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過得很快,劉十三悲傷地發現,自己回到了一種溫馨又從容的生活節奏。幾時起床無所謂,隻要十點之前,就能趕上王鶯鶯的早點。麵對鄉親們的推銷,盡管進展緩慢,但不會被人踢出門,買不買另說,一定會留你吃飯。天氣越來越熱,有天雨後的黃昏,劉十三端著飯碗,一抬頭,居然看見一道彩虹。潮濕的空氣,翠綠的山野,半天透明半天雲,彩虹悠閑地掛著,幾乎都要投映到桌上的湯盆裏。


    程霜和球球準點來蹭一日三餐,一大一小兩個女孩雖然臉皮厚,也知道跟在王鶯鶯屁股後麵,為小賣部做點貢獻,又扛貨又看店,不算吃白食。


    劉十三覺得人生正在被腐蝕,程霜卻說這就是美好。


    在院子裏吃過飯,王鶯鶯說要去摘番茄,叼著煙不見了。劉十三洗著碗,程霜湊近:“給你看個驚人的東西。”她把一張紙攤在飯桌,“我研究保險的特點,設計了一份客戶含金量計算表。”


    她點點皺巴巴的破紙:“按照這個表格,可以簡單計算出這個人成為客戶的可能性。”


    球球聽不懂,照樣賣力鼓掌:“媽媽好厲害!”


    劉十三擦擦手,滿臉狐疑:“什麽原理?”


    “拿你打比方吧!”程霜握筆開始演示,“表格寫明,年收入高於十萬,成功率加百分之十;低於十萬,減去百分之十。而你的年收入低於五萬……所以要減去百分之二十,現在你成為客戶的可能性是負二十。”


    劉十三準備抗議,程霜又說下去:“考慮你的年齡,低於三十歲,可能性再減百分之二十……這個好理解,年輕人不怕死,很少會買保險,你懂?”


    球球表態:“我懂!”


    劉十三不好意思說不懂,隻能點點頭。


    程霜繼續推算:“加入你的性別、家庭構成、性格等變量,好了,現在得出結論,如果以劉十三為推銷對象,那麽,成功的可能性是負兩百八,準不準?你就說準不準!”


    劉十三琢磨過來:“好像有點道理,可是有什麽用,誰都知道我不會買。”


    程霜無比得意:“重點來了,七月份由球球和外婆提供資料,我梳理總結,得出全鎮人民的大數據。”


    厚厚一遝打印紙“咚”地砸在桌麵:“每個人的資料都被我代入表格,得出成功率,你自己看看。”


    劉十三看著密密麻麻的資料,倒吸一口冷氣:“都是你自己做的?”


    程霜和球球一塊兒叉著腰,囂張地大笑:“哇哈哈哈哈,對的!”


    翻閱起來,看得劉十三心驚肉跳,跟特務內部檔案沒啥區別。


    蔡元,年齡四十八,男,機械廠員工,年收入八萬,家庭成員八人,愛好賭博,喝酒,健康狀況不明,常咳嗽。成功率,百分之四十,優先推薦健康人壽險。


    劉霽,年齡六十二,女,農民,年收入五萬,家庭成員七人,性格暴躁,節儉,肝炎,腰椎間盤突出。成功率,百分之五十,優先推薦健康人壽險。


    王立德,年齡二十七,男,茶園技術工,年收入十四萬,家庭成員五人,愛好網絡遊戲,旅遊,身體健康,出過車禍,腿部骨折。成功率,百分之七十,優先推薦意外傷害險。


    每個人的資料詳盡具體,細數下來足足幾百號。


    讓劉十三驚歎的,不僅是程霜花了多長時間耐心統計,更可怕的是王鶯鶯和球球的大腦八卦容量。


    翻了半晌,回頭一望,程霜和球球都趴在桌上睡著了。桃樹搖動一片蔭,雲彩的影子在院裏浮動,兩人睡得吧唧嘴。不忍心吵醒她倆,劉十三翻到整本資料首頁,成功性排名第一,毛婷婷。


    毛婷婷,年齡四十,女,未婚,個體戶,年收入三萬到十萬不等,父母意外去世。弟弟毛誌傑,嗜賭嗜酒,人渣一個,生活來源基本靠毛婷婷救濟。毛婷婷人際關係單純,善良溫和,無不良愛好。


