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走進客房時,就見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家夥正依偎在寶珊懷裏,粉雕玉琢的像個女娃娃,要不是著一身俊秀的月白小夾襖,官家真要以為陸喻舟收了一個義女。


    見到門口走來的肅冷男子,阿笙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


    沒想到官家會進來,寶珊放下阿笙,按了一下他的頭算作行禮。


    病弱的阿笙有點站立不穩,抱著娘親大腿,目光還是凝在來者身上。


    雖然有兒有女,但官家從沒跟小孩子相處過,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而且,他覺得阿笙十分熟悉,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畢竟他夢裏的小娃娃是個繈褓之嬰


    寶珊輕聲問道:“官家找我有事?”


    若非如此,為何要不請自來呢?


    官家抱拳咳嗽一聲,詢問了一下事情的經過,越聽眉頭越蹙。原來,不是這丫頭回心轉意,而是陸喻舟強取豪奪。


    寶珊已脫離了奴籍,不再是緗國公府的婢女,沒道理再被束縛禁錮。身為帝王,官家也不能坐視不理,“等陸喻舟從堤壩回來,朕會好好質問他,你現在就可以離開,但孩子病了,最好別折騰,先暫且留在這裏。”


    話雖如此,但陸喻舟是什麽性子,寶珊再清楚不過,他可以不用強取豪奪的方式,照樣將她捆在身邊。


    對付她,他有的是辦法。最行得通的離開手段,就是兩看生厭。


    因為阿笙吐了藥,侍醫叫寶珊去研究藥方,寶珊猶豫一下,忐忑問道:“能否請官家幫忙照看一下阿笙?”


    “他叫阿笙?”官家坐在阿笙旁邊,淡笑了下,“你去忙吧。”


    寶珊離開後,屋裏隻剩下一對皇家父子和一個小團子。


    看小團子耷拉著眼皮,官家對趙澈道:“你來哄孩子睡覺。”


    趙澈笑著聳聳肩,攤手道:“兒臣又沒成婚生子,哪會哄孩子?倒是父皇應該更在行一些。”


    聽出兒子話裏的揶揄,官家麵露一絲不悅,但也沒去計較,自己從不關心骨肉,聽骨肉抱怨一句也是應該的。


    趙澈與其餘幾個皇子不同,隨和中帶著犀利,乖順中帶著忤逆,雖然在臣子中的口碑很好,但很多人說他是虛偽仁義,不過在官家看來,這個兒子並沒有刻意去掩藏虛偽,而他的仁義也是從處理各種事務中體現出來的。


    總而言之,是一個能力、才學、心機兼備之人,離儲君之位最近的皇子。


    想起自己那個沉默寡言的殘疾太子,官家心裏悶悶的。若是可以倒轉幾年時光,他也想多關心關心那個兒子。


    阿禕,你在哪裏?


    看著鬢角長出白發的爺爺,阿笙捧著臉蛋自言自語道:“老人家也會難過嗎?”


    孩子的聲音不大,卻落入了官家的耳朵裏。


    老人家......


    還未到知天命的年紀,就被小小的孩童喊成了老人家,官家抬手摸摸自己未蓄須的下巴,挑眉問道:“朕很老?”


    阿笙不知道麵前的男人是誰,也不知惹惱了聖駕是要挨板子的。


    “嗯。”


    孩童認真的語氣,讓官家意識到,自己真的老了。內侍們沒一個敢說實話的,阿臾奉承的嘴上功夫了得,由此讓他對自己的年歲產生了深深的誤解。


    原來,他老了。


    那慕時清呢,是否還正值壯年?


    阿笙困得打了一個哈欠,扯扯官家衣袖,“阿笙困了。”


    官家看著攥自己衣袖的小胖手,“嗯”了一聲,指著榻麵,“你睡吧。”


    小家夥睜著水汪汪的眼睛看他。


    這是還要他哄著才睡?指點江山的男人,頭一次在孩子麵前流露出了無所適從。


    一旁的趙澈調侃道:“父皇給阿笙哼個睡覺小曲兒吧。”


    “......”


