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悶雷從頭頂滾過,黑色的雲層已是漸漸鋪滿了整個天空,幾粒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的從天上砸了下來。


    蘊寧坐的馬車如飛一般從棋牌胡同盡頭拐角處那棵大槐樹旁駛過。


    那是一棵百年古槐,足有數人合抱粗,如蓋一般的綠蔭下,這會兒正站著位身著藍色直裰的十五六歲男子,瞧見眾人奔跑、驚慌逃避即將到來的雷雨天氣,男子明顯也很是惶恐不安,不時跺跺腳,神情不耐至極。


    聽到響動,男子轉過頭來,不是顧德忠又是哪個?待瞧見是一輛如飛而至的馬車,用力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悻悻的嘟噥了句“真是又醜,又惡心的,大麻煩……”


    卻被馬車快速跑過時蕩起的煙塵狠狠的嗆了一下,顧德忠身子一抖,罵罵咧咧的忙往後縮,厭憎之外,哪裏有半點即將和心上人私奔的焦灼、期待?


    蘊寧放下車帷幔,眼神裏一片淡然——上一世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顧德忠於自己而言,不過是一個陌路人罷了。


    收回視線敲了敲車廂,吩咐車夫:


    “再快些,一刻鍾內趕到,車費翻番。”


    真沒想到被硬塞到手裏的包袱中會有這麽多銀兩!上一世自己卻是隨手交給了顧德忠,所以那些所謂的家人到底是有多厭憎自己呢,寧願出這麽多銀兩,也要把自己給推到火坑裏!


    “好嘞。”那車夫登時精神一震——客人出手還真是大方。方才給出的車資已是頂頂高了,翻番的話,就能頂上自己一天掙得了。這樣的雷雨天氣又算得了什麽。


    站在樹下的顧德忠卻是一愣,探頭狐疑的瞧向已然遠去的馬車——方才那聲音聽著怎麽有些耳熟?好像是,程蘊寧……


    “怎麽可能!”自己卻是先否定了。那丫頭瞧見自己,就跟看見蜂蜜的蒼蠅一般……


    對,蒼蠅。這就是顧德忠對程蘊寧最真實的感覺。


    被個蒼蠅給嚶嚶嗡嗡的纏著,那滋味兒真不是一般的惡心。


    可,不接受這隻蒼蠅的話,又如何能被允許攀折讓自己心動的那株嬌豔的花?更別說程蘊寧還會帶來一筆豐厚的銀兩……


    卻是渾然不知,那“蒼蠅”也好,銀兩也罷,都早飛的遠了。


    眼瞧著就要到城門處,蘊寧隻覺一顆心仿佛被人攥住一般,又好似被扔到滾燙的油裏,火辣辣的痛。


    祖父這會兒,就快到了吧?


    上一世自己也是在很久之後才知道,祖父竟正是在自己和顧德忠私奔的那一日回到的帝都,而這也成了祖父一生最深的痛苦和最大的憾事——


    之所以緊趕慢趕回帝都,一則是祖父走遍天下,終於找到了足足一百二十六種珍稀藥物,更是用這些藥物,調配出了雪肌膏;二則當年曾於祖父有大恩的榮寧長公主生產,因著祖父醫術中尤擅婦科,榮寧長公主特特親筆手書一封,請祖父前往坐鎮。


    祖父本是滿懷希望而回,本想著,一則手中雪肌膏即便不能完全祛除孫女兒臉上的疤痕,也定能恢複大半;二則還能趕上公主生產,也算回報公主一二。


    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回至府中,迎接他的卻是最珍愛的寶貝孫女兒和人私奔的噩耗!


    打擊太大之下,祖父直接暈厥過去,待他醒轉,才知道之前公主府曾派人來,說是榮寧長公主難產,看他人事不知,隻得失望而回。祖父強撐著要趕過去,不想皇上卻因天降火雷燒了慈寧宮一座殿宇而下令全城宵禁,到得第二日,就傳來了長公主難產母子俱亡的消息……


    一連串的打擊之下,祖父終是病倒在床,不過數月,便不治而亡……


    “姑娘,到了。”車夫的聲音在外麵響起。


    打在車廂上的雨滴更急,蘊寧掀開一角帷幔,急風挾著驟雨朝著車廂內就撲了過來,虧得身上穿著雨披,不然怕是衣服都得被浸濕。


    蘊寧摸出一塊兒碎銀遞過去:


    “辛苦車夫大哥了。我等的人,應該很快就會到了……”


    看蘊寧付錢這般爽快,那車夫也是開心的緊:“不知姑娘要等的是什麽樣的人?雨這麽大,我幫姑娘瞧著就好……”


    “多謝,”蘊寧卻是不肯放下掀開帷幔的手,“我要等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頭發和胡須全白了,身上背著藥囊,騎著頭灰色的毛驢……”


    “咦,我怎麽瞧著,那邊來的哪個就是啊?”車夫忽然道。剛要回頭提醒蘊寧,不想車門已然被推開,車上少女一下從車上跳下來,朝著暴雨中那個越來越近的騎毛驢老人衝了過去。


    “祖父——”蘊寧跑的太快,踉蹌著一下跪在了滿地的雨水裏。祖父,真的是祖父!


