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草準備好了,王建從腰側取下木燧,努力在路旁生起了火堆。此時台軍前鋒騎已經距離不遠,如同悶雷一般的馬蹄聲貼地而來,震動著眾人腳下的地麵。他們凝神靜氣,翹首以望,很快便看見了踏破夜色而來的大隊騎兵,其中有三十餘騎離開隊列,徑直衝著火堆而來,顯然是來查探情況的偵騎。


    這股偵騎來到火堆邊,立刻分成三隊,不由分說的將王建一行人分開包圍了起來。借著火堆的火光,周惠看清了這些偵騎的麵容,個個皆高鼻深目,顯然都是契胡爾朱氏部落兵。這一族世居爾朱川(現山西朱家川),自稱為爾朱氏,在北魏初投靠。之後道武帝離散諸部落為編戶,這一族由於“以類粗獷,不任使役”,和敕勒(高車)諸部一樣,依然保持著部落形態,也因此將羯族血脈和習俗傳承了下來,並且將族名改成了契胡(羯族名聲實在太惡劣)。


    周惠轉過頭,看了看身邊的王建。王建的反應十分沉穩,既沒有因為被包圍而驚慌,也沒有因為眾人的胡族麵貌而驚訝,他雙手抱拳,朗聲說道:“諸位可是台軍前鋒騎的人?末將王建,是河南府戶軍統軍,駐守滎陽,在軍中擔任大都督府長兼行參軍之職。此行是奉楊大都督之命,前來尋台軍救援的!”


    “你們是滎陽的府戶軍?”偵騎中為首之人打量著眾人的服色,態度總算平和了下來。他令眾人收起武器,大大咧咧的吩咐王建:“不必去尋台軍了,咱們正要去找那幫南狗的晦氣呢!你跟我去見咱們爾朱大都督,說說南狗是什麽樣兒!”


    “遵命!”王建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順著對方的稱呼說道,“末將與南狗有仇,正要隨爾朱大都督效力,借重台軍前鋒騎的虎威,和南狗拚死一戰!”


    “好,看你們深夜飛騎趕路,也有幾分膽力,就都隨咱們同去滎陽吧!”對方身為偵騎統領,自然看出了他們的情況,“不過,你們那馬卻是不太中用,我和爾朱大都督說下,撥幾匹好馬給你們。”


    爾朱部擅長養馬,部落的馬匹不僅雄駿,而且多得以山穀來記數。他們平常出軍,基本都是一人雙騎,如今經過兩個月的東征,雖然馬匹損耗極大,所剩的備用馬匹已經不多,但撥出幾匹還是沒問題的。


    “謝過將軍!”王建大喜,連忙招呼眾人一同跟上。


    周惠既已打定主意,此刻便順勢提了出來:“仲立,我就不去了。這一路顛簸,我已經累到了極限,實在無法再隨你回滎陽。”


    王建一愣,奇怪的望向周惠。周惠累了是不假,但這番話卻是托詞,王建可以肯定這一點,兩人雖然隻相處了幾天,但是配合極為默契,已經算是相互了解頗深的知交。(.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


    正要仔細詢問,偵騎統領卻不耐煩了:“王參軍,咱時間不多。大都督嚴令,明日必須趕到滎陽城,經不得耽擱……此人既是你下屬,敢不遵軍令,直接斬了便是!”


    他唰的一聲抽出長刀。


    “統領且慢!”王建連忙止住了他,詐言說道,“這位乃是……乃是河南府郡兵統軍,和末將是平級,不需要聽從末將的命令。”


    “原來是郡兵,”偵騎統領輕蔑的望了周惠一眼。郡兵的戰鬥力之差,整個魏朝都是出了名的,難怪禁不住奔波之勞:“那就由他走吧!真要跟來,老子還看不上呢!”


    他勒著韁繩,一夾馬腹,戰馬立刻轉身飛奔,追趕前鋒騎的隊列。在他的身後,是屬下的一眾偵騎,王建眼神複雜的望了周惠一眼,解下腰間的幹糧袋丟給他,也帶著夏侯敬、田穎等人跟了上去。


    “仲立兄,謝了!”周惠接過幹糧袋,向眾人的背影拱手作別。


    這段時間,他跟著王建等人,著實學了不少東西,幾人也配合得極佳。王建長於治軍,有大將之風;夏侯敬從軍經驗豐富,查探敵情頗有一套;他自己雖然不擅武藝,卻勝在所知廣博,思維開闊,這幾日著實幫了王建不少忙,很有作幕僚的資格。而王建也很關照他,剛才的一番詐言,不僅解除了周惠的性命之憂,也成全了他離開的心願。


    周惠既然離開,周忠和周祿自然也不會跟去。兩人看著大路上的黑色洪流,彼此對望了一眼,由周忠開口問道:“二郎君,咱們今晚是要在這裏休息嗎?”