    成功率,百分之九十。


    百分之九十的成功率,說明不需要經過勸的過程,保單遞給毛婷婷,她看兩眼就會買。跟毛婷婷新舊都有交情,這個任務,劉十三覺得他單槍匹馬就能完成。


    他興衝衝地獨自出發,沒注意這頁紙反麵,有手寫的一行字:“補充資料,職業特殊,可能性上下浮動百分之九十。”


    2


    婷婷美發店和頂潮成衣店一牆之隔,陳裁縫午後休息,吹著空調聽戲。他看劉十三站在美發店門口半天,溜達過去一瞧,發現劉十三把臉貼在美發店窗戶上奮力偷窺。


    陳裁縫熱心地介紹:“這個店早關門啦,不做了。”


    劉十三一愣:“毛婷婷不剪頭發啊?”


    陳裁縫說:“幾年前胳膊斷了,去醫院,骨頭沒接好,剪不了頭發。”


    劉十三心頭浮起不好的預感:“那她現在做什麽?”


    陳裁縫說:“哭喪。”


    劉十三心裏一咯噔,問:“職業哭喪?”


    陳裁縫點點頭,抬表看看時間:“這個點,估計她還在韓家。韓家大伯沒了,她要哭三天的。哦,你們年輕人不曉得,我們老一輩有人過世,除了請和尚道士,還要請樂隊和哭喪的,有條件的還能請來歌星。”


    完蛋,毛婷婷居然改行,從個體戶變成民間藝人,不知道她的收入水平能不能保住。他提心吊膽地問:“哭喪很賺錢嗎?”


    陳裁縫變出個茶缸,喝一口:“一天好像一百五吧,從頭哭到尾,累。縣裏用不上,附近幾個鎮,又不是天天死人。唉,肯定沒剪頭發安逸。”


    3


    午後行人少,劉十三強打精神,了解更多客戶現狀,突然陳裁縫閃進自家店內,好心提醒他:“你要不要進來躲躲?”劉十三轉身看見毛誌傑握著根撬棍,拖輛板車,殺氣騰騰走來。他趕緊跟著閃進成衣店,和陳裁縫一起往外探著腦袋觀察。


    毛誌傑奔到美發店,三兩下撬開鎖,踹門就進。


    劉十三發怵:“什麽情況?”


    陳裁縫一本正經道:“一起典型的家庭糾紛,唉,我去給老韓家打個電話,讓毛婷婷趕緊回來。”


    劉十三滿頭霧水,美發店裏乒乒乓乓地響,接著毛誌傑罵罵咧咧出門,把屋子裏的一個五鬥櫥搬到板車上。


    隔著幾米遠的距離,能聽見毛誌傑嘴裏冒著“賠錢貨”“窮死鬼”之類的汙言穢語。搬完五鬥櫥,毛誌傑掄起撬棍,又進去了。沒幾秒,隔壁砰一聲,似乎放了個爆竹。劉十三嚇一跳,陳裁縫貓著腰回來,晃晃手機:“沒人接,作孽啊,親姐弟搞成這樣。四五月份毛誌傑跑過來要錢賭博,毛婷婷不給,被他一巴掌扇到地上,幸虧她手撐了下,不然頭都要撞破的。”


    他的敘述簡單清楚,劉十三越發覺得不能蹚這攤渾水,正要找借口溜走,陳裁縫眼睛一亮:“毛婷婷來了。”


    毛婷婷披麻戴孝,騎著電動車就喊:“毛誌傑,你幹什麽!”


    毛誌傑拎著撬棍,說:“找不到錢,搬個櫥也好。”


    毛婷婷把車停好,平靜地說:“這櫥剛打好,本來就是留給你的。”


    毛誌傑冷笑:“你裝什麽啊,我要的是房子,爸媽留下來的房子,憑什麽隻給你用。”


    毛婷婷說:“爸媽就這套房子,我怕被你賭沒了。”


    毛誌傑揚起棍子,毛婷婷用胳膊擋在頭頂,棍子沒砸下來,毛誌傑推了她一把:“滾,別擋路。”


    毛誌傑拖著板車走了,毛婷婷望著他背影發呆。劉十三思索一會兒,上去說:“婷婷姐,這種意外的財產損失,其實有辦法可以解決。”


