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的話,或是真的,或是假的。"


    麵對空寂無人的幽居,徐子陵心中不斷響起石青璿這幾句話。


    小屋依舊,可是石青璿隔廉梳妝的動人情景一去不返。山風流動吹拂的聲音變得空空洞洞,雖有好友陪伴身旁,他卻生出失去一切生機的絕望情緒!與石青璿的一切,憧憬中平淡真摰,充滿男女愛戀的幸福生活,至此告終!努力的爭取化為徹底的失敗,石青璿變成令人傷心的回憶,餘生隻能在孤獨寂寞中渡過。


    生亦何歡,死又何懼。熱切的希望帶來慘痛的失望。


    正透窗朝屋內盡最後努力搜尋石青璿倩影的侯希白以近乎嗚咽的聲音道:"她根本沒有來過,會否仍留在巴蜀的小穀中?"


    徐子陵頹然在屋門外兩塊平整方石其中之一坐下,搖頭道:"她當晚立即離穀,我感覺到她不想在穀內逗留片刻的決心。"


    侯希白移到另一方石坐下,把手埋在雙掌內,茫然道:"怎辦好?"


    徐子陵淡淡道:"你立即去找雷九指,設法安頓好韓澤南和他的妻兒,此乃不容有失的事。否則讓香家發現他們,我們會為此內疚終生。"


    侯希白把臉孔抬高,駭然道:"我去後你一個人怎行?"


    徐子陵微笑道:"有甚不行的,我會留在這裏安心養傷,設法在沒有青璿的簫音下忘記身負傷患,你辦妥一連後趕回來,然後我們回去與寇仲會合。舍此你能有更好的提議嗎?"


    來的果然是天從人願的跋鋒寒和能令寇仲絕處逢生的援軍,合共四千人,車一百三十輛,其中二十車裝載的是救命的火器。四千兵員有三千是精挑出來的精銳騎兵,一千是戰鬥力較薄弱的輜重兵,是少帥軍內的新兵種。


    領軍的是熟悉這一帶地理環境的白文原,他的前主朱粲,曾稱雄西北方不遠處的冠軍,朱粲雖成明日黃花,但白文原對這帶山川河道的認識,卻可發揮最大的用途,令援軍神不知鬼不覺的潛來,避開唐軍探子。


    跋鋒寒率領一支百人部隊作開路先鋒,在林道與寇仲相遇,自有一番歡喜之情。


    寇仲忙發出命令,著隨後而來的隊伍於隱蔽處紮營休息,以免被敵人學他般看到揚起的塵頭。


    寇仲為手下們打氣後,與白文原和跋鋒寒上附近一座小山之頂觀察形勢,商量大計,更派出無名到高空巡察。


    寇仲見跋鋒及時趕到,心情轉好,分析形勢後總結道:"現在於我們最有利的,是屈突通注意力全集中在鍾離,其防禦策略主要是針對鍾離來的軍隊,而你們則來得正是時候,我們探清楚屈突通的布置後,可趁其大興土木,陣腳未隱的一刻,先以火器來個下馬威,再內外夾擊,保證可打他娘的一個落花流水,不亦樂乎。"


    跋鋒寒道:"那批火器以毒氣火箭為主,射程遠達千餘步,生出大量紫色的毒煙,雖未能厲害至令人中毒身亡,卻可使人雙目刺痛,淚水直流,呼吸果難,皮膚紅腫,半天時間始能複常,大幅削弱他們的戰鬥力。"


    寇仲訝道:"你找人試過嗎?否則怎知道得這麽清楚?"


    白文原道:"我們抓來一頭野狗作過實驗,事後本想宰來吃掉,卻怕它身體帶毒,終饒它狗命。"


    寇仲歎道:"可憐的狗兒,幸好沒傷它性命。"又問道:"這樣的毒煙,箭有多少?"


    白文原道:"共有二千五百枝,若全數施放,該可籠罩方圓三、四裏的廣闊範圍,風吹不散,能製造這麽有威力火器的人的腦袋真不簡單。"


    跋鋒寒道:"在兩軍對壘時這種毒煙箭作用不大,偷營劫寨時用以對付聚集的敵人肯定能收奇效。我們本還擔心如何能用這批東西來防守營寨,幸好李世民知情識趣,派屈突通來讓我們得派用場,當然是另一回事。"


    白文原道:"除二千五百枝毒煙箭,尚有五百個火油彈,八百個毒煙地炮。前者點燃後用手擲出,隨著爆炸火油四濺,能迅速把大片林野陷進火海中;後者預先放在地上,敵人踏破立即噴出毒煙,純以毒煙的分量計,會比毒煙箭更有威力。"


    寇仲咋舌道:"我們真的為李淵擋過一劫,因這批火器本應由他親自消受的。"


    跋鋒寒道:"我們必須趁屈突通未砍光營寨附近一帶樹木前發難,否則火油彈會變成廢物。"


    寇仲當機立斷道:"文原你先回營地準備一切,我和老跋立即去探路,事不宜遲,今晚將是我們行動的最佳時機。"


    白文原領命而去。


    跋鋒寒問道:"有沒有子陵的消息?"


