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再次睜開眼來, 秦媽媽明顯有些懵懂。


    明明剛從夫人那裏出來,也不知什麽時候, 竟是睡過去了。甚而脖子好像落枕了, 不舒服的緊,抬手就想揉脖子, 不意四周燭火同時燃著, 房間裏登時亮如白晝。


    秦媽媽嚇得“呀”的尖叫一聲,卻是正前方正吊著個血淋淋的男子, 男子兩條胳膊上的血肉好像被篦子耙過一般,一條條掛著, 燈影裏宛若泥土中剛挖出的蚯蚓, 不停扭動間, 便有白骨若隱若現。


    男子佝僂著頭,看不清是死是活,偏是沒了牙齒的嘴大張著, 宛若一個隨時準備噬人……


    秦媽媽下衣登時濕了,張開嘴巴, 便要再次尖叫,一個嘶啞的男子嗓音陡然響起:


    “醒了?”


    秦媽媽霍然抬頭,一眼瞧見血瓢似的男子後麵, 正站著個一身皂衣、黑巾覆麵的陰森男子,飄搖燈影下,男子身影被拉得老長,明明男子站著沒動, 秦媽媽卻覺得宛若一條毒蛇,正吐著長長的芯子朝自己爬來……


    “娘,您真要去靜心庵?”一大早,聽說了消息的程寶茹就趕到了丁淑芳的房間,不住的哭天抹淚。


    丁淑芳也不理她,隻管仰靠在墊子上閉目養神。


    無人勸止,程寶茹就有些尷尬,哭聲漸漸小了下去,終是試探著道:


    “娘親去了庵裏,若是想用些什麽,或者有什麽事,女兒該尋何人……”


    看丁淑芳依舊默然,心裏越發忐忑,小心翼翼道:


    “女兒瞧著,不如讓姨娘幫著母親照管著些……”


    這幾日冷眼瞧著,太太分明是確然失寵了。甚至連伯府這個依仗,也是沒有了的——


    沒看秦媽媽,急的嘴都腫了,卻始終沒提過回伯府搬救兵。且那日,自伯府回來時,程寶茹可不是親眼瞧見丁淑芳被揍的和豬頭相仿,在娘家被教訓成這樣,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定是伯府人動的手。


    要說這麽多年來,太太對自己也算照顧,可姨娘說的也有道理,再怎麽著,自己也不是從她肚子裏爬出來的不是?


    母親既是沒了管家權,再沒有比把中饋交給生母更好的事了。


    畢竟姨娘就自己這麽一個女兒……


    丁淑芳雖是閉著眼,心裏卻是恨極——這個黑了心肝的,虧自己自打失去大姐兒,就把一腔子感情撲在她身上,不過甫一落勢,就敢跑來糟踐自己!


    縮在袖子裏的手慢慢捏緊,一下一下感知著那一小節紙頭上的寥寥數語——


    小姐身份,侯府起疑……


    便是為了珠姐兒,這會兒也絕不能和這小賤人翻臉。


    終是在程寶茹臉色越來越白,漸漸有些站不住時張開眼睛:


    “茹姐兒一片孝心,娘親領了。隻你年齡也漸漸大了,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可不得學著管家理事?娘親想著,不然府裏的事務,交給你,和寧姐兒吧……再找個牢靠的人,從旁協助……”


    “就隻是一點,娘親心裏,雖是認定咱們娘兒倆親厚,架不住你爹他,卻是以為,嫡庶有別……”


    “娘親不在府裏時,便是想護著你些,也是不行了,你可記著,自己小心些,莫要得罪你妹妹,到最後,落得,娘這般……”


    口裏說著,兩顆豆大的淚珠慢慢沁出眼眶,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


    庶女被自己寵的早忘了什麽是嫡、什麽是庶,習慣了高高在上,卻猝然間要被最瞧不上的程蘊寧爬到頭上,必然是忍不了的……


    再料不到丁淑芳這般為自己著想,程寶茹登時感動的淚眼婆娑,委實後悔不該聽了姨娘挑唆——


    畢竟,姨娘管家哪裏比得上自己親自管家


    連帶的對蘊寧厭恨之外,更多了些忌憚——之前雖然猜著太太突然被厭棄和蘊寧有關,卻遠沒有丁淑芳親口證實來的震撼——


    真是讓程蘊寧繼續得寵下去,這府裏怕是再沒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地。


    母女倆正自相對無言,婢女小心翼翼的聲音在外麵響起:


    “太太,老爺讓奴婢過來看看,東西收拾的如何了?”


