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風和馬蹄聲


    等衛嘉從柵欄門裏出來,他手裏牽了兩匹馬,還遞給陳樨一雙皮毛手套和半張油餅。


    陳樨喜滋滋地接了,油餅竟然還熱乎著。衛嘉邊調整馬鞍邊說:“你先墊墊肚子。這種時候出去溜達,隻有你們才想得出來。”


    他這個“你們”裏想來包含了兩年前非要騎馬夜遊的孫見川。


    “不溜達你怎麽有機會英雄救美呢,上回你可是撞了大運。”陳樨嘴裏嚼著餅說。


    衛嘉回頭笑:“我們這兒隻會把出門踩了狗屎叫做撞大運。”


    陳樨朝他踢了一腳,他輕巧避開。兩人各自牽了馬慢悠悠往前走了一段。陳樨也不去問衛嘉要如何善後。他要麽選擇不去做這件事,既然做了就會處理好。


    “我覺得你這匹馬不錯!”她填飽肚子又開始得隴望蜀,指著衛嘉身旁的棗紅馬說:“我能騎它嗎?我們交換。”


    衛嘉同意了,兩人交換韁繩時他問:“你還記得它嗎?”


    “啊?”


    看陳樨的表情想來是不記得了。衛嘉想,她記性不怎麽樣,喜好倒是保持了長期一致。


    “第一次見麵時你也指明要騎它。”


    “什麽……它是那個‘嘉嘉’。我想起來了!它的病好了?”


    “你不是給它起名叫‘陳秧秧’?借你的好運,我胡亂把它治好了。”


    “原來是你呀,‘陳秧秧’你真棒!”陳樨驚喜地撫摸著陳秧秧的馬鬃,問衛嘉:“你現在答應讓我騎它了?”


    陳秧秧在陳樨的手下傲嬌地打了個響鼻。衛嘉說:“它都跟你姓了,你算它半個主人。不過我提醒你,它脾氣不太好,你慢點兒騎,多順著它。”


    “我知道。”陳樨輕快上馬。陳秧秧果然對陌生騎手表現出了一定的抗拒,頭頸上下擺動,尾巴夾緊,身體緊繃,甚至開始有刨蹄的動作。


    衛嘉有些擔心陳樨,用口哨聲示意陳秧秧放鬆。陳樨卻不害怕,手中韁繩張弛有度,身體始終保持著平衡。她讓陳秧秧保持彎曲走圈,輕撫著它的肩胛骨不斷低語著好話,什麽“乖乖你是方圓幾百裏最性感的小母馬”“姓陳的要走出最優美的馬步”……也不知是不是屈服於她滿口不靠譜的蜜語甜言,陳秧秧的腳步逐漸變得輕快,注意力也轉移到耳邊的聲音上。陳樨這時給了一個前行的指令,陳秧秧腳步穩定地向前奔去。


    “它果然喜歡別人哄著它。”陳樨笑著回頭。


    衛嘉把心放了下來,騎馬跟上去說:“莫非姓陳的都這樣?”


    “那你還不不多哄哄我?”陳樨說完,自己又“噗嗤”一笑,“這話聽著不對,我是給你白送了一個大便宜。”


    衛嘉假裝聽不懂,目不斜視地與她並肩而行。


    “難道這時候你不應該誠懇地說:在下‘百思不得其(騎)解(姐)’?”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那你為什麽笑?”


    他們沿著小路出了村口,放馬在越來越開闊平坦的草地上小跑,黝黑的灌木叢在身側悄悄地撤退。


    “你到底在笑什麽?有那麽好笑嗎?”明明不斷發出笑聲的是陳樨,她卻在質疑衛嘉的表情。


    衛嘉早忘了她那個蹩腳的笑話,可他的嘴角在不由自主地上揚。這是一條他走過無數回的路。冬天漫長,在過於遼闊的地界,所有的東西都很容易被稀釋。他常常不記得自己的日子是怎麽過去的,黃昏後太陽一晃就下了山,清早不覺間天又重新放了光,他在馬背上隻是一味地走著走著……今晚很尋常,天空灰藍,月亮時有時無,星星極其模糊,唯獨寒風和笑聲凝聚成某種有實體的存在,凜冽而放肆地穿入肺葉,也穿透他。


    “不生氣了?”衛嘉含笑問陳樨。這次重逢後她沒少給他臉色看,直到現在才徹底高興了起來。


    陳樨讓陳秧秧慢了下來,帶著對自己恨鐵不成鋼的埋怨答道:“我根本生不了你的氣。”


    “因為我是你認識的人裏最倒黴的那一個?”


    “放屁!因為我喜歡你啊!”


    表白來得如此之快,讓人防不勝防,衛嘉僵在馬背上。


    “我剛才說我喜歡你。”陳樨勒馬回頭,“你好歹應一聲讓我知道你聽見了。風聲太大我怕你耳背,可重複一遍又很尷尬。”


    “……我聽見了。”衛嘉遲疑道。他有些無措,但不由自主地端正了態度。


    “聽見就行。除非你現在打算跟我在一起,否則用不著花心思去想怎麽回應我。你嘴上說喜歡我或者不喜歡我都沒有意義,我自己會感覺。”


    他果然閉上了嘴,她耳邊隻有風和規律的馬蹄聲:“我分手的事兒跟你沒關係。過去我對你動過心思是真的,後來放下了也是真的。我這個人吧,特別容易想開,沒打算在你這棵樹上吊死。”


    “那樣不是很好嗎?”