    趙澈坐在圈椅上,揚揚下巴,“孩子堅持不住了,父皇快哄吧。”


    對這麽大點兒的孩子,總不能以命令的口吻要求他睡覺吧,況且,小孩子還沒學會服從皇命呢。


    無奈之下,官家扣住阿笙肩頭,將他放平在榻上,“睡吧。”


    阿笙想要翻身,被官家按住肚子,“你快睡。”


    這個老人家又嚴厲又無趣,阿笙不想跟他玩了,閉上眼睛假裝睡覺,可一會兒就真的睡著了。


    哄睡了孩子,官家舒口氣,笑了一聲,“待會兒陸喻舟回來,朕再跟他算賬。”


    他桎梏住人家母子,又不聞不問,還要別人替他哄孩子,哪有這麽好的事兒?


    藥房內,寶珊坐在藥爐前,手持蒲扇,一下下扇著風。爐火漸旺,有點熏眼睛,寶珊拿出娟帕擦了一下眼角,卻聽侍醫道:“我給阿笙多加了一味草藥,保管藥到病除。”


    那為何之前沒有添加?


    寶珊問出心中疑惑,侍醫搖搖頭,“這藥用量要特別謹慎,稍有不慎就會出事,輕者致癡,重者致死。”


    一味藥,能藥到病除,還能致殘致死?


    雖不精通醫術,但也能治療尋常的病症,寶珊從不認為有哪味藥可以這麽反差。


    這味藥絕不能給阿笙服用。


    她熄滅爐火,在侍醫的詫異聲中,問道:“能讓我看一下藥草嗎?”


    侍醫皺眉,“這味藥是從季夫人那裏求來的。”


    季夫人是當地的藥商巨賈,亦是皇商,可向太醫院供藥,手中有數千名藥農和門生,在江南一帶的藥商商會中獨占鼇頭。這次籌資修繕堤壩,她一個人出了一千兩白銀。百姓們還想著修碑感謝她的善舉。


    即便住在臨鎮,寶珊也聽說過季夫人的名號,被稱妙手回春徐娘子,聽說是位容顏不老的絕豔女子。


    從銅釜中取了一瓷瓶的藥汁,寶珊回到客房,見官家正靠在圍子上,一下下拍著阿笙的肚子。阿笙睡得安穩,一條短腿搭在官家的大腿上。


    寶珊上前拿開阿笙的腿,誰料,阿笙又搭了上來。官家稍擺手,“沒事,讓他怎麽舒服怎麽睡吧。”


    寶珊不禁在想,也許這是阿笙一輩子中最牛氣的時刻,不僅讓九五至尊伺候在旁,還壓著九五至尊睡大覺。


    時至晌午,驛工來請屋裏的貴客們下樓用膳,趙澈看了官家一眼,“兒臣把飯菜端上來?”


    官家正捏著阿笙軟軟的小手,聞言點點頭,倒是沒有一點見外。


    寶珊如坐針氈,也不知為何,她對官家有種與生俱來的疏遠感,並非因為他的身份,就是發自心底的排斥。


    而官家坐在那裏,並沒有要寒暄的意思,隻是捏著孩子的手,體驗新鮮感。


    寶珊目光不經意地流轉,落在官家的玉石革帶上,美眸驀地一瞠,官家的革帶上掛著一對羊脂玉佩,與母親留給自己的玉佩幾乎一模一樣。


    心髒猛縮,連帶著指尖都在發顫。


    為何官家會有與自己一樣的玉佩?是巧合嗎?玉佩成雙的多,為何這個樣式的玉佩會有三枚?