    寇仲搖頭頹然道:"希望他吉人天相,大吉大利啦!"


    徐子陵放打坐,他無法忘記嚴重的內傷,因為那是一種揮之不去的隨身感覺,令他無時無刻不感到虛弱和來自全身經脈的難受痛楚,氣血不暢的情況更是煩厭的重壓。


    精神愈集中,這受傷的感覺愈清晰,令他不能晉入忘我的境界,眼前此刻的自己隻能是個默默忍受苦況的人。


    他走進屋內,隔廉瞧進石青璿曾留下倩影的閨房,心中忽然充滿溫柔,勾起他對那動人的邂逅的美麗回憶,對石青璿的少許怨憾立即雲散煙消。


    既然愛惜她,就好該為她著想,尊重她任何決定。個人的得失又如何?當撒手人世,過去生命隻像瞬那間的發生。


    他的心神情不自禁地沉醉在初識石青璿的情景裏,往事一幕一幕的重現心湖,既實在又虛無,除師妃暄外,他從未試過如此用心去思念一個人。若然生命和一切事物均會成為不可挽回的過去,就讓石青璿成為過去的部分。


    不知不覺下,他發覺自己走出屋外,在大門旁的方石坐下,太陽沒入山後,四周叢林的蛩蟲似知嚴冬即至,正盡力奏出生命最後的樂章,交織出層次豐厚的音響汪洋。mianhuatang.info


    他沉醉在這平日顧此失彼下忽略的天地,洞然忘我間,終從對石青璿深清專注的思憶忘情地投身到蟲鳴蟬唱的世界,其中的轉接洞然天成,不著痕跡。


    在忘情忘憂忘我的界中,他成功從心中的百般焦慮和擾人的傷勢解脫出來,精神與大自然的殘秋最後一絲生機結合為一,茫不曉得兩腳湧泉穴寒熱催發,先天氣穿穴而入,從弱漸強的緩緩貫脈通經,滋養竅穴。


    時間在他混沌中以驚人的速度溜跑,當他被一種強烈的危險感覺從深沉至似與天地同遊中醒覺過來,睜眼一看,殘月早移過中天,黑絨氈幕般的夜空嵌滿星辰。


    究竟那一顆是石青璿死後的歸宿,自己的歸宿又會否是最接近的另一顆星辰,長伴在她左右,完成生前塵世未了的宿願。


    生命是否受前世今生的因果影響,既是如此,第一個因是怎樣種下來的?


    "這是什麽地方?誰曾在此結廬而居?"


    徐子陵收回望往星空的目光,落在負手傲立身前的蓋代邪人"邪王"石之軒身上,微笑道:"邪王因何如此錯蕩?光臨山居?"


    石之軒學他般朝夜空張望,好整以暇的道:"子陵睜目後,牢牢瞧著天空,究竟看什麽?"


    徐子陵淡淡道:"我在想人死後的歸宿,是否會回歸本位的重返天上星辰的故鄉?"


    石之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語氣卻冷酷平靜,柔聲道:"子陵曉得我來殺你嗎?"


    徐子陵聳肩灑然道:"邪王既不曉得這是誰人的地方,當然非是專誠來訪,而是跟蹤我們來到此處。事實上邪王一直有殺我之心,隻是不願當著希白眼前下手而已。"


    石之軒神情不動,低頭凝望徐子陵,輕輕道:"石某人不是沒有給你機會,若你肯留在幽林小穀陪伴青璿,不過問塵世間事,我絕不願傷你半根毫毛。可是你現在的所作所為,與石某人對你的期望背道而馳。子陵可知你和寇仲已成我聖門統一天下最大的障礙,今晚不狠下辣手,明天恐怕悔之已晚。我故意待至你內傷盡去才現身動手,是希望子陵你死能瞑目,不會怪我邪王乘人之危。"


    接著又歎道:"如此一日間傷勢盡愈,我石之軒不得不寫個‘服‘字,可正因如此,迫我不得不狠下決心。今晚子陵先行一步,下一個將輪到寇仲。"


    徐子陵長身而起,一種全新與新生的感覺充盈全身,他再感覺不到體內真氣運動流轉,一切發乎自然,就像空鳥般任他呼吸吞吐,大海汪洋般讓他予取予求。


    失而複得後是迥然有異的另一層境界。


    石之軒目靈訝色,沉聲道:"子陵的武功終臻入微的的境界,令石某人心中響起警號,這番出手再不會有任何心障,子陵小心。"


    徐子陵曉得此乃生死關頭,必須施盡洞身解數,才有保命機會,卻淡然自若道:


    "邪王不是有興趣知道這是誰人的幽居?為何不尋根究底,追問下去?"


    石之軒無法掩飾的露出震駭神色。


    徐子陵兩手高舉過頭,緊扣如花蕾,無名指斜起,指頭貼合,重演當年真言不師傳他九字真言印訣的第一起手式,暗捏不動根本印,禪喝道:"臨!"


