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京新任京兆尹第一天坐堂, 就逢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親視巡察, 整個人緊張得不得了。這天府衙接了件小案子,從陳情狀來看,案情簡單,無非是奴隸判屬問題,隻需按照律例解決即可,不怎麽用審。


    可如今有兩座大山坐鎮側堂, 機會難得。京兆尹怎麽說也得好好表現一回,索性小事化大, 大事化正, 正兒八經地提來原告、被告上了公堂, 大開堂門歡迎百姓圍觀聽審,做足了一套清正廉明、兩袖清風的程序,動作非常標準。


    被告是富商賈大名的奴婢芳尋。賈大名是孟州來的馬商,到京來跑生意, 在商圈裏也算有名, 但有名的是賈大名他爹, 而不是賈大名。


    他爹臥病,賈大名代父入京跑商。在京一切都很順利,唯一不大順利的是他的貼身婢女芳尋隨他入京以後,不知怎麽就找了個相好的, 兩個人說定了要私奔。


    當晚兩人外逃時, 不慎被賈大名發現。這相好的見事情敗露,狠揍了賈大名一頓, 帶著芳尋跑了。


    賈大名情急下托巡邏的官爺才給他們逮回來。


    原本人都抓到了,隻要把芳尋要回來,打人的挨一頓板子就得了。


    誰料芳尋這相好的不依不饒,找了個訟師,非要跟他對簿公堂,讓京兆尹評評理。


    賈大名本來不虛他,想著京兆尹也沒這個閑工夫管這點小事,所以就按照他的意思把陳情狀交上去了。萬萬沒想到,京兆尹真就接了這個案子。


    所以現在堂下一共有四人,跪著的有婢女芳尋、芳尋的小相好慶鶴、富商賈大名;還有個小公子,修身玉立,姿儀俊美,令人瞧得移不開眼睛,就這樣大大方方地站在公堂上。


    京兆尹不知道這人是幹甚麽的,但見皮相青稚俊俏,一時舍不得大聲吼訓。


    京兆尹一拍驚堂木,聲音清脆,那是相當不驚堂,沒有任何威懾力。


    “堂下何人?見了本官,為何不跪?”


    好聲好氣的,圍觀的百姓紛紛暗道這是位親民且沒有架子的好官。


    這人折扇在手,躬身參官禮,“學生為霖是定安一四年京考秀才,現任訟師一職,照例不用下跪。”


    “哦,原來如此。那陳情狀就是你寫得了?”


    “非也,學生的陳情狀在此。”傅為霖折扇一展,現在一旁的小廝躬身奉上陳情狀。


    側堂刑部尚書不知怎的,猛地一陣咳嗽,聲如狂風驟雨,響徹公堂。


    京兆尹猛然驚醒,暗暗盤算,感覺刑部尚書定然是在提醒他樹立官威!京兆尹又拍了回驚堂木,拔高聲音喝道:“按照規矩,陳情狀應提前遞呈衙門,你怎如此不守章法?!”


    傅為霖一抬眉,左顧右盼,貓著步上前,貼到大堂案邊,招京兆尹低聲說道:“大人昨晚去了品香樓喝酒沒錯罷?”


    “你,你怎麽知道?”


    “學生的陳情狀昨天下午就送到了。大人公務繁忙,有所疏漏也是情有可原……不過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都在聽審,要是學生……學生說出這件事,豈不是……”


    “是!是是是,還是訟師你懂得體諒本官。”京兆尹將陳情狀接過來,“事事循規蹈矩,不懂變通,倒顯得本官是個老古板了。”


    京兆尹展開狀紙來看,越看越疑惑,上見為霖作稟,控訴賈大名試圖奸淫芳尋,褒獎慶鶴壯士義舉,救人於水火。


    京兆尹疑道:“怎麽,這芳尋和慶鶴才是你的苦主麽?”


    “回大人,正是。”傅為霖奉扇再拘了一禮。


    京兆尹道:“賈大名的陳情狀,本官已經連夜審視過,被告芳尋身為婢女,不顧主家顏麵,與慶鶴私通,更在私奔中打傷其主賈大名,以下犯上,乃是重罪。訟師,你可知若無真憑實據,但憑一張狀紙,是沒辦法讓本官輕饒了去的!”


    京兆尹見他青稚,少年既為秀才,必定是憑著筆杆子進了頌司,卻不知曉公堂之上,講究“鐵證”二字,非他任意胡來的地方,於是末了好心提醒一句。


    為霖道:“大人,若無真憑實據,學生怎敢站上公堂?”


    為霖轉頭對芳尋說:“姑娘莫怕,京兆尹大人在上,明鏡高懸,必定秉公執法,還你一個公道,且將你的冤屈一一道來,請大人聽個分明。”


    芳尋給京兆尹磕頭,聲音嬌憐,目光漉漉,“大人容稟。”


    芳尋將胳膊、頸子上的傷痕一一露給京兆尹看,言說賈大名素日裏對她非打即罵,此人包藏淫心,好狹邪遊(狎妓),對其肖想已久,苦於芳尋是賈大名父親的丫頭,遲遲未能下手。


    這次來京跑生意,沒了父親規束,賈大名淫心大發,意圖強奸芳尋,好在客棧的跑堂慶鶴無意間撞破了他的醜事,芳尋才得以保全清白。


    賈大名邪心不死,慶鶴便勸說芳尋逃跑,這才有了之後諸事。


    為霖聽言,以折扇抬起芳尋的手臂,令京兆尹將傷痕看得更清楚些。


    他微微吸了一口氣,再抬起臉時已然是滿眼淚光,動情至深,“大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如此楚楚可憐的妙人,換了誰都要疼惜。賈大名豺狼之心,為人惡毒,令芳尋受盡鞭撻、拳腳之慘。大人,敢問麵對此等蛇蠍之行,如何不避?如何不逃?”