    為了知曉自己的身世,她一直在靠玉佩查找線索,可以說,在整個汴京城的玉器行、典當行,就沒見過這個樣式的玉佩,因玉佩樣式太過稀有,玉器行、典當行的店家一致認為,這是出自名匠之手,絕品且孤品。


    重重迷霧漸起心湖,寶珊強作鎮定,沒有表露出異常。她需要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而是不隨意認親。


    “官家的玉佩很特別。”寶珊蜷縮指尖,攥緊衣裙,以此不讓自己露怯。


    逼仄安謐的客房內,麵對一個帶著娃的小孤女,沒有爾虞我詐,沒有血雨腥風,官家並沒有像防著趙澈那樣防著寶珊,也可能是積壓在心裏多年,無處傾訴,在麵對一個毫無攻擊力的後輩時,話匣子突然就打開了。


    “朕在尋找一名女子,與這玉佩有關。”


    寶珊曾聽慕夭提過官家、先生和邵家小姐的感情糾葛,本不該表現得太過驚訝,然而,若是將玉佩和三人的糾葛聯係在一起,那便與自己的身世有關了!


    “...那您找到了嗎?”


    “還未。”官家放下阿笙的一隻小肉手,又捏起另一隻,“但隻要她尚在人世,朕會找到的。”


    本該坐在大內皇宮批閱奏折的九五至尊,突兀地出現在這裏,本就引人猜測,寶珊按著他說的話兒,試著問道:“您要找的人,在鎮上?”


    若是如此,她是否能通過官家找到生母?


    緊張和期翼此起彼伏地衝擊著心湖,寶珊感覺心快跳出嗓子眼了。


    沒曾想這丫頭如此通透,官家失笑,“朕是得到了一些線索,可這線索很可能是有心人設下的陷阱。”


    十九年了,玉佩怎會突然出現在調查邵婉線索的密探麵前?任誰能看不出其中的玄機,理智的人不會被提供線索的人牽著鼻子走,可此事關係邵婉,即便鋌而走險,他也要來探一探。


    也許從一開始,提供線索的人就沒有刻意將“陷阱”偽造的太完美,而是抓住了他的心理,篤定他會為邵婉鋌而走險。


    寶珊握緊粉拳,任指甲嵌入掌心,才能保持冷靜,“既知危險,官家為何要來此一遭?”


    為何不派人過來,非要以身試險?難道說,娘親真的是官家的女人?


    她不希望結果是這樣。


    且不提自己的私心,就說慕先生對邵家小姐十九年如一日的眷戀,為了邵家小姐終身不娶,這樣的感情,是官家不能比的。再說私心,若慕先生是自己的生父......


    一想到這種可能,寶珊百感交集,歡喜多過其他任何情緒。


    瞧她在發呆,官家捏著阿笙的手,朝她比劃一下,“怎麽了?”


    寶珊搖搖頭,又問了一遍剛剛的問題。


    官家喟道:“富貴還要險中求,更別提是心中的人了。”


    發覺自己說多了,官家失笑著搖搖頭,“令郎喊我老人家,可能朕真的老了,竟也嘮叨起往事了。”


    寶珊眉梢一抽,解釋道:“童言無忌,官家勿怪。”


    官家朗笑一聲,俯身盯著阿笙的睡眼,見他睫毛濃密纖長,伸手撥弄幾下,惹得小家夥在睡夢中揉了揉眼皮。


    軟香的小團子讓人心底發軟,官家很想抱一抱,又覺得沒有理由,也會失了威嚴,於是作罷,直起腰靠在榻上,望向明瓦窗。


    另一邊,陸喻舟和工匠們敲定了圖紙,便帶著欽差們騎馬進城,直奔季夫人的府宅,代替朝廷和百姓去感謝這位深居簡出的女商人。


    碧瓦朱甍的大宅院裏,到處是彩繪的雕梁,給人一種富貴逼人之感。


    得知中書宰相和欽差要來,季夫人帶著幾個巨賈早早等在門外。


    大老遠,季夫人就瞧見陸喻舟打馬而來,偏紫的唇瓣一翹,拱手施禮,落落大方。


    陸喻舟等人還禮,被季夫人迎入府中。


    華燈初上,府中響起絲竹管弦,欽差們飲著酒水,與季夫人交流著堤壩的事。


    陸喻舟倚在憑幾上,每當巨賈向他敬酒,他都以胃部不適為由,以茶代了酒。


    酒過三巡,驛館派人過來,跟陸喻舟耳語幾句,陸喻舟捏緊盞口,淡淡道:“知道了。”