    石之軒容色再變,應聲後撤三步。


    自徐子陵屢次與石之軒交手以來,尚是首趟把石之軒逼在下風,一小半是靠大幅提升的真言禪力,大半是覷準石之軒唯一的破綻,他心底下永遠的破綻──石青璿。


    石之軒那如堵石牆的真氣直迫而來,令他無法再作寸進,乘勢強攻。


    石之軒一手負後,另一手前揮,五指綴合成刀狀,鋒銳遙指徐子陵。雙目精芒大盛,長笑道:"好!自我石之軒出道以來,尚是首趟有人能令我甫動手立即屈處下風,雖嫌有點取巧,可是高手交鋒,無所不用其極,當然應算是你的本事。"


    徐子陵不由心中佩服,石之軒的心胸氣魄,大家風範,確異於常人。


    雙手緊攏胸前,如蓮花,不動根本印轉為大金剛輪印。自得真言大師傳法以來,從沒有一刻,他比此時更體會到真言印法與精神相輔相乘,結合無間後的神妙禪力。對不死印法他有更進一步的認識,此法本身根本是無跡可尋,破綻惟在石之軒內心。


    眼前一花,石之軒現身左側,手刀彎擊而來,取點是他左頸側要穴。


    徐子陵自知永比不過他的幻魔身法,隻能以靜製動,手蓮鮮花般盛放,變化出無窮無盡的手印,每個手印均妙至毫巔,似有可尋,又似順乎天然,微妙處沒法以任何筆墨去形容。


    "波!"


    徐子陵一指點出,正中石之軒掌鋒。


    石之軒往後飛退,徐子陵也被他震得氣血翻騰,蹌踉跌退近丈。


    石之軒沒有乘勢追擊,反兩手負後,卓立遠處,訝道:"子陵竟能封死我後著,教石某人不得不退,此事傳出去,足可教任何人對你刮目相看。不過有利必有弊,坦白說,直到此刻,我始能狠下決心拋開一切,全力出手,直至子陵倒地身亡方始罷休。否則若再給你一年光陰,說不定我‘邪王‘石之軒也無法置你於死地。奈何!"


    徐子陵微笑道:"原來邪王要下決心是這麽困難。我有一事不解,可否請邪王指點。"


    石之軒容色平靜,雙目射出冷酷無情的目光,淡淡道:"說罷!"


    徐子陵清楚感應到眼前的石之軒再沒有任何阻止他殺死自己的心障,且正在找尋最佳的出擊機會,隻要自己心神稍有波動,不能保持"劍心通明"的至境,將招來他排山倒海,至死方休的可怕攻擊。


    緩緩道:"邪王因何要放過婠婠?"


    石之軒皺即道:"你該想到原因,婠兒乃聖門繼我之後最傑出的人才,如虛彥沒有背叛我,我對她絕不容情,現在卻是愛之惜之仍恐不及。你若擔心我會去對付她,現在該可放下心事。"


    徐子陵歎道:"邪王有否感到自己陷於眾叛親離的處境?在統一聖門的鬥爭上,控製大局的再非邪王你,而是依附突厥的趙德言,又或是得李淵信任的楊虛彥,更怕是最後的得益者是突厥的頡利。"


    石之軒長笑道:"若出現子陵描述的情況,受到最大打擊的勢將是以慈航靜齋為首的所謂白道。我聖門本來一無所有,故天下愈亂愈好,危機下見生機,大亂後始有大治,此為曆史循環的法則,屢試不爽。我聖門飽經憂患,應付危機的靈活遠勝任何人,子陵若想以什麽民族大義來說動我,實是枉費心機。"


    徐子陵灑然道:"算我說了一番廢話,邪王請賜招。"


    石之軒忽然環目巡視,目光透窗朝屋內瞧去,臉露驚疑不定的神色。


    徐子陵的精氣神全集中在他身上,立時生出感應,豈肯錯過如此良機。


    "兵!"


    真言吐發。


    寶瓶氣意到手到,一釿隔空擊出。


    "轟!"


    石之軒隨意封擋,兩手盤抱,氣柱卷旋而來,硬拚寶瓶氣勁,雙方真氣均是高度集中,其中絕無轉寰或假借餘地。


    石之軒後退三步,徐子陵像斷線風箏般拋跌往後,恰巧穿門滾入屋內,落地後仍收不住勢子,破廉跌入石青璿的閨房。


    石之軒如影附形的追入屋內,進門後一震停步。


    徐子陵弓背彈起,手捏外獅子印,嘩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石之軒冷冷瞧著他,並以衣袖抹去唇角泄出的血,點頭道:"寧道奇那趟不算數,自我練成不死印後,尚是首次有人能令我受傷足可令你自豪。"


    徐子陵當然曉得自己傷得更重,適才他中了石之軒的奸計,以為他因想到這可能是石青璿的避世處,心神露出破綻,豈知竟是石之軒故意布下的破綻,使他從上風落回絕對的下風,從天上回到凡間,再不能保持早先無人無我,抽離凡軀的神妙境界。


    兩人隔對峙。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勉力提聚功力,道:"邪王不是說過再出手便至死方休,為何又停下來?"


    "邪王"石之軒雙目殺機劇盛,厲喝道:"這是否青璿另一個隱居之所?"


    簫音在屋外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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