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讓她惱火的事情,同樣讓牛翦也覺得惱火。


    哥們兒?


    誰tm要跟你當哥們兒啊?!


    男子漢大丈夫,誰一天到晚追著女娃身後跑,是為了跟她當哥們兒的?


    牛翦坐在行駛的列車上,望著窗外一望無際的原野,眼前看到的,卻是多年前,紅果兒的爹成親的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那天,紅果兒的情緒明顯不對。


    她在人前依舊是笑眯眯的模樣,可轉過頭,眉角眼梢就往下半耷拉著,很是憂傷的樣子。


    他伸手想幫她撫平眉角:“紅果兒妹妹,你怎麽了?”


    她輕輕搖搖頭,什麽也不說。


    再後來,她所有表現一如尋常。晚上的時候,還跟他說,那些鬧洞房的習俗真可惡,完全一點都不替新婚夫婦的隱私考慮,拖著他去替她爹守洞房。


    他倆趕走三個毛頭小子後,她還笑嘻嘻地扯著喉嚨,叫她爹放心,她準保不讓別人在那晚幹壞事兒!


    他們遠遠地守著洞房,一守就是大半夜。


    院子外麵,鄉親為了替李家慶祝,又放了串鞭炮時,在劈裏啪啦的聲音中,她揚起小臉兒,落寞地望著星空,問他:“你說,我以後還會有爹嗎?”


    他怎麽可能不明白她的心思呢?


    人人都說,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


    當初,他爹要娶新婦時,他奶奶還摟著他,滿是疼惜地嘆:“我家春來可怎麽辦喏,你還這麽小,唉……”


    那一刻,他突然心疼起她來。


    她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在替她爹守洞房的呢?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挺起胸膛問她:“你幹嘛不看看我?”


    “啊?”紅果兒莫名奇妙。


    “你忘了?我也是有後娘的人。你咋不跟我請教一下當後兒子的經驗呢?”


    從來都隻有“後娘”、“後爹”的說法,這個“後兒子”一下子就把紅果兒逗樂了。


    她問:“你有啥經驗?”


    牛翦得意地道:“受寵的經驗~。在我家啊,上到我奶奶,中到我後娘,全都疼我。就連我爹也因為娶了媳婦,覺得特別對不住我,結婚之後,對我比以前還好!至於我弟弟妹妹嘛,我說啥,他們就聽啥,完全不敢跟我頂!”


    “我呀,就是成功的典範!你要不要跟我學學經驗?”


    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但她當時笑得特別開心,他想,他臉上的笑容一定足夠真誠。


    真誠到足以讓滿心憂愁的人兒,重又開心起來。


    那一天晚上,他覺得他和紅果兒的心,從來沒有這麽靠近過。


    一直到現在,他依然這麽認為。


    但到了第二天,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點。


    她的眼裏依然隻裝得下她認為的那些“大事”。他從來沒在她眼底,找到過自己的影子。


    他越來越感覺到一種落寞感。


    他不知道這種落寞由何而來。


    由於對自己心情的不了解,後來,他依然很講義氣地配合著她。當她需要他時,他總是義無返顧。


    而她,對他也相當不錯。


    托她的福,他為社裏幹了不少大事,年年評先進社員都有他的份兒。光是獎勵的錢,都樂得他爹他奶合不攏嘴了。


    可除了兩人一起為社裏幹活兒的那些時光,她依然喜歡單獨行動。


    她說:“牛翦哥哥,你真是一個好哥哥!”


    他卻覺得,自己好像有一個假妹妹……


    相比總是喜歡黏乎在他身邊的親生妹妹,紅果兒這個妹妹就好像是個假的一樣……


    他找她十回,有九回都會撲空。


    而他真正意識到自己的真實心意,是在68年末的時候。


    早在50年代中期,華國就已經出現知青下鄉的情況了。但那時候的知青都是一腔熱血,為了更好地建設社會主義,一部分知青誌願前往荒地墾荒。


    到了64年,國務院第一次發布指導知青下鄉的綱領性文件。但直到68年末,上山下鄉才席捲到全國各地。


    這一年,東方紅公社拒領了幾次知青,最後一次政策壓下來,再也拒領不了了,隻得從縣裏領了30多名知青回來——這還是跟縣裏反覆討價還價的結果。


    而這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幹農活的文弱青年們,倒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的。


    其中有一個叫黃文輝的高中生,父親是首都京大的教授。他要是晚生兩年,70年京大恢復招生,他就能順理成章,經由推薦進京大讀書。


    可惜他運道不好,按照政策,每家每戶又隻有一個留城名額,家裏選擇了把他哥哥留下來。他就隻能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了。


    但出身書香世家的黃文輝,就算身處農村,他所掌握的知識,也令他頭腦比其他人更為靈活。


    為了增加知青們的凝聚力,他會提議製作東方紅公社知青班徽;替知青班的人到城裏到處尋訪接受假日臨工的廠子,讓知青們可以做點臨工,補貼生活等等。


    紅果兒呢,一向喜歡跟聰明人交流。自從這個黃文輝來了之後,她就經常去找他聊天。


    大概是因為她和他都是樂意為大家做點事的人,腦子又同樣好使,他們很快就聊到了一起。


    她跟他講技術類的知識,而他,就告訴她有關如何加強個人組織領導能力方麵的經驗。


    可他們的談笑風生,落在牛翦眼裏,卻分外刺眼。


    他覺得他心裏像是有團火在燒一樣。


    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感到這麽慌張,以及……憤怒!


    他簡直想一拳把那個叫黃文輝的傢夥,揍到十萬裏開外!


    但他清楚,他心裏的這股惱怒是毫無道理的。於是他壓抑著自己,盡量不去做挑釁滋事的行徑。


    可惜,理智的那根弦,在他看到黃文輝摟住紅果兒的那一瞬間,一下子斷了……


    他真的揍了他……


    而無法理解他行徑的紅果兒,選擇了質問他:“你發什麽瘋?!憑白無故打人幹嘛?!”


    在她眼裏,她隻是不小心滑了一跤,黃文輝及時扶住了她而已。


    可他卻比她看得清楚。


    他看到了那個男人眼裏閃爍的愛情的火花。


    那是隻有雄性生物才能敏感察覺到的東西。因為那個,在那短短的一瞬,他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心。


    但也在那短短的一瞬,他失戀了。


    他意識到了,李紅果對他從來就沒有戀慕之心。


    看著她為別的男人質問他,他一下子心灰意冷,頹然轉身離去。


    他聽到紅果兒在身後喚他,語氣從生氣,變為疑惑,再變為擔憂。卻惟獨沒有他想聽到的那種語氣。


    她問他,你到底怎麽了?


    他沒理她。


    從那天開始,他消沉了很多天——驟然明白的那些東西,他需要花時間去消化。


    而這個消化的過程,並不好受。


    也許成長本身就是一件讓人痛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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