    驛工離開後,陸喻舟起身告辭,說是有要務要處理。


    季夫人彎起細長的柳葉眼,“我送相爺。”


    陸喻舟稍稍頷首,“不敢當,季夫人是前輩,稱晚輩名字就好。”


    要說這位季夫人,也算是奇女子。她出生在汴京的官宦之家,家世顯赫,父親是鎮遠大將軍,叔父是太醫院院首,外公是刑部尚書,嫡長姐是貴妃,她還與邵家小姐是閨友,當年差一點就嫁給了邵大將軍為妻。


    可不知何種原因,她突然與邵家解除婚約,離家出走,整整十年杳無音信,等人們再聽到她的名字時,她已經成為富甲一方的藥商。


    月明星稀,陸喻舟帶著欽差返回驛館,途中,欽差們不滿抱怨,說一定是有人故意放遲了官家到此的消息,在給他們穿小鞋。


    陸喻舟緘默,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在他看來,官家是有意為之,目的就是讓他們一心一意處理堤壩的事宜。


    對於官家到此的目的,自有各自的猜測。


    等回了驛館,眾人簇擁著官家噓寒問暖,卻見官家臉色不好,眾人心裏打鼓,殊不知官家是在對著陸喻舟擺臉色。


    君臣交談後,官家要跟趙澈去另一家驛館,臨走前,將陸喻舟叫上馬車,又與之談了寶珊和孩子的事。


    陸喻舟麵色淡淡,等官家的車隊離去,沒急著回房。


    寶珊抱著阿笙出屋透氣時,就見他一個人坐在大堂的桌子前,安靜地吃著餛飩。


    阿笙睡飽了,趴在寶珊肩頭,指著樓下,“壞叔叔。”


    寶珊輕輕“嗯”一聲,抱著阿笙步下旋梯,走到桌前,大堂內隻有一個驛工,寶珊也沒避嫌,單刀直入地問道:“官家跟你提過了?”


    陸喻舟抬起頭,如玉的麵龐被大堂內昏暗的燈火籠罩,看不出情緒,“你可以走了。”


    這就是有人撐腰的好處嗎?可陸喻舟是那麽容易打退堂鼓的人?


    寶珊又問:“大人可以保證以後都不糾纏於我?”


    像是聽了什麽笑話,陸喻舟用錦帕擦了一下嘴角,優雅斯文地像個君子,“我不會主動找你。”


    寶珊沒有多想,抱著兒子就走,右肩的小包袱已然收拾好了。


    看她背影決絕,毫不猶豫,陸喻舟用指尖敲打桌麵,淡淡道:“對了,有件事忘了同你講。”


    寶珊腳步未停,根本不想同他交流,卻聽男人語調徐徐道:“我查到了你的身世。”


    一句話,似乎驚起千層浪。


    寶珊驟然停下腳步,頓了半晌轉過頭,“你說什麽?”


    陸喻舟收好錦帕,起身走向旋梯,“想知道就跟來,不過,我要提醒你,但凡你邁上台階,就沒有回頭路。”


    這話帶著濃濃的暗示和警告,在折磨她的心。


    若非今日所見所聞,寶珊是不會信他的話,也不會受他威脅,可玉佩的線索勾纏著心智,驅使她僵硬地轉過身,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阿笙看著娘親怪異的舉動,用小胖手揪揪娘親的耳朵,“回府。”


    適才說好的,娘親今晚就會帶他回府呀,怎麽又不回了?阿笙蹬了蹬腿,語氣有點著急,“阿笙想回去。”


    寶珊把他放在廊道上,蹲下來拍拍他的後腦勺,“阿笙想見外公和外婆嗎?”


    阿笙一愣,之前常聽娘親提起外公,說外公是一位溫潤端方的君子,是他在繈褓之中時最喜歡的人,外公的模樣已在他幼小心靈中幻化成了白鶴,是他最崇敬的人。


    “想。”小團子靦腆開口,帶著稚氣。


    寶珊俯身抱抱他,“那你跟侍衛叔叔在外麵等會兒娘親,好嗎?”