    毛婷婷隨口說:“什麽辦法?”她直接往美發店裏走,似乎用手背擦了擦眼淚,劉十三和好奇的陳裁縫一起跟進去。


    三人踏進店門,滿地水銀色碎片,中間還夾雜著斷裂的燈管。剛剛那聲炸響,是毛誌傑打碎日光燈發出來的。


    櫃子椅子桌子東倒西歪,毛婷婷麵無表情,一件件扶起來。


    牆邊擱了把掃帚,劉十三拿起來,默默掃著玻璃碎片,不知從何推銷起。


    陳裁縫幫忙扶家具,勸說毛婷婷:“你們姐弟倆啊,要在鎮上過一輩子的,難道打一輩子,打死一個才算?想想辦法吧,唉,也沒什麽辦法。這房子不能給他的,一給,就沒了。索性吧,咬咬牙,報警,毛誌傑抓起來一兩年,出來說不定就好了……”毛婷婷感激地衝陳裁縫笑笑,想起來還有劉十三,扭頭問:“十三你找我嗎?不好意思啊讓你看笑話,剛剛你說什麽?”劉十三有點尷尬,接不下去,職業精神撐著他說:“最近我回老家,賣保險,就想問問你有沒有興趣……”


    他說得艱難,毛婷婷卻認真地回答:“保險?我一直想買的。”


    劉十三以為自己聽錯了,眼睛發光,心跳加速。


    毛婷婷放下手中活,說:“謝謝你啊老陳,我要去韓家,回來再收拾。”她又對劉十三說:“這會兒不方便,明天行嗎?”劉十三拿出追逐夢想的勁頭,撲到她身旁,熱情地說:“不就去韓家嗎,有什麽不方便,你哭你的喪,我在一邊給你解釋。”


    4


    劉十三小時候常玩一個遊戲,坐在沙坑,用半塊磁鐵劃拉。上層沙子曬得發熱鬆散,深處沙子則潮濕沉重。磁鐵在沙中來回數趟,拿出來表麵就裹了一層細細的鐵粉。


    劉十三擼下鐵粉,放進袋子,攢兩個學期,也賣不到一塊錢。


    毛婷婷像人中磁鐵,隨便活活就能吸來無數細碎的麻煩事。父母雙亡,親弟反目,每天電動車都出故障……哭喪對她來說,不光賺錢,還能發泄心情。


    劉十三懷抱保險單,呆呆望著毛婷婷,她正在上班,扒著別人的棺木號啕大哭。


    毛婷婷邊哭邊喊:“你不要走!你要走,帶上孝子賢孫一起走!”


    劉十三看看現場其他親屬,想必死者走得安詳,老年人寒暄喝茶,年紀輕的聚在一起組團開黑,全場隻有毛婷婷這個不相幹的人撕心裂肺。


    劉十三心說,再等一會兒,毛婷婷現在發揮不錯,眼淚已經流到脖子裏,還哭出了小舌音:“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啊啦啊啦啊啦!”她很敬業,很動情,哭得滿臉通紅,還念起了詩:“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


    後來毛婷婷跟他解釋,為了入戲,她往往參考很多電視劇裏的畫麵。比如看死者遺像,長得像周伯通,她就想象自己是傻姑,在棺材前恢複了神誌,念起桃花林一起練武的歲月,加上周伯通的後人都變成農民,悲從中來。


    劉十三驚奇,問:“這麽麻煩,你想想自己不就夠慘了?”


    毛婷婷歎氣:“以前想想自己的人生還能哭,後來隻能冷笑。有次去客戶家哭喪,哭著哭著冷笑起來,他們以為我鬼上身,讓道士潑我雞血。”


    毛婷婷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劉十三決定等。他喝葬禮上的赤豆湯,喝花生茶,喝紅糖煮蛋,喝到死者家屬問他名字,毛婷婷還沒有停止哭泣。


    死者家屬問:“舅家的嗎?你的禮金呢?”