    為霖又指著慶鶴說道:“且看慶鶴身為下三流,五短身材,瘦弱可欺,智慧品德皆不及在座各位,更不及堂上京兆尹大人,可就是這樣人,卻能有俠肝義膽,對芳尋施以援手,實在難能可貴。慶鶴雖行事莽撞,在行俠仗義的過程中無意打傷了賈大名,但其人年方十五,尚未成年,理應從輕發落。”


    “大人,”為霖抱扇敬道,“賈大名種種行徑,令人發指,為霖替苦主訴冤上告,伏望大人明鏡鑒察,還芳尋、慶鶴清白,嚴懲元凶,以肅刁風。”


    京兆尹見芳尋身上的傷痕已是觸目驚心,聽為霖一席闊論,不禁對賈大名略有嫌惡,口氣強硬地盤問道:“賈大名,你可承認此事?”


    賈大名“哼”了一聲,睥睨芳尋一眼,拱手道:“大人,草民冤枉。此人乃是我賈府買來的丫鬟,白紙黑字簽過賣身契的,乃是一等一的賤民。既賣給了我賈府,就是草民的東西,跟草民府上的花瓶陶罐沒甚麽兩樣兒。大人,這世上可有打碎了泥罐子,還要人跟爛貨道歉的道理麽?”


    大周奴才身份也分兩種,簽過賣身契的,既為賤民,就是將一條命賣給了主家;未簽賣身契的,隻是在府上做工的婢子,依舊是良民,良民有人身自由,不算奴隸。


    “有理。”京兆尹點點頭,“按照大周律法,的確如此。”


    為霖麵色一驚,慌亂地問了芳尋一句:“你,你是簽過賣身契的?”


    芳尋梨花帶雨,又是點頭又是搖頭。


    賈大名笑哼了一聲,“這位訟師,你莫聽這小蹄子蠱惑了你去,這副小狐狸樣子,專會勾引男人為她辦事。她可是實實在在賣給我們賈家的,莫說打罵,即便是要了她的命,又能如何?”


    賈大名找到對方弱點所在,令方才滔滔不絕的為霖語塞不言,一時得意起來。


    為霖似惱羞成怒,概不認賬,耍賴地問:“你說簽過就簽過?芳尋並不承認,不如且拿了賣身契來,呈到公堂上,看準是不準!”


    賈大名收到上公堂的傳喚時,就已找頌司裏的其他訟師打聽過,該辯駁甚麽,該準備甚麽東西,一樣不少。此刻他胸有成竹,隨即招了小廝來,將契約呈交上來。


    京兆尹展開來看,白紙黑字果真寫得分明,婢女芳尋的確將自己賣給了賈府。


    京兆尹抬眼,幽幽地看了為霖一眼,“本官看,這個案子已有定論。”


    為霖上前,要求查驗契約,得允後細看一番。為霖才敬身退下堂來,對京兆尹大人說:“既然如此,為霖無話可說……”


    “如此……”


    “大人且慢!”


    為霖舉起折扇,對著圍觀人群中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廝喚道:“馬耳!放昭昭!”


    正是此時,馬耳擠出人群,手牽一貓踏入公堂,正見這貓眯眼躬身,攻擊形態十足,繞著跪坐在地上的賈大名慢走一圈,繼而發出一聲……


    一聲驚細細弱弱的“喵——”!


    “……”


    賈大名煩極了毛茸茸的東西,拿袖子驅趕昭昭。


    昭昭呲牙咧嘴,爬上他的頭就是一頓亂撓,賈大名慘呼嘶喝,摸爬滾打,鬧得公堂是雞犬不寧,震得明鏡高懸的牌匾都掉了灰塵。


    京兆尹怒極,狠拍了幾下驚堂木,左右衙役上前試圖將一人一貓分開。為霖一聲哨,昭昭就鬆了爪子,重新回到為霖腳下臥著。


    側堂聽審的刑部尚書咳得更厲害了。


    京兆尹怒斥道:“爾等大膽!放肆!竟敢藐視公堂,在此胡作非為!你這小小訟師,莫以為仗恃秀才身份,本官就不舍得打你!”


    為霖道:“大人言重。學生按照大周律例辦事,何罪之有?”為霖從懷中摸出一紙契約,展開在京兆尹麵前,“大人,白紙黑字寫得清楚,這賈大名乃是我家跑出來的奴才,還是個連貓都比不上的下等奴才。莫說我請了貓抓他頑兒,就是我親手揍他,他也是萬萬不能吭聲的。”


    賈大名捂著血肉模糊的臉哭斥道:“一,一派胡言!我何時賣給過你!”


    為霖讓小廝馬耳將契約奉給京兆尹察看。


    京兆尹仔細看了兩番,“這……的確是……可怎麽,怎麽會呢?”


    “大人,府衙大印還在上頭,假不了的。”為霖一笑,桃花眼泛出點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邪笑,轉著手中的韁繩悠悠然打量賈大名,“這賈大名就是我的奴才。”


    “你一派胡言你!”賈大名喝道,“我從未簽過甚麽賣身契!假的!一定是假的!他這是憑空捏造!!”


    京兆尹心存疑惑,將為霖召上前來,指著府衙紅印給他看,“你這印從何而來?”


    為霖展開折扇,往京兆尹耳邊湊了一湊,低聲說:“大人不懂行情了罷?黑市上五百兩銀子一個,找人刻的。大人若有需要,皇帝的玉璽都能給你刻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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