    能見外公,阿笙自然是歡喜的,對手指道:“那娘快點帶阿笙去找外公外婆。”


    “好。”


    寶珊將阿笙托付給門口的侍衛,自己深吸口氣,緩緩吐出,提步走進客房,反手合上了門。


    聽見門口傳來的動靜,陸喻舟沒有回頭,站在麵盆架前淨手。


    寶珊走到他身側,“可以說了嗎?”


    陸喻舟扯下帨帕,擦掉手上的水珠,並沒有要開口講話的意思。


    說來可笑,明知道他將對付朝中對手的手段用在了自己身上,自己卻還是走進了他的“網”中。


    “大人到底要怎樣才肯說?”


    陸喻舟走到屏風後,不疾不徐道:“寬衣。”


    他自認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在緗國公府那樣一個深宅大院中,良善會成為人的軟肋,會被狠狠扼住喉嚨。但他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從出生就乖戾的人,他的溫和終止在被趙氏派人推下深井那晚。


    那一年,他才十三歲。


    若不是連日的暴雨讓井中積了水,隻怕他早成了孤魂野鬼。


    被人從井裏撈出來後,他多處骨折,太醫說,稍有疏忽就會殘疾。他拖著重傷,控訴趙氏的惡行,卻因找不到證據,被父親狠狠摑了一耳光。之後,他昏昏醒醒持續了半月有餘,等徹底康複時,他的父親和弟弟都已被趙氏哄得服服帖帖,話裏話外是對趙氏的維護。


    他忍著病痛去了外祖父家,想要得到他們的關心和信任,外祖父卻因不想得罪屹安王府,將他打發了回去,還告訴他不要再起幺蛾子。


    自那天起,十三歲的少年再沒有登過外祖父家的大門,如今請也請不去。


    也是從那時候起,他明白了兩個道理,親情如涼水、凡事不可讓。


    如今,之所以不動趙氏,並非因為屹安王府,也並非因為趙氏的皇族身份,而是......


    他要讓趙氏在緗國公府的深宅大院中凋敝,一點一點品嚐腐爛的滋味。


    卑劣嗎?惡毒嗎?


    陸喻舟靠在屏風上,低眸看著為他寬衣的女子,唇畔浮現一抹陰鷙的笑,是那種被深藏在骨子裏,見不得光的冷笑。


    也是他的另一麵。


    風光霽月的汴京第一公子早死在了那口深井裏,此刻的他,不過是一個寡淡無情、偏執可怖的惡靈。


    母親的“病逝”尚且還未搜集到足夠的證據,又何談去替別人查得身世。但他也沒有不聞不問,還是暗中調遣了下屬去詳細搜尋當年的蛛絲馬跡,但他的心裏是不平衡的,救贖她的同時,她反關心過他嗎?!


    恩師的情固然該還,可下屬搜集的全部音塵都指向,寶珊極有可能是官家的骨肉!


    若是真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確定寶珊是官家的骨肉,自己是該隱瞞恩師一輩子,讓他抱著對邵家小姐純粹的愛度過一生,或打破他的念想,殘忍地告訴他,他的心上人給別人生過孩子?


    但搜集的音塵不能確定,當年官家將邵家小姐禁錮在東宮那些日子,有沒有逼她臣服,亦或是,她為了心上人,主動向官家投懷送抱。


    可官家做太子時,常以暴戾威懾對手,登基後,是歲月磨平了他的棱角,讓他看起來親和不少。要是以當年的視角分析,官家碰了邵家小姐的可能性很大。


    往事種種,想要徹底明了,還是要找到邵家小姐。


    不過,搜集的音塵也不是毫無用處,其中最鮮明的一點便是,官家對恩師起過殺心,邵家小姐因為要保護心上人,才與官家達成協議,選擇遠走他鄉。


    這些音塵,是下屬從當年的幾名東宮侍從的口中得知,這些人因為年紀大都已離開了皇宮,僅是尋找他們,就耗費了一年多。


    沉浸的思緒中斷在腰封脫落那一刻。


    陸喻舟忽然扼住她的細腕,將她拽向自己,“就你這性子,能在宮裏呆上多久?”