    劉十三心想不妙,倘若承認自己是親戚,必須給禮金;倘若不承認,就是打秋風。


    混宴席有講究的,婚宴生日宴升學宴,主人家高興,不趕你,還送喜糖。但葬禮也混的話,那跟盜墓賊差不多,下三爛,吃的死人飯。


    劉十三不想做下三爛,又沒禮金,眼看即將身敗名裂,毛婷婷過來拯救了他。


    毛婷婷解釋說:“這我同事。”停頓一下,補一句:“不要錢,實習的。”


    說完拉著劉十三到棺材前,喝道:“跪下。”


    撲通,劉十三跪得毫無廉恥,在哭喪這行算得上天賦異稟。


    5


    哀樂洪亮,兩人並肩而跪,毛婷婷說:“真的不方便。”


    劉十三說:“沒事,我帶著材料,慢慢解釋。”


    哭聲停止了,監工的老道士不滿地看過來,劉十三心領神會,幹號起來,可他光哭不念,顯得十分業餘,毛婷婷趕緊哭喊:“跟我學。韓牛大伯啊!”


    劉十三也喊:“韓牛大伯啊!”


    毛婷婷喊:“好不容易啊!”


    劉十三也喊:“好不容易啊!”


    毛婷婷見旁人轉移注意力,小聲對劉十三說:“我太忙了。”


    劉十三大喊:“我太忙了!”


    毛婷婷心中一突,差點摔倒,幸虧老道士耳朵不靈光,並沒指責,她趕緊說:“今天沒空,明天再說。”


    劉十三心想,今天你幹活,明天幹完活去毛誌傑那兒挨揍,行程緊湊,肯定沒空,趕緊說:“婷婷姐,沒時間看材料,我說給你聽,兩句話的事。”


    毛婷婷起個高調,哭腔最高亢處氣息一斷,十分有技巧,咿咿呀呀地喊:“韓牛大伯啊,你有什麽話,盡管跟我說。”劉十三哭喪著臉,抽泣地說:“我整理好資料,發現你沒結婚,生育險不合適。養老跟傷害險呢,簡直為你量身定做的。你想,三天兩頭被打,打出個三長兩短,能領多少保金……”


    老道士咳嗽一聲,劉十三隻好先停下,幹號幾聲,毛婷婷提點說:“眼淚,要擠點。”


    流淚對劉十三來說,與生俱來,並不困難,然而周圍鬧哄哄的,老道長念念有詞畫符,他發揮不出實力。


    劉十三躊躇,問:“你身上帶風油精、辣椒油什麽的了嗎?”


    毛婷婷說她不需要,傳授了些入戲理論,鼓勵他:“你就想象下最慘的事情,加油。”


    劉十三立刻想到牡丹。他努力回想,牡丹跟她男友撐著一把傘的場景,遭遇的每一句羞辱,奇怪的是,內心酸酸脹脹,一滴眼淚沒掉下來。


    他的眼淚好像在考場那天全部流光,悲傷幹涸成黑夜的形狀。他能走回無邊無際的黑夜,高鐵飛馳,大雪紛揚,高一腳低一腳,腳印滲透著過去的淚水,但他現在一滴都沒有。


    考場那天,悲傷到極點,夜凝固了,他拚死拚活,想抓住一縷光。


    從此以後,卑微刻苦,但是不想哭。


    6


    葬禮最後一環,上山掛燈。


    老道長帶齊家當,跟小徒弟搖著紅幡鈴鐺走在最前。死者家屬披麻戴孝,列成整齊的長隊跟隨。人們挎著裝滿紙錢的籃子,另一隻手提一盞燈籠。


    毛婷婷和劉十三走在末尾,這時哭聲不用太大,意思意思即可,走到小鎮上山的路口,工作基本結束。


    毛婷婷嗓子嘶啞,仰頭滴眼藥水。劉十三狀態正勇,說:“婷婷姐,你老哭老哭,對眼睛不好。醫療險有一條專門說這個,視網膜哭到脫落,給你補,多麽全麵周到。”


    毛婷婷認真地問:“我聽不懂,問你一句,有沒有什麽保險,保證一個人不去賭博。”


    劉十三齜牙咧嘴,腦仁疼。


    毛婷婷不等解釋,搖頭說:“肯定沒有,沒有的話,沒法徹底幫我。算了,你這些意外險、醫療險、理財啊什麽的,我全買。如果啊,你們公司賠我錢了,這些錢給誰?”