    “寧姐兒——”程仲愣了一下,慌忙從驢背上跳下來,一把拉起哭倒在麵前的蘊寧,“跑這麽快做什麽?快起來,雨水這麽大,仔細傷了身子……真是小孩子,這才多久沒見祖父,就哭成這樣……”語氣中滿是心疼和憐愛。


    “祖,祖父,我沒事……”蘊寧啞著嗓子道,貪婪的瞧著麵前這幅滄桑的麵容,熟悉的草藥香味兒撲鼻而來——


    祖父以為和孫女兒分別了也就兩年,可於自己而言,卻已是暌違了數十年之久。


    顧不得擦拭臉上的淚水,蘊寧忙把抱在懷裏的雨披幫程仲披上:


    “祖父,我雇了車,咱們快些去車上……”


    正好車夫已是把車趕了過來,忙幫著把東西送到車上。又牽來毛驢拴在馬車後麵。


    蘊寧服侍著程仲坐好,把雨披解了,又裹上一件青布直裰,然後拿了毛巾,一點點擦拭程仲頭上的雨水,啞著嗓子埋怨道:


    “瞧見天氣變了,祖父就不曉得先找個歇腳的地方?倒好,就這麽冒著雨趕了回來。您年紀大了,真是淋著了……”


    “傻丫頭,你忘了我是幹什麽的了?”自打見了寶貝孫女兒,程仲臉上的笑容就沒有斷過,一路上著急趕路的疲憊都跟著煙消雲散——


    孫女兒長大了,知道心疼自己了呢。記得離開的時候,孫女還耍小性子,不肯出來看自己一眼。甚至這兩年裏,給孫女兒寫了那麽多信,也沒見蘊寧回一封,還想著回來了不定得怎麽哄著,孫女兒才肯原諒自己呢……


    突然覺得不對,忙回頭,正瞧見蘊寧的頭上罩著的紗帽已經緊緊貼在了臉頰上,偏是還有細細的水流順著紗帽蜿蜒向下,忙不迭捉了蘊寧手腕,拉到自己麵前坐下:


    “乖囡,莫哭,祖父這次回來,再也不走了,一直陪著囡囡可好?”


    嗣子打心眼裏不親近自己,程仲生性豁達,便也不放在心上,唯有寧姐兒,卻因為生來體弱,一直都是放在身邊照料,偌大程府,能讓程仲放在心上,全心全意疼愛的隻有一個人,就是眼前這個孩子了。


    探手摘下蘊寧已然濕透的紗帽,待得瞧見蘊寧臉上那片被灼燒過一般的可怖疤痕,一絲怒火在程仲臉上一閃而逝——


    蘊寧一直由自己親自教養,五歲時,卻被兒媳以要親自教習女兒為由要了回去,可就在那一年,先是程家長女蘊珠,然後是蘊寧,竟然先後染上天花,虧得自己回來的及時,雖然沒能救下蘊珠,卻是救回了蘊寧。


    痛失長女之下,丁氏病倒,蘊寧便又回到了自己身邊,十歲時,丁氏再次執意表示了想要親自教養女兒的意思,本想著蘊寧大了,想要相看婆家的話,自然還是母親丁氏陪著四處走走的好,且瞧著平日裏蘊寧的樣子,也是對丁氏頗為濡慕,便應了下來。


    正好和老友有約,如何也沒料到,待得數月後折返時,蘊寧好好一張小臉竟是被毀了容。


    若非寧姐兒確然是丁氏所出,自己簡直要懷疑,是丁氏要害她。不然,一次次的,如何就能這麽巧。


    “我已經覓齊了藥物,忙過了這幾天,我就給你除疤……”程仲憐愛的道,“祖父這兩年走遍天下,見到好多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兒,她們生的可都沒有我的孫女兒好看呢……”


    蘊寧眼淚又流了出來——自己這張臉,也就祖父會說好看,至於程府中人,則是人人避之如鬼魅,便是親生的爹娘,也不肯多看自己一眼。


    祖父離開的這兩年,說是讓自己靜養,卻根本就是囚禁——那兩個丫鬟還可以時不時的離開院子,唯有自己,卻是隻能呆在那裏,若說偶爾還有些意外的驚喜,就是顧德忠不時跑過來送的粗劣點心和一些精巧的小玩意了。即便那些玩意兒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可於一個生活於絕望中的孩子而言,卻已是天下間最好的禮物了……


    現在想來,顧德忠瞧見自己時,哪次不是垂著眼,何嚐願意正眼瞧自己?可就是這樣虛假的顧德忠,卻是前世這會兒的自己,唯一的溫暖了!沒了祖父的音訊,甚至巧蘭巧雲兩人一直在耳旁說,祖父何嚐不是因為不願意見自己,才選擇離家遠遊,甚至再不願回返?


    若非如此,上一世,又怎麽會聽信了顧德忠的話,義無反顧的跟他離開……


    當下再也忍不住,把頭埋在程仲懷裏:


    “祖父再要去哪裏,都得帶上我,再要這般一聲吭就離開這麽久,寧姐兒就再也不理祖父了……”


    當時因為用了藥,就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一睜眼,卻聽說了祖父離開府裏再也不會回來的消息……


    “好好好。”程仲滿口應下,卻是滿臉無奈,這小沒良心的,當初自己離開時,再三讓丫鬟去叫她,想著囑咐她些話,卻是一趟趟無功而返,甚至自己親自趕過去,寧姐兒都拴著門不肯打開。這會兒倒是怪上自己了。算了,隻要孫女兒開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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