    深深宮闕,讓多少城府深沉的人成了孤魂。以寶珊軟糯的性子,即便有帝姬這個身份,也會被人早早的算計至死吧。雖說她能在緗國公府自保,但又怎麽跟宮裏的腥風血雨對比呢。


    聽得這句突兀的問話,寶珊轉了一下手腕,努力辨識著他話裏的重要暗示,“大人的意思是,我的身份與宮中之人有關了?”


    還是有點機靈勁兒的。


    陸喻舟冷笑,“你想與宮中之人有關嗎?”


    “我想不想並不重要,”寶珊抽回手,感覺腕部火辣辣的疼,“我想聽的是真話。”


    “若真話不如你所願呢?”


    寶珊揉著手腕,自嘲地道:“總比不知自己姓氏好吧,大人是含著金湯勺出生的,被眾星拱月,當然不懂生存在淤泥中的我是如何一個人挨過來的。”


    眾星拱月嗎?這四個字聽得無比諷刺。陸喻舟沒有提自己少年的經曆和心境,拍拍她的臉蛋,“你看到的未必是真,世間不是隻有你一人在默默承受著孤獨。”


    話題扯遠,寶珊無心與他比較誰更孤獨,催促道:“大人該說了。”


    “我為何要告訴你呢?我們是何關係?”


    寶珊氣得想打他,堪堪忍住惱意,“不說算了。”


    說罷,提步離開,被男人拽住胳膊,按在屏風上。屏風上繪著一幅雲霧白鶴圖,從陸喻舟的角度看去,那隻白鶴就好像站在了寶珊的肩頭上。


    後背被硌了一下,寶珊攏眉,氣得小臉發白。


    陸喻舟露出一抹罕見的劣笑,打破了他翩翩的外表,又說出了那句讓寶珊記憶深刻的話:“世間沒有白占的便宜,你要拿什麽跟我交換?”


    若非被他誆了多次,已經吃了教訓,寶珊真就信了他會與她誠心交換條件。


    “我有什麽能跟大人交換的?”寶珊忽然一改被動,踮腳摟住他的脖子,將他拉低,與自己平視,“還是說,大人在等著我說出那句‘拿我自己做交換’?”


    沒想到她會忽然散發媚態,陸喻舟心裏煩躁,她這副媚態也曾盡展在另一個男人麵前嗎?


    答案是肯定的。她都給人生了兒子,怎會可能對丈夫冷若冰霜。


    寶珊歪頭盯著他,紅唇翹起一抹嘲諷,素手輕點男人心口,“說到大人心坎兒裏了?”


    陸喻舟哂笑,剛要摟住她腰肢,就被她偷襲了下。


    可惜經過上次的教訓,陸喻舟早有了防備,在她曲膝抬腿的瞬間,一把勾住她的腿彎,將她壓在屏風上,“知道兔子戲耍獵人的下場嗎?”


    寶珊掙不動,索性靠在屏風上,“陸喻舟,你是我見過最道貌岸然的人。”


    陸喻舟掐住她頜骨,上下打量她,“柔橈美人,君子好逑。”


    “你是君子?”


    陸喻舟輕笑,貼著她耳畔道:“衣冠土梟也好逑。”


    言罷,在她凜若秋霜的目光下,以唇封緘,吻得她措手不及。


    女子唇上的清甜亦如記憶深處飲過的甘泉一般可口。


    事情沒打聽清楚,又白白被欺負,寶珊抬起粉拳掄在他側額上,力道不小,打得男人眼前發白。


    陸喻舟捂住太陽穴,陰冷地看著動手的女子,這一拳沒有消去心中的旖旎,他拽住她的手臂,又扣住她掄過來的另一隻手,將人控製住,“像你說的,拿你自己換,我將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


    對方的手勁兒太大,寶珊掙不開,仰著俏臉質問道:“你的話能信?”