    “恩,休息半宿吧,咱們不用趕時間,”周惠點了點頭,“明天一早,咱們就起程回家去。”


    “不回滎陽城嗎!”周忠驚訝得叫了起來,“二郎君,你是府戶軍軍主啊!城裏還有兩幢人等著你呢!”


    “王仲立不是回去了嗎?還有夏侯宗德、田子聰,他們都可以指揮的。”周惠回答道。


    其實,他很想提醒他們幾個,讓他們小心行事,或者幹脆打消去滎陽的想法,因為他覺得爾朱兆這麽急迫的趕到滎陽,很可能會敗在陳慶之的手中。可王建正急著為樊遲報仇,想必是聽不進這番勸告的;更何況,剛才除了王建他們以外,還有爾朱部的偵騎在場,他們向來肆無忌憚,盛氣淩人,怎麽會允許別人當麵作這種猜測呢?


    周惠可不想英年早逝,而且是死於言語不慎這種毫無必要的原因,隻好把這些話憋在心裏,然後祈禱他們吉人天相。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


    月色忽然黯淡了下來,周惠抬頭一看,見月亮已經隱藏進了一片陰霾之中,東北邊的天上,還有大片的的烏雲,正緩緩的往西南邊飄過去。


    似乎是要下雨了啊。


    ……,……


    趁著雨還沒有落下來,周惠強撐著疲憊的身體,和周忠、周祿趕到了酸棗城下,準備次日進城躲雨。至淩晨時分,又有一支騎兵呼嘯而過,似乎也是往滎陽城去的,然而周惠卻明白,滎陽城是守不住了。一場大雨,足夠將三十萬大軍拖住幾天,沒有大軍主力的配合,隻靠區區兩支遠道趕去的騎兵,絕對無法阻攔陳慶之攻城的步伐。而麵對這場降雨,知道台軍主力無法回援,滎陽城守軍的士氣將更加低落,恐怕都支持不到台軍前鋒騎趕到的那一刻。


    這場雨斷斷續續的下了兩天,周惠主仆也在酸棗城逗留了兩天。這座城曾經是漢末關東諸侯會盟宣誓、相約討伐董卓的地方,卻的的確確是一座小城,小得周惠找不到任何感興趣的地方,也沒有什麽認識的人,隻能無聊的待在寄宿的小寺廟內。因此,到了第三天早上,盡管驛道有些濕滑,周惠依然堅決的帶著兩仆上路了。


    三人走到下午時分,路上漸漸出現了零零散散的遊騎,從某些騎士的模樣來看,想來便是爾朱兆麾下的部落騎兵,至於另外的人,應該隸屬於後來增援上去的另一支騎軍吧!毫無疑問,他們的確是打了敗戰,不然也不會像這樣士氣低落,而且完全失去了統轄。


    眼見遊騎越來越多,望過來的眼光也極為不善,周惠盡管很想找到王建等人的下落,卻也明智的決定遠離這些人。於是在某個岔口處,他帶著兩仆離開了通郡驛道。


    和驛道想比,小道自然是更加難行,著實給主仆三人帶來了不少麻煩。而更加麻煩的是,周惠發現他們居然迷路了。


    “阿祿,你不是向二郎君保證,說熟悉這一帶的嗎?”周忠氣急敗壞的吼道。


    “這……”周祿語塞了。他看了看周惠,支支吾吾的辯解道:“其實也就去年初冬來過一次,是和大郎君一起收銅料來著。誰知道,這盛夏的景物,和初冬很有些不同……”


    “這也沒關係,”周惠安慰周祿,“咱們往北走,估計很快就能到大河邊上,然後沿著河岸上溯,自然能夠找到伊水河口……而到了那裏,就很容易回到咱們家住的地方。”


    “還是二郎君見識高!”周祿總算鬆了口氣,連忙奉承起周惠來。


    “得了,別光說這些乖話,留著勁快點趕路是正經!”周忠沒好氣的望了周祿一眼。


    於是主仆三人又轉而向北,逆著黃河往西而去。


    兩天之後,主仆三人總算找到了伊水,距周家碾不到五六裏路。看著熟悉的故鄉田園,周祿大大的鬆了口氣:“二郎君,咱們就快到家了!”


    “唔,是啊!”周惠點了點頭。這地方,他曾經帶周文和七七來過兩次,算是周圍比較熟悉的地方。隻不過,他現在總有些異樣的感覺,而且周圍的氣氛有些不對頭……


    “王五,你低頭躲什麽?莫不是怕我追帳不成?”周祿忽然抓住路旁某個年輕人的胳膊,含笑打趣他道。


    “阿祿!是你!”被稱為王五的年輕人仔細看了好一會,才確認了周祿的身份。他上下打量著他的裝束,頗為驚訝的問道:“咋換了這身衣衫?我還以為是亂兵哩!”