    “本來是很好的。我以為自己現在見的人多了,戀愛也談過,多少見了點世麵,不會再稀裏糊塗地心動。我媽還說,我以前對你的感覺隻是‘吊橋效應’——我在坑裏提心吊膽的時候是你陪著我,我們一起打過架,進過派出所,可能我把當時那種心跳加速的感覺誤以為是喜歡上了一個人。可我這回一見到你,老毛病又犯了,眼珠子好像被膠水黏在你身上似的。這根本不是什麽鬼效應,我就是喜歡你,這事兒錯不了!”


    這些“虎狼之語”經由她嘴裏娓娓道來既奇幻又讓人挑不出毛病,隻是聆聽的人容易暈乎乎地,像喝了一場大酒——有她在旁的許多時刻,衛嘉都會誤以為自己喝了酒。他看著在手中卷纏的韁繩,問:“我有什麽值得你這樣?”


    “你覺得我是個很蠢的人嗎?”陳樨冷不丁道。


    衛嘉怔怔搖頭。


    “那就對了,我腦子沒病,也沒有同情心泛濫。我喜歡你是因為你很好,裏裏外外都好!”陳樨撥開被風吹亂的頭發,咬著唇朝他笑,“你多看看我,就會發現我也不差。”


    “我沒你想的那麽好,你會失望的。”


    “你呀,最大的毛病是磨嘰!按照你的說法,蘋果遲早要腐爛,是讓它爛在樹上,還是爛在肚子裏?趁它好的時候咬一口不行嗎?如果有一天你在我心裏沒那麽好了,我自然會走。八字還沒一撇,你操心以後的事幹什麽?”


    “話都讓你說了,橫豎都是你有道理。”


    “我爸說世界是由化學和哲學構成的,學好這兩樣到哪兒都吃不了虧。”


    “陳教授很有智慧。”


    “他還說你是我的初戀呢。”


    身畔的人一時又沒了聲音,這是意料中的事。話趕話說到這裏,陳樨也覺得該打住了。這時忽聽衛嘉問:“所以……他說對了嗎?”


    “陳教授的智慧不不涉及感情領域,否則不會連他前妻都搞不定。”


    “可你還是沒告訴我,到底為什麽分手?”


    陳樨挑眉,這是衛嘉第二次主動問起這個了。她答應過跟他交換秘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也沒什麽離奇的原因。他全家都移民加拿大了,下個學年他也會申請出國訪學,大概率是不會回來了。我爸媽都在國內,我不可能跟他一起去的,關係也沒到那一步。上個月我們深聊了一次,反正不能長久,不如趁早分開,大家以後還是朋友。”


    “就這樣?”


    “不是因為你,你很失落?”


    “我沒這個意思……為什麽不告訴川子?”


    “孫見川那個大喇叭,我告訴他不等於告訴了全世界?分手的時候我答應了對方暫時不公開。他是我爸的博士生,又是同一個係的師兄,我們在一起沒多久閃電分開,還是在他申請訪學的關口,傳出去不太好聽。”陳樨半真半假道:“再說了,分手是他先提的,我第一次被甩,麵子上過不去。我爸知道了沒準會在推薦信裏罵死他!”


    衛嘉的馬遲遲等不到繼續前行的指令,原地跺著步子。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想不到你那麽關心我!”


    “我有點兒好奇……你不想說也沒關係。”


    “跟你討論這個有點兒奇怪,但也不至於不能提。他這個人吧,聰明、靠譜、做事情有些一板一眼。還有……笑起來很好看,在一起時對我也算包容。隻是我們緣分沒到。”


    “聽上去人不錯,可惜了。”衛嘉回應道。


    “天涯何處無芳草,說起來這些優點你也有!”陳樨狡黠地笑。她就像漫步在沙灘上的小孩兒,無意中發現了新奇的貝殼,眼睛亮了起來——“啊,原來我喜歡這種形狀的!”當她錯過了這個貝殼,她還會繼續往前尋找。可是有什麽比得上最初的那一個呢?尤其是當她兩手空空地繞了一圈,發現又一次退潮後,它還遺留在沙灘上,依然讓她眼裏放光。


    “你難過嗎?”衛嘉沒想到陳樨的上段感情是對方提的分手。陳樨總是大咧咧的,似乎對什麽事都漫不經心,但她其實是重感情的人。她把這段關係說得雲淡風輕並不代表著全然不在意。


    陳樨想了想才說:“開始有些鬱悶,要分手也該我先開口。後來聽別人說他前女友也在加拿大,他們申請了同一所學校,我心裏挺膈應的。可是人各有誌,起碼我們在一起也有過開心的時候,想到這些就沒什麽好計較的了,計較也沒用。現在我早沒事了,當初你拒絕我,我也不過是難過了一星期。自古紅顏多薄命,像我這樣情路坎坷的人得學著自我開解,才能笑著活下去。”


    衛嘉苦笑。她應該是薄命紅顏裏最勵誌的一個,總是獨自破裂,又迅速痊愈,沒別人什麽事。


    正說著,陳樨的手機震動起來,打來電話的正是孫見川。陳樨抱怨道:“你們這兒的信號什麽時候變得那麽好!”


    孫見川酒喝到一半發現陳樨又沒了蹤影,一個勁兒地問她跑哪兒去了。陳樨搪塞說自己肚子不舒服,正在蹲廁所,三兩下掛了電話。


    “你一個女孩子,能不能編個文雅的借口?”


    “我說我正跟你在外頭溜達呢,他醉醺醺地跟來,出了事兒誰負責?”


    “川子還是很在意你的……”


    陳樨白了衛嘉一眼,話裏帶著警告的意味:“不要瞎撮合!我已經把我的心思明確告訴你了,你再那麽做和殺人誅心沒什麽區別!”


    “你是那種能被我說服的人嗎?”衛嘉不鹹不淡地說。


    “要看你說的是什麽。”陳樨笑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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