    丁淑芳額頭“突突”直跳——


    竟然這麽大會兒就等不了嗎!


    隻再如何憤怒悲哀,也隻得起身,到了外邊,果然車子已經在等著了。


    程慶軒正在外麵不停踱步,瞧見丁淑芳出來,明顯長出了一口氣的樣子。


    丁淑芳險些一口氣背過去——


    若非為了兩人的女兒,自己何至於此?隻這些話,卻是無法吐出口……


    慌得程寶茹忙幫著撫胸口,才不至於厥過去。


    程慶軒也看了過來,瞧見丁淑芳這般模樣,也有些於心不忍,忙上前接住,低聲道:


    “芳兒……”


    內疚之情溢於言表。


    這本是兩人剛成親情濃時的愛稱,這會兒聽在丁淑芳耳裏,卻是諷刺的緊,直到坐上車,都不願看程慶軒一眼。


    待得車子緩緩離開程家,才猛地想起,都這麽會兒了,怎麽不見秦媽媽?不自覺一陣的心驚肉跳……


    看著丁淑芳坐的馬車漸行漸遠,程慶軒失落之餘,又覺著有些輕鬆,忙不迭上馬,再次趕往老宅,本想把丁氏已是去了靜心庵悔過連帶著想要讓蘊寧回來主持中饋的事情稟告程仲,不想卻是吃了閉門羹:


    “老太爺外出了,老爺還是請回吧。”


    “外出?”程慶軒怔了一下,剛想問去哪裏了,不想門直接關上了。明白這些人定是得了老爺子的吩咐,隻得怏怏的帶人離開。


    程仲這會兒可不是已到了棲霞山莊?


    昨兒個接到蘊寧派人傳來的消息,說是請老爺子過去一趟,有事相商。


    把個程仲擔心的什麽似的,是以一大早,就往城門那裏等著去了。


    一路上心急火燎,好容易來至山莊外麵,卻是躊躇著不敢上前——


    每隔五日,老爺子都要小心檢識一下蘊寧臉上的疤痕,算算時間,可不就是在這幾日,應該就能脫落完畢的?


    多年的希冀,一朝將成為現實,老爺子莫大的開心之餘,卻更多了些提心吊膽——


    就這麽幾日了,不會再出什麽岔子吧?或者,會留下些印記?


    越想越是如坐針氈。


    所謂近鄉情更怯,方才路上急於星火,這會兒卻又遲疑不決。


    好容易鼓起勇氣,就要上前推門,不想山莊大門卻是從裏麵打開,迎麵正走出來一個纖弱少女。


    少女身著煙霞色掐腰對襟外裳,月華色的長裙更襯得人身材高挑。


    兩彎秀眉,顰顰如黛,一雙鳳眸,顧盼生姿,尤其是臉上的肌膚,也不知怎麽養的,竟是比剛剝殼的蛋青還要細白柔嫩,即便不施粉黛,依舊美的讓人屏息。


    程仲大為詫異,又有些失落——孫女兒既有客人到訪,怕不是自己想的那般。


    下一刻又覺得有些不對,實在是這女孩子的眼睛,怎麽恁般熟悉?明明這張臉是自己從沒見過的。


    正思索間,那少女已是將將來至身前,卻是快走幾步,“噗通”一聲跪倒在程仲跟前:


    “祖父——”


    程仲簡直如同被雷劈到了一般,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這美麗的不可方物的少女,竟是自己那苦命的孫女兒,蘊寧?


    蘊寧探手拉住程仲的大手,一下把臉埋了進去,淚水接連不停的從臉上滑落,又淌過程仲的指縫,很快就在地麵上洇了一片小小的水窪……


    程仲顫抖著抬起頭,緩緩落在蘊寧烏黑的發上,臉上也止不住老淚縱橫:


    “寧姐兒,你真是寧姐兒?你的臉,好了?!”


    蘊寧不住點頭:


    “祖父,祖父……我的臉好了……您,別,再為我擔心了……”


    卻是幾度哽咽,幾乎語不成句。


    “好了,老太爺,小姐的臉,好了,這是大喜事啊。”張元清忙上前勸解,卻也是激動的不能自抑。


    采英采蓮也含著眼淚上前,齊聲道:


    “恭喜老太爺,恭喜小姐,小姐容貌恢複如初,這是天大的喜事呢,太爺和小姐莫要再難過了。”


    再沒想到,自家小姐竟生的這般漂亮,兩個丫鬟可不是也一般的與有榮焉?


