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喻霽背著大提琴進了門,一樓起居室中空空蕩蕩,靠海一麵的落地窗窗簾開著,門窗緊閉,房裏所有的物體都靜置著,一點活氣都沒有。他握在手裏的手機又震了一下,他抬手看了一眼,另一隻手便一鬆,裝著母親遺物和假發的包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這麽失魂落魄,”溫常世的聲音從身後樓梯上傳來,“相親失敗了吧。”


    喻霽轉過頭,冷冰冰地看了溫常世一眼,說:“滾。”


    溫常世拄著拐杖從樓梯上下來。拐杖是張韞之昨天給他拿來的,說方便行走。


    可能是喻霽的狀態的確很差,溫常世沒繼續跟喻霽抬杠,他打量著喻霽,問喻霽:“大提琴?你的?”


    喻霽“嗯”了一聲,他看著手機屏幕,是他爸發給他的語音信息,他放在耳邊聽了,邵英祿說岑姨在收拾家的時候,找到了他和喻霽母親結婚時的dvd視頻,問喻霽想不想看。


    喻霽不知要怎麽回,便呆呆站著。


    他還在想,溫常世又說:“拉一曲聽一聽。”


    溫常世幫喻霽提起了掉在地上的袋子,一瘸一拐地拎著走到架子邊放著,然後坐到了沙發上,還翹起腿,一副理所當然在等待喻霽演奏的樣子。


    喻霽過了些神,問溫常世:“你腳不好為什麽還翹起來?”


    說完喻霽等了一會兒,溫常世沒動,喻霽便走過去,推了一下溫常世的右邊膝蓋,讓他雙腳碰著地,問他:“還想不想好了?”


    溫常世被喻霽碰了一下,微微皺了皺眉頭,但喻霽退開了些,他就沒說什麽。隻是又指了指喻霽大提琴,意思是想聽。


    喻霽把琴盒拿下來,手扶著,問溫常世:“你聽得懂嗎?”


    “你不妨試試。”溫常世說。


    喻霽不想回複邵英祿給他發的信息,溫常世態度也不是太差,喻霽便去拖了一把椅子過來,又拿出了琴,試了幾個音。


    大提琴和小提琴不大相似,大提琴沉悶一些,高音也未必能有多輕鬆愉快,沒有他人協奏,更顯的無趣。


    喻霽拉了一首天鵝,再拉一首d大調無詞,兩首都不長,他一抬眼,溫常世已經睡著了。


    天色暗了,窗下的感應燈亮起來了,喻霽看著靠著沙發背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的溫常世,傻看了幾秒,便很平靜地把琴弓收起來了。他本來也沒指望溫常世能認真聽。


    皮質琴盒上有一塊小小的刺繡標牌,是喻幼怡給他繡的。


    喻幼怡是很浪漫主義的人,她拍攝婚禮視頻,親手修兒子姓名標牌的時候,應當不會去想,自己和家人以後會不會過得好。


    喻霽半蹲著,把琴放進盒子,扣上一個金屬扣,按扣碰在一起,輕輕一響,溫常世又醒了。他目光銳利地掃過來,看見喻霽的動作,愣了愣,問喻霽:“好了?”


    “怕吵醒你,”喻霽冷淡地對溫常世說,“就收起來了。”


    溫常世的表情很鮮有地帶著些心虛,他對喻霽說:“還行。”


    喻霽本來覺得自己沒生氣,聽完溫常世的評價反而不悅,他問溫常世:“行在哪裏?讓你做了個好夢?”


    “要睡就上樓去睡,”喻霽看溫常世要說話,馬上打斷了他,“免得又開始生病。”


    溫常世站了起來,向喻霽跨過來,喻霽抓著還沒完全合上的琴盒,仰頭警惕地看著溫常世,問他:“幹嘛?”


    “喻霽……”溫常世也半蹲在喻霽麵前,眼睛垂著,看著喻霽的嘴唇,問他,“你化妝了?”


    喻霽臉噌地紅了,他低下頭,聲音有點大地說:“沒。”


    “化了吧。”溫常世確信地說。


    “沒有!”喻霽迅速把琴盒全都扣好了,想站起來,胳膊被溫常世一扯,腳沒站穩,直接跪地上了。


    溫常世帶著手套的手捏住了喻霽的下巴,強迫他抬頭,喻霽抬手去推溫常世的手臂,溫常世卻紋絲不動,反而用另一隻手握住了喻霽的手腕,讓喻霽施不出力。


    “操,你放開。”喻霽驚怒地瞪著溫常世,兩人的氣力差距太過懸殊,溫常世還沒怎麽使勁,就把喻霽按得很牢。


    喻霽罵溫常世,溫常世都沒還口,他扯了張白色紙巾,蹭了蹭喻霽的嘴唇,紙巾上沾了很淺的一點紅色。


    “這叫沒化?”溫常世放開了喻霽,對他揚了揚指巾。


    溫常世的目光中帶著懷疑和審視,他問喻霽:“你下午在哪裏?”


    喻霽抓著琴站起來,後退了一步,想回上樓,卻被一把拉了回去。


    “你下午在哪裏?”溫常世拽著喻霽的胳膊往沙發邊拉,“你到底是什麽身份?”


