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一舟很少回憶少年的時候,因為那段記憶並不美麗,還很殘酷。


    一個嫁入豪門的怨婦,為了奪回自己的丈夫,不惜用獨子當作可以抗衡的武器。最終,卻是玉碎瓦全的代價。


    那段豪門恩怨鬧得滿城風雨,結果則是奪走陸家四少的女人最終被撞成終生殘疾,那場車禍也奪走了陸一舟父親的性命。拚命想要死的人沒有死,而不想死的人卻偏偏死了。他母親徹底崩潰,在他七歲那年被送去英國。他們兩三年才會見一麵,當年名動東方明珠的杜家小姐,再沒了往日的風華,她住在英國的馬姆斯伯裏的一棟別墅裏,陪著一園子玫瑰活著,已十多年沒離開過。


    “所以,你是一個人在這裏長大的?”


    “我是在外麵長大的,十七歲那年,陸家出了一點事情,我才回來。”


    “陸一舟,所謂的一點事情,不是你搞的吧?”


    微微吸了一口氣,鼻腔中充斥著青草香,難得覺得閑適的陸一舟也不承認也不否認:“你不覺得這樣的地方,再沒些事情,太靜了嗎?”


    那話說得蔣眠竟然無法反駁。


    他們又聊了幾句,陸一舟問起蔣眠的父母。


    捧著牛奶杯的女孩發了發呆,道:“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後來我一直跟我爸一起生活,直至出去念書,後來我父親再婚,我有了繼母。後來就是你知道的那些。”


    “後悔嗎?為一段感情葬送這麽多。”


    “我最後悔的事情,是這場愛情犧牲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爸。我爸到死都是信任我的,可我卻辜負了他的信任。”


    忽然抬頭看陸一舟,蔣眠問他:“你信命嗎?”


    “不信。”


    “那你信什麽?”


    “我隻信我自己。”


    “人活著怎麽可以沒有信仰?陸一舟,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很信。我七歲那年,我爸帶我去寺裏看麵相,抽了一支簽,簽文上說,行至水窮處。隻有這一句。我爸問廟裏的和尚這是什麽意思,和尚說我命硬,決斷,可能注定無人相伴,了寡此生。當時我爸就火了,說和尚胡說。可現在再看,恰恰和尚是對的,我們都錯了。”


    蔣眠那話說完,陸一舟不怒反笑,他笑得很輕鬆,嘴角上揚。


    蔣眠見了,直問他:“你笑什麽?”


    陸一舟一攤手,表現得極無辜:“沒有,繼續。”


    “沒見過聽了人家的慘事,還能笑成這樣的,我去睡了。”


    見她猶如被逗怒的幼獸,陸一舟心頭越發輕鬆,把她送上樓,自己則回了書房。


    伴著一彎圓月,蔣眠回去沒多久就睡了過去,而年紀輕輕就能將陸家送到如此地位的陸一舟仍舊一夜未眠。他整理手邊文件的時候,一封多年前的檔案被他從文件架下抽出來。


    檔案裏是他早年學畫時留下的畫作,落款卻是雲時。那是陸一舟的小字,他幼年的時候,陸家老太太覺得海上獨有一舟太孤,便找人為他取了小字雲時,雲時二字正取自:孤舟行至海上,坐看雲起。


    他們一個是水窮處,一個是雲起時。


    那一刻,陸一舟隻想,這世上,真有所謂命運一說嗎?而他陸一舟的命運為什麽會是蔣眠?


    中秋那天早上天還沒亮,陸陸續續的車就已經開到陸家準備為陸家老太太問安,博個好印象。蔣眠換好衣服下樓的時候,樓下已經有幾個小孩子在玩。


    因為一個熟人沒有,蔣眠貿然上前難免尷尬,便從樓梯後的門去了廚房。


    她本是要去找吳媽的,但為老太太梳頭的吳媽不在,廚房又忙,蔣眠便隨意打起下手來。


    原本一切都很順利,還是快九點的時候,廚房的人都被陸家的陳伯叫去後門接送來的禮物,房間裏隻剩蔣眠和一個菲傭。


    穿著粉色西裝、襯衣扣子開到胸口的男人跑進來的時候,蔣眠嚇了一跳。


    而對方不由分說地扯著嗓子,沙啞地叫:“水,水。”


    菲傭聽不懂,蔣眠便拿起一瓶水遞給他,對方一口氣喝下半瓶,才緩過勁兒來。


    隨手捏了一片剛蒸好準備入菜的火腿,男人一邊吃一邊問:“吳媽呢?”


