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鶯鶯小賣部出發,經過理發店、澡堂、小白樓,再左拐,河沿石板路走一段,電影院旁邊就是羅老師租的房子。當初羅老師抵達小鎮,學校安排她住教工宿舍。此人比較時髦,說要建造自己的烏托邦。沒過幾天,選中原先油漆店的鋪子,搞咖啡廳失敗,搞酒吧失敗。


    她鍥而不舍,導致賠個精光,房子租約沒到期,索性住在那兒,把吧台當成床頭櫃。羅老師痛定思痛,回到常規思路,最後搞個補習班,總算苟活了一門副業。


    無論羅老師如何看待他,童年的劉十三還是想親近她的。


    cd機,名牌運動鞋,讓羅老師與眾不同。劉十三為了提前適應城市氣息,也參加了這廝的補習班。


    暑假第一天下午,補習的孩子們按時報到,可惜老師不見了。


    教室裏電風扇開著,吱吱嘎嘎,隨隨便便吹動熱風,孩子的皮膚在初夏氣息中沁出薄汗。劉十三和牛大田麵麵相覷,一個無法學習,一個無法玩耍,百無聊賴。


    “羅老師失蹤了?”


    “我們要不要報告王鶯鶯?”


    “報告我外婆幹什麽?人失蹤了就要報警。”


    “報警沒有找你外婆快,鎮上不管出啥事,第一個來的總是你外婆。”


    “我外婆的責任心太重了,大家怎麽不選她做鎮長,做鎮長能掙好多錢。”


    兩人交頭接耳,不時偷看窗外,怕萬一羅素娟突然出現。羅素娟的教學水平不好評價,體罰水平應該能拿金牌的。


    兩人偷看到不知道第幾次,偷看到牛大田都睡著了,羅老師總算經過了窗前。


    劉十三心道,回來就回來,為何走得如此蕩漾。前天從鶯鶯小賣部拿了百雀羚,替她帶到學校,她還沒結賬,這次下課一定不能忘記,好讓她感受遲到的殘酷。


    羅老師恬不知恥,進門就給自己鼓掌:“同學們,讓我們熱烈歡迎新同學的到來!”


    劉十三循聲望去,門口的陽光被柳條切碎,金線勾出小女孩的身影。羅老師的掌聲並不停歇:“我外甥女,重點小學三好學生,嚇死你們。”


    小女孩走近,笑吟吟望著一群土鱉同學。


    她的笑很清爽,聲音也好聽:“大家好,我叫程霜。”像冰過的西瓜哢嚓碎了,脆涼脆涼,自大家耳邊淌過。


    劉十三稚嫩的心揪了揪,人生第一次感到慌張,趕緊踢踢牛大田。小胖子擦擦口水醒來,模模糊糊看到台上女生,騰地起立:“趙……趙雅芝!”


    他越來越激動,不停推搡劉十三:“你快看,她像不像趙雅芝!像不像程淮秀!”


    劉十三趕緊小聲勸慰:“像的像的,你不要激動……你怎麽哭了?”


    牛大田淚花四濺:“你說我還念什麽書!娶了她我就是乾隆!”


    程霜笑嘻嘻地說:“謝謝同學們的熱情,我來自上海,是羅老師的外甥女,很高興和大家一起度過這個暑假。”


    全場隻有牛大田站著,他莫名其妙開始自我介紹:“我……我叫牛大田……耕田的牛,耕田的田……”說著說著哭到撕心裂肺,“我也不想名字這麽傻……還不是我爹沒文化……”


    劉十三束手無策,牛大田情緒的複雜已經超出他的見識。


    羅老師踢開小胖子,說:“程霜你就坐那兒吧。”


    劉十三就這樣,看著小女孩像夢境一般,馬尾辮,眉清目秀,向他走過來。


    毫無疑問,劉十三認為,這場麵會銘記一生。


    二〇〇三年的夏天,他們都是四年級。童年就像童話,這是他們在童話裏第一次相遇。


    窗外蟬兒鳴叫,屋內扇葉轉動,課文朗讀聲隨風去向山林。


    2


    程霜愛吃啥,家裏幾口人,看什麽動畫片,玩不玩塑料小兵,這些劉十三和牛大田都想知道。他們以為自己是野比康夫,而程霜是上天派來的溫柔靜香。


    沒想到程霜的角色,原來是胖虎。


    “打劫!”