    “這是咱大魏戎服!你不認得?不想搭理就算了,還胡扯說是什麽亂兵?”周祿錘了他一拳,“你這人真不地道,白替你還酒債了!下次再一同去市集,非得讓你回請我一頓才行!”


    “還有閑心提喝酒的事?”王五神情發急,壓低聲音說道,“你們家出事了!還不快點回去看看!”


    “什麽狀況?”周惠連忙插話道。


    “有亂兵搶了你們家!還打傷了人!你父親已經去了!”王五指了指周圍,“你看,鄉鄰見到你們穿這身衣服,哪個不是躲躲閃閃的?”


    老仆周平死了?周惠一驚,顧不上和王五道謝,轉身便往家中急奔。


    三人轉過陌頭的一道土坎,遠遠的就看見屋前豎起了白布製成招魂幡,隱隱還有禪唱聲傳來。他們心知不妙,連忙快步趕回家中,趕往禪唱聲所在的東廂院。


    東廂院偏堂內,堂門已經被放倒下來,盛放著老仆周平的屍身,他的遺容十分安詳,大概是經過一番整理,但依然能夠看出明顯的傷痕。門板的旁邊,平嬸梳著喪髻,身著麻布孝服撫屍痛哭,長子周福同樣身服斬衰,跪在門板的前頭,一張張的燒著串起的紙錢。他的臉上同樣有傷,卻掩飾不住濃濃的悲哀和憤怒。


    看見父親果然已經死去,門外的周祿驀然一聲痛嚎,匍匐著爬進堂內,一直爬到門板邊,跪下來和母親一同哭靈,然後周忠也走到周福身側,幫著他從錢串上扯下紙錢,一張張的投往火堆之中。


    周惠同樣也十分傷心。恍然之間,他仿佛回到了三個多月前的滏口關外,看見這位老仆半跪在他的旁邊,為他的蘇醒而激動得老淚眾橫;之後的一路上,又背著行李忙前忙後,無微不至的照顧著他。


    雖然他知道,老仆的這種深厚感情,其實是為著原本的周惠而發。可是,受著照顧的卻的的確確是他本人,也一直對這番照顧心懷感激。


    想到這,周惠走到老仆周平的遺體邊,直直的跪了下去。


    “哎呀!使不得!”平嬸驚呼著,慌忙含淚扶住了周惠,“二郎君,咱們是下人,怎麽當得起您的跪拜啊?”


    “平嬸,別攔我,”周惠輕輕掙脫平嬸的手臂,“不說別的,就兩個月前在河北,如果沒有平伯的照顧,我肯定回不來。”


    說著,他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


    “二郎君……”周福和周祿看著周惠如此大禮,頗有些手足無措,最後一起跪向周惠,各自把頭磕了回去。


    “唉!你們真不必這樣,”周惠歎了口氣,“都各自節哀吧!”


    “是。二郎君。”兩人點了點頭,望向周惠的目光中滿是感慕。


    平嬸抹了抹眼睛,又上前攙扶周惠。周惠也就順勢站起來退到了旁邊。他急迫的想弄清情況,但現在周平一家都如此悲痛,顯然不適合細問端倪。好在周忠的弟弟周財也在偏堂裏,負責伺候做法事的僧人,這一會兒,他正往靈台的燈中添加香油呢,倒是可以叫過來詢問一番。


    見周惠招手示意,周財提著油罐,走到周惠的身側問道:“二郎君有什麽吩咐?”


    “你跟我來,”周惠把周財帶到外麵,“我問你,平伯是怎麽受傷的?”


    “是在保護作坊時,被亂兵打傷。”


    “哪來的亂兵?南軍嗎!”周惠立刻追問道。


    這正是他以前擔心過的事情。陳慶之那支軍隊,戰鬥力固然可觀,但禍害起人來更加厲害,連陳慶之自己都親口對部下說過,“吾至此以來,屠城略地,實為不少;君等殺人父兄、掠人子女,亦無算矣”。


    “不是南軍,”周財搖了搖頭,“小人早上去買香油和紙錢,聽縣裏的人說是咱大魏的軍隊,本來在東邊守關,因為害怕南軍便逃往河北……小人還聽說,他們沿途造了很多孽,很多人家都遭了殃。”


    守衛虎牢關的朝廷軍隊?周惠立刻明白過來。難怪鄉鄰們會躲著他們,原來是才被身穿同樣戎服的軍隊禍害過……而下令這樣做的人,自然便是虎牢關守將爾朱世隆了!


    羯族爾朱家的人,果然都不是什麽好貨色!


    周惠頓時雙手握拳,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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