    “你不信我,為何進來?”陸喻舟俯身,那股玉蘭香似能讓人上癮,也讓他意識到,這三年,他從未忘過她,一直惦記在心裏,想要占有。


    男人眼瞳愈發黑沉,寶珊知道,自己將他惹怒了,再這樣下去,怕是隻有吃虧的份兒。寶珊閉閉眼,試著讓自己保持冷靜,“好,我再信你一次,你告訴我實情,我...隨你處置。”


    最後幾個字,聲音小的,幾乎聽不到,但陸喻舟聽到了。


    還真是能屈能伸,陸喻舟忽然發現自己不是很了解她,又覺得她本就是這樣,要不然怎麽在緗國公府獨善其身的呢。


    他將她抱到放置換洗衣衫的長幾上,雙手撐在她兩側,緘默半晌,淡淡道:“你可能是官家的女兒。”


    即便有這種猜測,寶珊還是心尖一糾,“何以見得?”


    “你的玉佩。”陸喻舟的指尖來到她的鎖骨處,輕輕一勾,將那根係著玉佩的紅色從側襟中勾了出來。


    色澤瑩潤的玉佩被男人撚在指尖,“這塊玉佩,跟官家的那塊幾乎一樣。我發現端倪後就開始著手調查,後來在前東宮的幾名老侍從的口中,得知了當年的部分真相。”


    之後,他將事情如實敘述了一遍。


    聽完他的話,寶珊愣坐在長幾上,不解地問道:“東宮侍從說,玉佩是一對?”


    “嗯。”


    “可我今早瞧見,官家的腰上本就係了一對。”


    在男人略顯錯愕的神情下,寶珊也將自己從官家那裏聽來的話原原本本敘述了一遍。


    兩人對視後,又都移開視線,陷入各自的思忖中。


    陸喻舟思量時,習慣用手指敲打桌麵,那一聲聲像鼓點的敲打聲消弭時,男人得到了兩種猜測。


    若寶珊這枚是假的......


    陸喻舟隨即否定了這種可能,寶珊原本與皇室毫無幹係,不會有人願意花精力在她身上設陷。


    若寶珊這枚玉佩是真的,那官家得到的另一枚玉佩就是有人刻意偽造的,目的是引官家來到此地吧。


    之後呢?


    刺殺?報複?敘舊?威脅?


    這個始作俑者會是誰呢?


    拉回思緒,陸喻舟摩挲著掌心,既然有人在背後謀劃,那就將計就計吧。


    不過......


    陸喻舟掐住寶珊的下巴,眼中依舊沒什麽溫度,“若是給你選擇,你想做誰的女兒?”


    這個問題聽起來很幼稚,但確實問到了寶珊的心坎兒裏,寶珊毫無猶豫回答道:“先生。”


    她想做慕先生的女兒,哪怕被笑癡心妄想。


    陸喻舟低笑,倒沒有笑話她的意思,而是略帶了一些無奈,“我也希望。”


    輕緲的一句話,讓兩人達成了共識。


    陸喻舟不想讓慕時清因此事肝腸寸斷,寶珊不想認官家為父。


    若“真相”不盡人意,那就將其封存吧,隱瞞下去吧。雖然有些對不住官家,但官家當年拆散鴛鴦,本就理虧在先。


    陸喻舟扣住寶珊的後腦勺,提醒道:“無論真相如何,你都要留在我身邊,這是我們剛剛講好的。”


    寶珊抿唇不語,剛剛是講好了,但他可以多次出爾反爾,她就不可以了嗎?


    女子柔柔一笑,“好,成交。”


    陸喻舟也回以一笑,隻是這笑好似不懷好意,他走到衣櫃前,從包袱裏取出一個荷包,扔給寶珊。


    寶珊扯開荷包係帶,唇畔的笑瞬間僵住。


    怎麽又有一枚一模一樣的玉佩???


    看她皺起秀眉,陸喻舟不緊不慢道:“當初我從你脖子上扯下玉佩時,丟進了榻縫裏,後來,我發現官家的玉佩後,讓人仿了你這塊,以備不時之需。”


    寶珊對比著兩塊玉佩,冷聲問:“到底哪塊是真的?”