    劉十三不吭聲,心想八成是毛誌傑啊。


    毛婷婷說:“給我弟弟。可他不戒賭,錢也全流到牌桌上。”她說得平靜,哭腫的眼睛裏,深深藏著悲傷。


    劉十三頑強地說:“婷婷姐,別這麽悲觀。退一萬步,你看,哪怕最後損失了金錢,也許,或者,可能,你會收獲弟弟的親情。”


    這種話也說得出來,可能就是保險員的敬業吧。


    毛婷婷笑笑,不知被劉十三的執著打動,還是真這麽想:“行,那我買幾份,受益人毛誌傑。”


    劉十三屁顛顛掏保單,考慮到毛婷婷礙於他麵子買的,不好意思掙太多,隻拿出基本的醫療和意外險,樂嗬嗬地說:“先簽名,後麵的我幫你辦。”


    意外的是,毛婷婷說:“剛剛不是說,還有理財和投資嗎,都拿來。”


    劉十三不解,毛婷婷沉默半晌,說:“能給的都給他,希望他不要再怪我。”


    一遝保險單簽名完畢,接下來再讓毛誌傑簽名,劉十三就成功完成一筆大單。照理說,應該高興,劉十三卻覺得胸悶。毛婷婷簽單的過程中,仔細詢問毛誌傑得到的收益,絲毫沒問有關自己的問題。


    7


    上山路口,人群嘈雜,程霜牽著球球的小手,迎麵碰到劉十三,她一把揪住劉十三的衣領:“為什麽不帶上我?是不是怕給我分紅?要不是陳裁縫嘴巴大,我還找不到你,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劉十三說:“葬禮不適合美女。”


    程霜立刻非常滿意。


    劉十三說:“對了,保單毛婷婷簽了。”


    程霜興奮:“恭喜!看你黑著臉出來,還以為黃了。哎,你不高興啊?”


    劉十三悶悶地說:“受益人毛誌傑。連理財盈餘的賬戶都是他的。”劉十三突然想起,毛婷婷說不清楚毛誌傑的具體賬戶,明天得去問一趟。


    程霜聽了一撇嘴,轉移話題問:“他們在做什麽?”


    老道長畫好符,點火,引燃一根火把,再用火把引燃死者長子的燈籠,其他親戚跟著點著燈籠。沒過多久,長長一排隊伍的人,身側都發出幽紅的火光。


    這是雲邊鎮的習俗,程霜沒見過。劉十三解釋:“我們鎮傳說,人剛死,會在天上晃。魂魄回家的話,容易走錯路,在大山迷失,成為孤魂野鬼。所以我們雲邊鎮的葬禮,家屬和幫忙的鄉親,要沿著山路掛燈籠,一直掛到山頂,魂魄就不會迷路,找到回家的方向。”


    程霜聽得入神,望著那些披麻戴孝的老老少少身影,在燈籠的火光裏搖曳,黑暗中一點一點的光,逐漸蜿蜒向上,密林中亮起一條燈籠做的小路。


    夏日八月的大山,起了夜霧,時濃時淡,那條像火焰組成的項鏈,時明時暗。


    劉十三說:“韓家子孫多,掛得快,手腳利索的話,不用到半夜,山上就會掛滿燈籠。”


    一陣霧氣飄動,球球的聲音有點顫抖:“那如果……如果沒點燈籠,魂魄能回來嗎?”


    劉十三打算作弄她,說回不來,誰也找不到,誰也不記得。沒說出口,他的心也開始顫抖,想了想說:“其實呢,對死去的人來說,每個在世上活著的重要的人,都是他們靈魂最亮的燈籠。他們總會放心不下,永遠都在尋找,一定能回來。”


    球球抽抽鼻子:“那就好。”


    程霜掰著手指說:“我剛剛數了數,對我重要的人太多了,那我死後,靈魂豈不是每天都在跑馬拉鬆。”她眼睛一亮:“你們以後多去點有趣的地方,這樣我的靈魂跟著你們,相當於環遊世界。”


    球球和她一起笑,劉十三望著程霜,想起一張張病危通知書,心裏說不出來地慌。


    一個老漢拿著手電筒,衝他們喊:“閑著幹什麽,起霧了,別讓大家夥走散,拿手電筒,上山接應。”