    根本不知道對方什麽來路,蔣眠道:“不知道。”


    從廚房向外看,看到聚在大堂的各位表嫂,男人皺眉道:“都誰來了?”


    依舊陪著菲傭擇菜的蔣眠道:“不知道。”


    第二個不知道,終於讓男人回頭看著蔣眠:“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啊?新來的?”


    蔣眠不理會,對方饒有興趣地湊了上來:“你是吳媽的親戚,還是托誰關係來的?跟我說說。”


    蔣眠扔下手裏的豆角,抬頭看他:“你先說說你是誰?”


    男人頗為震驚:“你不認識我?”


    “你是陸家人?”


    “不是陸家人誰這時間來這兒?你過來,我讓你見識見識。”


    男人招手,蔣眠湊過去,就見他指著客廳中掛著的全家福道:“看見沒有,第四排第五個就是我。”


    那張全家福蔣眠看過不止一次,似是按照家庭地位所排,老太太和陸一舟站在最前,而陸先生仍舊是一張生人勿近的臉。


    看看照片,再看他,見蔣眠還是一副不解的樣子,急壞了的男孩道:“我,陸行流。”


    “你就是陸行流?”不是因為照片驚訝,而是在溫蕁口中,這似乎不是什麽好人。


    陸行流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你肯定知道我,在陸家提陸一舟的人,都不如提我的多。”


    因為不想早早卷進女人們的八卦,陸行流要蔣眠給自己磨咖啡,端到廚房外的小花園裏。


    從花園看陸家的主路,停下的車比早上多了許多。


    向來對女人沒什麽抵抗力的陸行流,見蔣眠看那場景發呆,主動開口:“沒見過這樣的場麵吧?不過陸家一年也隻有兩天才會熱鬧,一天是清明忌日,一天是中秋團圓。比起團圓日,忌日更熱鬧,因為陸家這一輩,死了的人,比活著的多得多,至於為什麽,你待久了就會明白。”


    話越說越深,聽得蔣眠直皺眉。


    覺得談這種豪門內鬥太掃興,陸行流拉著蔣眠八卦道:“對了,你來陸家多久了?知不知道,陸一舟帶了一個女人回來?”


    “女人?”


    “沒見過?果然是金屋藏嬌,外麵都傳瘋了,聽說那女的跟他許多年了,還有個孩子,不知道真的假的,要是真有孩子,估計老太太做夢都會笑醒。不過我真是好奇,到底是什麽樣的巾幗好漢,能收了他?”


    陸行流大實話說起來沒完,蔣眠也沒阻攔,順著他的話茬問:“他不是有未婚妻?”


    “他那哪裏叫未婚妻,充其量就是個擺設,對陸一舟來說,在生意上對他有幫助的女人都能成為他未婚妻。但都是過客而已,陸太太這位置,估計這輩子都沒人會坐上。”


    “那個女人也可能是個過客而已。”


    “要是老太太叫來的興許是過客,要是他自己帶回來的,估計就懸了。陸一舟這輩子能動情,也是千載難逢了。哎呀,越說越好奇了。”


    本還要繼續聊兩句,遠處的陸家人見到陸行流,招手要他過去。


    陸行流把咖啡杯還給蔣眠道:“以後在陸家挨欺負,就提我。我在陸家還是挺管用的。”


    說罷,陸行流便離開,不過兩三句,就和遠處一幫人鬧成一團。


    蔣眠突然覺得陸一舟這個侄子不是什麽壞人,還有點呆。


    她拿著咖啡杯出門,吳媽正找來廚房,見她還是一身素色的休閑裝,便道:“快上樓,老太太還要帶你認人。”


