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莫召奴的疑問與哀傷,想起神無月對莫召奴近乎放肆的疼惜,與隱忍的無奈。他倏然明白了小公主那傷感的不安,明白了南武魁對小公主的觸碰中藏著怎樣一顆深而難見的心。


    一聲嘆息過後,草一色的唇刷過了櫻千代的頰。


    出乎意料地,沒遭到半點抵抗。


    *


    人性是自私的,人對人的好也隻限於相熟之人,陌生的事物、陌生的幫助,隻會引起人們的恐懼驚駭之心,群起攻之。所以,人隻要顧好自己就行了,想去關心別人,根本是無藥可救的雞婆,人家還不一定會感激你呢!悠悠眾口,什麽難聽話都出得來。上至鬼祭政權下至族中姐妹,近年來的流亡時日,櫻千代對這種事已經見多到心煩的地步。


    但是,見草一色二話不說跟淵姬拿過天衣有縫就要吞,櫻千代什麽也顧不得了,她豁盡全力想阻止,可草一色連阻止的機會都不給她。她憤恨地瞪著這陰陽怪氣的黑衣蒙麵女子,對方卻置若罔聞,身在局中卻故作旁觀者姿態,她對這位神之子民一點好感都沒有。為一己之私玩弄人心,她不認為淵姬有以神自居的資格。


    不明所以的心痛在體內沸騰灼燒,刺得她不禁想掉淚,卻強撐著忍了下來。家國與天下,落日故鄉和軍神大軍,說穿了都隻是她達成目的之手段。隻要夜陰流一族得以復興,這個天下是誰家的天下,戰爭的成敗,多少因之而生的傷亡與苦難,都無所謂。


    本該如此。


    隻是,她碰上了莫召奴,碰上了神無月。


    碰上了,草一色。


    她沒有偉大的抱負或救國救民的胸襟,她想要的隻有一個完滿的人生,幸福快樂,屬於櫻千代的無憂無慮。然自來到落日故鄉,她雖與理想中的生命藍圖漸行漸遠;莫召奴對她很尊重,少主也很黏著她,村民也待她很好,她彷佛被誘導般,認識了另一個全新的世界,與過去的視野相似卻不同,一踏入便回不了頭。但,即使是在此刻,她也不覺得自己有任何懊悔之意。


    行俠仗義的生命,轟轟烈烈的死亡,講白點根本是蠢過了頭的無私。


    這才是她的野草。


    所以,明知「軍神」設了個顯而易見的局要她跳,櫻千代卻無半分遲疑。她不聰明、武功弱、脾氣壞,全身上下沒個優點,但笨草卻把她當成寶似地憐惜,紅花總得有綠葉陪襯,葉子沒了是要她唱獨角戲嗎?(雖然事後她才想起櫻花好像沒有葉子)


    自私的事就該讓自私的人來做,反正夜陰流本就風評不佳見不得光。


    至於笨草,乖乖待在軍機營就行了,君子報仇三年不晚,退一步海闊天空,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繼續他毫無道理可言的大俠之路。


    *


    月色嵌入幽漆的夜,水溶溶的質感,暈染了天邊一角。濃稠暗沉的天幕稍嫌單調晦澀,因白月光的點綴,頓生奪目之色;而以黑為底的夜襯託了月的光潔,使之愈發明媚動人。任一者的缺席,都將使那天成之美黯然失色,兩者相依相成,彼此都是對方不可或缺的存在。


    那麽,對「神無月」來說,莫召奴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對「源武藏」而言,莫召奴在神族綿長的生命中,若花火般的燦然乍現,有任何意義嗎?


    三人因緣際會的偶遇,因緣際會的友誼,三個月因緣際會的冒險,草一色難以接受,這段於他而言不可磨滅的珍貴記憶,隻是神無月一場惡劣的玩笑。他側首望向負手立於軍機營帳前的軍神,刻意修飾的整齊衣冠,不怒自威的壓迫感,僅存在本身便足以壓倒群倫,那不 言笑的冰冷與有意無意的隔閡,此地所有的一切,皆屬於軍神。任草一色再怎麽仔細偷瞄,也找不出一絲「南武魁」的殘跡。


    這說不定是本大爺此生最難熬的夜晚了吧,草一色心想。


    哀莫大於心死,亦不過如此。


    舊傷新創,草一色不知第幾次壓下胸口翻湧欲嘔的腥甜,他並非不想移動自己半跪的身軀,而是深怕這輕輕一動,沉重的內傷便再也壓不住,他可不願再在軍神眼前失了麵子。草一色再度抬頭望向軍神,依舊是以八風吹不動的姿態,仰首望月,一如先前的他。


    「淵姬說,櫻千代是笨人。」草一色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時分格外響亮,帶些迴蕩也似的回音,「我不這麽認為。小櫻花雖然笨,但她可是朵好花。」


    「她也曾如此說過召奴。」


    「我不認為現在的你還有資格提到他。」然後,是漫長而黏稠的沉默。俄頃,草一色正色道∶「莫召奴會很傷心。」不無傷感的表情。


    「我知道。」


    「但是,不論到時候有多難過,他都不會再表現出來了。因為你不是神無月。」


    「我說過,軍機營隻有源武藏。」


    「你敢當著莫召奴的麵講嗎?」軍神沒有回答。那威嚴的背影仍是紋風不動,似乎真打定主意從頭到尾都不看他一眼了呢,草一色苦笑。沉默是變向地表明你的心虛嗎,神無月?「若我死了,隻會使莫召奴更加悲傷。」


    他並非貪生怕死亦非自抬身價,僅是單純陳述一件必然發生的事實。


    「天明鑼響之時,我不會有任何遲疑。」


    話說得狠絕,但,軍神的眼,卻始終沒對上草一色。


    直至那抹純粹透明的水藍現身,一把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形,草一色這才瞧清軍神裝扮的神無月長得怎生模樣。不過,與其說是看他,不如說,軍神的視線根本是隨莫召奴轉的,扶著他肩膀的手傳來莫召奴的體溫,適中的溫度,溫暖舒爽,一如其人,但佐以軍神盡在不言中的銳利眼神,草一色真是有苦說不出。剎那間,他恍忽有時間錯置之感,彷佛他們三人仍在奈川,躲追兵之餘還不忘舌戰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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