    陸喻舟抬手,撫平她的眉心,將荷包裏那塊按在她的掌心,“這才是真的,好好保管。”


    寶珊瞪著他,“大人比我想得還要卑劣。”


    “你會感激我的,”陸喻舟笑,笑不達眼底,“現在,我要你拿著假玉佩去見官家。”


    客房外,阿笙緊緊握住侍衛叔叔的手,困得直晃。


    見狀,侍衛解下刀柄放在一旁,將他抱起來,摟在懷裏,心思想著屋裏的倆人可真折騰孩子,瞧把孩子困的。


    阿笙聞到一股陌生的氣息,有點不適應,皺了幾下鼻子,最終敵不過困意,歪在侍衛肩頭沉沉睡去。


    “咯吱。”


    房門被打開,寶珊喘著氣兒走出來,眼尾泛紅,唇瓣水潤,“麻煩了,多謝。”


    她接過阿笙,抱著阿笙步下旋梯。


    陸喻舟告訴她,官家強勢,最厭惡不聽話的臣子,今晚必然會派人過來查看,看他有沒有放她和阿笙離開。


    是以,她要配合他演一場...苦肉計。


    皎月盈盈,月光傾灑,投下寸寸柔情。


    寶珊抱著阿笙坐在大堂內,燭火即將燃燼時,寶珊雙手合十,漸漸睡去,而懷裏的小團子卻是清醒的,仰頭望著娘親暴露在外的玉佩。


    他用指尖刮著玉佩上的紋路,沒注意到朝他靠近的身影,等扭頭看去時,被來者捂住了嘴巴。


    來者是禦前大太監徐貴,奉官家的吩咐,過來看看陸喻舟是否聽進去了勸說,放寶珊離開,沒曾想,竟在大堂裏看見了睡熟的寶珊,以及她脖頸上佩戴的...羊脂玉佩!


    徐貴是官家的心腹,見過官家手裏的玉佩,此刻瞧見寶珊這枚,甚是震驚。深知這件事必須讓官家知道,他鬆開阿笙的嘴,想要叫人進來把母子倆帶走,卻驚動了二樓的侍衛。


    侍衛問道:“什麽人啊?”


    隨著這聲動靜,趴在桌子上睡著的驛工也清醒了,端著燭台走到徐貴身邊,“您是?”


    徐貴亮出腰牌,壓著尖利的嗓子道:“咱家是宮裏的大總管,替官家過來辦事,噓,不許聲張!”


    侍衛和驛工不敢再言。


    徐貴走到門外,抬了一下手,等在外麵的轎夫抬著小轎過來,“公公請。”


    徐貴指了指寶珊和阿笙,“扶他們娘倆上轎,不可鬧出動靜。”


    恰巧這時,寶珊佯裝醒了過來,見眼前多出兩道身影,剛要開口,被對方抬手劈暈了。


    一見娘親暈倒,阿笙哇一聲就要哭,再次被徐貴捂住嘴。


    阿笙太小了,三人沒舍得對他動粗。


    茫茫夜色中,轎夫抬著小轎,跟著徐貴急匆匆奔回另一間驛館。


    等官家拿到寶珊的玉佩時,整個人陷入了沉默。


    徐貴抱著哇哇大哭的阿笙,小聲問道:“官家,邵家小姐離開東宮十九年,這姑娘今年十八九歲的模樣,會不會真的是......”


    看官家的臉色,他不敢再猜測下去,抱著阿笙稍稍走遠。


    官家將三枚玉佩放在一起,認真比對著,身為皇族貴胄,對玉的品鑒能力不差,但他的確沒看出三枚玉佩的差別。而當年,邵婉的閨友親口說過,玉佩是一對,怎會多出一枚?


    找不到邵婉,就隻能找到她的閨友季夫人來質問了,巧的是,季夫人就住在這座鎮上,是官家最不願見到的人之一......


    官家喟歎一聲,閉眼道:“現在就去把方圓十裏內最好的玉石工匠帶到朕的身邊。”


    徐貴匆匆離去,於寅時三刻帶著玉石工匠回來。經過品鑒,工匠篤定,寶珊那枚玉佩是仿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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