    “帶我見人?我又不是陸家人。”


    “不是陸家人,才要見見陸家人,今天這種日子,你多認識幾個人總沒壞處的。阿朱,帶蔣小姐上樓,常先生那邊要忙完的話,叫常先生也過來。”


    “是。”


    蔣眠被阿朱帶上樓,剛換了那身別扭的旗袍,常先生就來了。老頭端詳了蔣眠的臉後,選了幾樣淡色的化妝品,在她臉上薄薄地施起來。


    蔣眠正發呆的時候,身後的常先生突然叫了一聲:“陸先生。”


    蔣眠回頭,就見不知何時出現的陸一舟正捧著一個絲絨紅盒子靠在門框上,饒有興致地看著她被人裝扮的一幕。


    兩人互看彼此,陸一舟雖表麵波瀾不驚,心思卻已被蔣眠此時的樣子,撩撥出絲絲漣漪。陸一舟淡然地走過去,將盒子放在蔣眠的跟前。


    “老太太給你的。”


    打開盒子,裏麵是一套精致的珍珠首飾。常年在這種人家奔走的常先生自是嗅出不同味道:“老太太好眼光,這珍珠最配蔣小姐這一身,戴首飾我不在行,煩請陸先生親自動手,我就先下去了。”


    “請便。”


    常先生離開,陸一舟拿出珍珠項鏈給蔣眠戴上,那項鏈是後搭扣的,陸一舟伸手的時候,溫熱的氣息正吹在蔣眠的耳朵。


    蔣眠被他的氣息吹得臉紅,卻不敢動彈。為了分心,她開口道:“你猜我見到誰了?”


    “誰?”


    “算了還是不跟你說了,沒準你會收拾他。”


    “你若不說,若我查到,不怕我收拾你?”


    項鏈戴好,陸一舟為她轉到麵前擺正,蔣眠的頭發被掛住,微微的疼痛讓她下意識地抬起頭,眼前正是低頭的陸一舟。


    幾乎都沒有遲疑,也動了情的陸先生嫻熟地彎腰,吻住蔣眠的唇。蔣眠愣了一下,才想到躲開,陸一舟哪兒給她機會。他吻得很溫柔,也很霸道,舌頭撬開蔣眠的牙齒,讓她抵禦不得。


    那個吻持續了好久,直至蔣眠喘不過氣,他才放開她。


    蔣眠一邊整理被弄髒的妝容,一邊道:“你明知道我們不可能,為什麽還要這樣?一時興起,養個動物玩一玩?”


    “在我的世界裏,沒有不可能。至於養的是動物,還是女人,一切的定義都在於你。”


    “陸一舟,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真的很討厭。”


    自從認識蔣眠,越發覺得自己不像自己的陸一舟輕輕一笑道:“你也一樣。”


    陸一舟從蔣眠那裏離開,並沒急於去應付陸家那些親戚,也沒去見老太太,而是回了書房。


    電話撥出去的時候正好十點鍾。


    電話那邊的吳修已帶了幾個心腹嚴陣以待。


    “動手吧。”


    終究還是等到了這三個字,吳修道:“一舟,你確定?”


    “做得幹淨些。”


    冷靜地掛掉電話,陸一舟走到窗前。


    窗外,陸家一片團圓和睦,而藏在這假象下的卻是刀刀見血的鉤心鬥角。可是鬥得再凶、再狠,陸家也有這一日的安寧。


    而在廣安的陳家,從這一刻開始,再無平靜。


    陸一舟曾考慮過為了蔣眠放棄陳家,可思量之後,他覺得這筆生意並不值得,畢竟蔣眠還活著,李好卻死了。而且這背後還有陸家人裏應外合的勾結,他不能放任這種事情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他得告訴那些人,他安靜這幾年不管,不是怕了,而是還沒到時機。


    在陸一舟的世界觀裏,從未有過冤冤相報何時了,是他的他總要拿回來,原本這種心思,隻對生意,後來為了一個女人,再後來,從無破綻的他,有了所謂的軟肋。


    叔本華說,事物本身是不變的,變的隻是人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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