    “是啊,是啊,喜事,大喜事!”程仲忙拉起蘊寧,“祖父就知道,我們家寧姐兒,是最好看的女娃娃。”


    跟著就想到了另一件事——


    寧姐兒的年紀也不小了,尋常百姓人家,可不已是開始想著給孩子相看人家了?


    忙忙的站住腳,吩咐張元清:


    “快些回去,把我房間裏的那些請柬全給拿過來。”


    又囑咐采英采蓮:


    “你們家小姐年紀小,你們幫著選些合適的,陪著寧姐兒出去看看……”


    兩人都是那等機靈的,聞言如何不明白程仲的意思,忙不迭點頭答應。


    “對了,還有,待會兒再去賬房支些銀兩,買些漂亮的衣服首飾來,我家孫女兒這麽好看,怎麽也得好看的東西來配不是?”老爺子越說越興奮。


    蘊寧隻覺哭笑不得——畢竟這殼子裏裝的靈魂,早過了少年慕艾的年紀了。卻也明白,這些年來,因為自己,祖父不定難過成什麽樣呢,難得這樣開懷,自然不好違拗……


    一行人說說笑笑的進了莊子。


    不意那邊剛把大門關上,不遠處一棵巨大榕樹上,一個黑瘦的影子就從上麵掉落。


    那人忙要喊叫,又恐驚擾了蘊寧等人,忙又把到了嘴邊的驚呼咽了下去,手腳卻拚命的撲騰著,明顯想要抓住些枝條,可惜卻未如願,依舊四腳朝天“咚”的一聲摔落地麵。


    卻是受了什麽刺激般,四肢攤開,直挺挺躺在那裏,然後一個鯉魚打挺,就從地上蹦了起來——


    雖是臉上沾了土灰撲撲的,卻明顯瞧出來,正是近些日子和封燁一起出名的那個陳黑皮陳封。


    “我們家老大真是神了!”陳封嘴裏嘟噥著,方才那一蹦,明顯令腿疼加重,陳封卻是根本顧不得,“原來大嫂生的這般好,怪道老大稀罕成那樣……”


    嘬嘴一呼,喚出一匹馬來,一溜煙的朝著帝都去了。


    陳封離開後,又有一個勁裝男子從暗影裏出來,這人的功夫分明比之陳封高明的多,卻偏是和陳封一般,一臉懵逼的模樣——


    身為侯府暗衛,主子要做什麽,自然不是他們能開口詢問的。


    本來奉命守在這裏時,幾人還有些奇怪,不懂侯爺如何突然對一個毀了容的丫頭感興趣起來了。


    再沒想到,那丫頭毀了的臉還能治好。


    更讓人備受驚嚇的是,那丫頭長得怎麽就那麽一言難盡啊。


    說一言難盡,不是說太醜了,而是太美了。且這美還有個性的很,分明和侯爺極像,再一瞧,又覺得像極了夫人。


    最後幾人一致得出結論,山莊裏的這位程家小姐,分明就是集合了侯爺和夫人兩人的優點。


    商量了片刻,幾人一致決定,這事情怕是不會小了,還是尋個人回去稟告一番吧。


    聽說守在棲霞山莊的屬下有人回來了,袁鐵嚇了一跳,忙不迭接出來,又在聽了轉述後,直接領著去見了袁烈。


    待得聽說蘊寧的容貌竟然真的恢複了,袁烈神情一瞬間變得凜冽:


    “那丫頭,生的,如何?”


    “啟稟侯爺,”極強的壓迫下,暗衛隻覺脊背上冷汗直冒,一時連頭都不敢抬,期期艾艾道,“那位程姑娘的容貌,生的和侯爺還有夫人,極像!”


    本是站著的袁烈直接坐到了椅子上——早就想到會是這般,不然,那丁氏也不會處心積慮的想著要把孩子的容貌毀去!


    “找人去靜心庵,先準備一盆熱水澆她的臉……我要讓那賤人把蘊寧受過的罪全都受一遍……”袁烈一字一字道,“另外,抓來的那秦氏,不拘什麽手法,盡管用,我要你三日之內,把所有的證據備齊!”


    雖然這會兒就想把人直接給接回來,可袁烈深知,僅憑一個容貌相像、不拿出足夠的證據來,不獨府裏會對此事頗有微詞,便是蘊寧怕也是不願的。


    那個孩子,性情不是一般的倔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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