法亂紀的事情,他們有今天,也不是靠的我,我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你太瞧得起我了。”


    老四乘的那趟風是江平業和白老先生的人脈,是他當年種下的善因結出的善果。家康也是沾了老四的光。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許向軍忽然有點想笑,“你羨慕老四和家康的日子過的好,其實你也可以過這種日子的。隻要你當年對家康好一些,家康肯定會報答你,他對老四兩口子多孝順,你也看見了。”


    文婷如墜冰窖,臉上蒼白的一點血色都沒有。


    許向軍表情似哭似笑,“這些年家康每年給我的錢都有好幾千,這兩年一萬都不止。”


    文婷眼角睜了睜大,她知道許家康定期匯錢給許向軍,但是真不知道有這麽多。突然之間,她想起許家康結婚的時候,說是酒席都是他出的錢,可她以為那隻是許家為了全許向軍的臉麵騙人罷了。


    “可你當年那樣對他,我有什麽臉拿出來給你們用。”許向軍的聲音裏充滿了自嘲。


    文婷眼角幾乎要裂開,神情說不清是悲憤還是難堪。一股火在胸腔裏橫衝直撞,撞得她五髒六腑都疼起來,文婷緊握雙拳,猛地站起來指著許向軍厲喝,“你根本就是借題發揮,都快過去二十年了,你為了一樁二十年前的舊事要和我離婚。在你眼裏,我們母子三個算什麽,我們三個加起來都比不上許家康是不是!”


    麵對她聲嘶力竭的質問,許向軍神色卻很平靜,他看著文婷赤紅的眼睛,慢慢的說道,“離婚是因為我害怕,背著我你到底能做出多少事來,我怕了,我真的怕了,我不想整天都活在防備之中。”


    夫妻之間隻剩下懷疑、怨懟和恐懼,還不如做陌生人,幸好孩子們都已長大。


    文婷的臉在瞬息之間變得灰敗,她失神落魄地站著,泥塑木雕一般,連眼珠子都不動了。


    許向軍再不看她,轉身走向門口。將將走到門口,忽然聽到一聲悶響,許向軍回頭一看,瞳孔劇烈一縮。


    麵如白紙的文婷冷汗淋漓地趴在沙發上,一手捂著腹部,另一手捂著嘴,鮮血鑽過指縫一滴一滴落在米色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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