    球球起勁了,說:“我們也去看燈籠。”


    8


    三人跟著上山,頭頂燈籠點點,像一溜螢火蟲。腳下手電筒白光交織,像一片小小的蛛網,往山上罩去。


    程霜覺得新鮮,燈籠頂端一根細細鐵絲,絞在樹枝上掛著。有幾盞燃燒殆盡,手電筒一照,細灰飛舞,在八月的一個角落下起黑灰色的雪。


    劉十三說:“別看了,走吧。”


    三人一路小跑,發現隊伍停在山腰,掛燈的,會合的,吵吵嚷嚷,情緒激動。


    程霜問:“怎麽啦?”


    劉十三抻抻脖子,人頭攢動,看不清楚,說:“你們等等,我去看看。”


    他擠到前頭,人群中間幾個民警張開雙臂,攔住掛燈籠的。領頭的民警他居然認識,新來雲邊鎮的,帶球球去派出所時接待他們的閆小文。


    當初劉十三就覺得,這位民警很愛發表個人意見,此刻他果然在演講。


    “各位鄉親,我已經把話都說得很清楚了!上級通知督促我們,一定一定要防止山火!大家心裏也有數,因為咱們落後的習俗,這座山被燒了幾次?”


    一位死者家屬高聲回答:“三次!”


    群眾哄然大笑,顯然不把年輕警官放在眼裏。


    帶劉十三上山的老漢扯嗓子喊:“小閆啊,你不懂雲邊鎮的風俗,去問問所裏的程隊,這麽多年,他管過這個事情沒有!”


    閆警官繃住臉:“對,他沒有管,結果呢,上次山火造成林木損失十公畝,鎮民兩人受傷!實話告訴你們,老程監管不力,要被撤職了!”


    群眾一片嘩然,閆警官又說:“好話不聽,行,幹活!”


    幾個年輕民警摘下樹上的燈籠,用嘴吹,吹不滅,隻好放地上踩。一聲怒吼,渾身素白、頭頂麻布的死者長子衝出來:“給我爹掛的燈籠,你們再動一個試試!”


    閆小文按住槍套,跟電影裏一樣,喊:“退後,退後,不然告你襲警!”


    劉十三一看不好,真打起來會出大事,趕緊拉住他:“閆警官,你聽我一句。”


    閆小文瞥一眼說:“是你?還跟老婆吵架嗎?”


    這話說的,沒見著群情激憤嗎,劉十三都想一走了之,讓他自生自滅算了。不行,在場隻有他能站出來製止衝突,讀過大學的,鄉親們會給點麵子。


    他勸閆小文:“閆警官,如果你一定要幹這個勾當,你等他們下山了,偷偷來執法也可以的。我們雲邊鎮啊,人單拎出來,頭耷腦,人一多就無法無天,你犯不著啊!”


    劉十三說得貼心動情,老漢見他們嘀嘀咕咕,不滿了:“誰家的小子,跟他們一夥嗎?”


    劉十三躥到老頭那頭,一口家鄉話:“阿伯,我是王鶯鶯外孫,最近剛回來。我跟他商量呢,外地人不懂事,現在已經怕了。我們別把事情搞大,進局子不光彩,您說對不?”


    閆警官不吭聲,老漢不吭聲,隻剩韓家長子。劉十三麵上有光,覺得自己連橫合縱,馬上將要一統戰國。他躥到韓家長子那頭,信心滿滿:“大哥……”


    剛冒兩個字,韓家長子拎著燃燒的火把,掄個圓,嘶聲大叫:“誰動我爹的燈籠,我弄死他!”


    場麵頓時混亂,民警滅燈籠,家屬護燈籠,幫忙的鄉親喊:“別動手別動手!”


    火星亂濺,你推我踹,有繼續上山掛的,有下山逃跑的,有跟民警糾纏的,劉十三趕緊奮力往後退,手電筒都被人打掉。


    他跌跌撞撞,跑回原地,愣住了。


    大概是被人群衝散,程霜和球球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不見。


    夏夜的歌聲,冬至的歌聲,


    都從水麵掠過,皺起一層波紋,


    像天空墜落的淚水,又歸於天空。


    人們隨口說的一些話,跌落牆角,


    風吹不走,陽光燒不掉,獨自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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