    他把喻霽按在沙發上,把喻霽腰上的皮帶抽出來,捆住了喻霽的手。


    溫常世重要的事全忘光了,結卻打得一等一的牢,喻霽覺得自己手腕都快被皮帶給勒斷了。


    “你是不是有病,我什麽身份關你什麽事?”喻霽曲起腿想踢溫常世,溫常世後退了一步,看了喻霽幾秒,轉身走回了放著喻霽的包的架子邊上。


    他回頭看喻霽一眼,把喻霽的包拉開來,低頭扯著包,擺弄著裏麵的東西。


    “假發。”溫常世嗤笑了一聲,把手裏的黑發丟在地上。


    “這是什麽?”溫常世將喻幼怡那件紅色的綢裙子整條拉了出來,抓著往沙發的方向走,裙子很長,曳在地上,一擺一擺的,像淌在淺灰色地板上的血。


    他走到喻霽身邊,把裙子蒙在了喻霽臉上。


    “我再問一次,你下午在哪裏?”


    喻霽眼前血紅一片,心跳得很沉,太陽穴突突跳著,聽溫常世低得十足冷漠的聲音,心裏很空,很燥,又很難受。


    喻霽的手機又震了一下,溫常世替他拿出來了,又替他解了鎖,告訴他:“邵英祿給你發了一段視頻。邵英祿是誰?”


    “我爸,”喻霽氣急,“你他媽別亂碰我手機!”


    “你下午穿女裝去找你爸?”溫常世聲音裏帶著無情的嘲諷,“口味這麽重?不會是限製級視頻吧?”


    “我操你媽。”喻霽聽不下去了,又抬腳想去踹他,腳踝給溫常世抓住了,就像一個月前他撿到溫常世時一樣。


    “你操誰呢,”溫常世離遠了些,舉起手機,說,“不說是嗎,我替你放。”


    他把蒙著喻霽的臉的裙子揭開了,按了播放視頻。


    喻霽手機屏幕暗了一下,畫麵和背景音一齊出來了。


    有人聲在唱讚美歌,唱“今日聚集大家歡喜,照主旨意恭行婚禮”,而鏡頭起先是定格的。


    很高的頂,有彩繪圖案的窗,應該是宜市年份最久的那間教堂,就在黎山山腳下。


    慢慢地,鏡頭往下移動,一對新人在牧師身前相對而站。


    是喻幼怡和邵英祿。


    喻霽對喻幼怡的印象不深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動態的他的母親。


    喻幼怡無疑是美的。


    她穿著蓬鬆的雪白婚紗,頭戴長白紗,側麵的線條很精致柔和,很有一些羞澀,雙手交握著,不斷地抬頭去看邵英祿。她看上去這麽輕盈而快樂,眼裏甚至含著淚,好像把一輩子的熱情和愛都用在了這場婚禮上的這位新郎身上。


    視頻不是完整的,這已經是婚禮的後半程,新娘新郎互相宣告過誓約,到了新娘父親致辭的時刻。


    喻霽的外公當時還很挺拔,是一個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他走到喻幼怡身邊,接過話筒說話。


    他說我的女兒喻幼怡,今天要結婚了。


    “在我成功的時候,是喻幼怡陪在我的身邊;在我最失落的時候,也是喻幼怡陪在我的身邊。


    “她的第一步,是我扶著邁的,她第一次摔跤,是我抱起來的,她第一次去遊樂場,坐在我的肩膀上。


    “父母陪不了孩子走完一輩子,小孩長大了,有了愛人,愛人就會從父母手中接過她的手,和她繼續往下走。


    “今天,我把女兒的手交到邵英祿手裏。希望你能夠照顧她,不要讓她傷心,讓她每天都笑,兩個人不要吵架,攜手平平安安走完人生。”


    邵英祿牽著喻幼怡的手,接過了話筒,微笑著對喻先生承諾:“我會的。一定讓她每天都開心。”


    鏡頭掃到喻幼怡的臉上,喻霽看到他二十多歲時候的母親笑了。


    她的笑容在說,她毫無保留、全然相信,邵英祿會給她幸福。


    視頻到此就結束了,溫常世也發現自己想錯了。他頓了頓,把喻霽的手機放在桌上,解開了喻霽的手。


    喻霽仰躺在沙發上,神色還有些呆怔,他沒坐起來,隻用手遮住了臉。


    他的襯衣角在與溫常世肢體衝突時翻了起來,他手不從臉上放下來,自然也不能把衣服拉好,纖薄的小腹隨著呼吸頻率,微微上下動著。


    他的手臂好像也在顫抖著,但他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溫常世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才想明白,喻霽是哭了。


    不論在哪種狀態,溫常世都是無情的,一切不涉及到他利益的事,他都不關心。


    隻唯獨現在這刻,第一次有少許熱意從虛無之地翻湧而來,熱的血液從心室出發,流經四肢,衝到指尖,化作一股攥著他的指尖的力,想到他抬起手做點什麽,最好是適用於所有人類的安撫姿勢。


    那樣的話,被他惹哭的人就能馬上停下來,別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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