    程霜站在石橋上,橋下流水淙淙,小女孩扛著一根掃把,再次重申:“喂,打劫!”


    石橋基本是大家必經之路,補習的同學們被一網打盡。膽小的蹲著抱頭,牛大田環顧一圈,鼓起勇氣指著小女孩說:“你不能這樣,你這樣是錯誤的!”


    小女孩用掃帚戳他的胸口:“那你想怎麽樣?”


    牛大田被戳得連連後退,奮力組織語言:“你這樣犯法,做人需要一定的禮儀,心地善良才會得到我們的尊敬……”


    小女孩繼續戳他:“我就犯法了,你打算怎麽樣?”


    牛大田張大嘴巴,憋了半天,說:“我打算原諒你。”說完,就抱著頭蹲下來,和其他的小夥伴一起屈服了。


    剛走到橋上的劉十三來不及逃跑,結結巴巴:“程……程霜,你幹什麽?”


    程霜拿掃帚畫個半圓:“你看不出來嗎!我在打劫!”


    劉十三更結巴了:“為……為……為什麽?”


    為什麽一個外地人在山裏這麽囂張?為什麽本鎮小孩都這麽配合?劉十三悲憤地俯視橋麵,鋪滿水槍、彈珠、《水滸傳》卡片,全是程霜繳獲的戰利品。


    劉十三再看程霜,已經沒有半分美貌,滿臉寫著侵略者三個字。


    程霜說:“你也別難過,我比你更不好受。小姨拿走了我所有零花錢,我隻好犯罪了。”


    劉十三含著眼淚:“你們城裏人都這樣嗎?”


    程霜歎口氣:“也不全是,我比較厲害一點。你的問題我回答了,給錢。”


    劉十三抽抽搭搭掏書包:“多少?”


    程霜:“五塊。”


    劉十三數了數,掏出五塊紅薯幹,小心地放在程霜手掌上。


    劉十三:“你慢點吃,我外婆做的,可好吃了。”


    程霜怒不可遏,往嘴裏塞了一塊紅薯幹,發現咬不動,不死心,攥著拳頭用力嚼,馬尾辮跟著晃,說話含混不清:“我要的是錢!不是紅薯幹!可惡!完全嚼不動!”


    程霜勃然大怒,同學們瑟瑟發抖,劉十三趕緊勸慰:“要不你先放他們走,我明天給你弄點錢。”


    程霜說:“真的嗎?”


    劉十三想了想,拿出小本子,端端正正寫下一行字:明天給程shuang錢。


    劉十三說:“這個本子上記下來的事情,我都會做到。”


    程霜狐疑地翻看,邊看邊嘖嘖有聲。劉十三閉緊雙眼,感覺程霜在肆虐他內心的花園。


    最後程霜還是信了,眉開眼笑說:“那我明天還在這裏等你。”


    劉十三還小,他不知道反派的信任多麽難得,第二天下課,他果斷辜負了程霜。


    程霜觀察他捧著的東西,遲疑地問:“這是什麽?”


    劉十三介紹:“這是我外婆煮蕎麥糊的鐵鍋,少說也有五斤重,是值錢的好東西。”


    程霜舉不起鐵鍋,隻好梆梆敲著:“你不是在本子上寫了要給我錢嗎?難道那不是個神聖的本子嗎?”


    劉十三嚴肅地說:“當然神聖了,所以那條承諾沒有劃掉。我認真搞錢了,王鶯鶯不給,弄來這口鍋我已經盡力。如果你不滿意,我再想辦法。”


    3


    全鎮稱得上美的女性,對劉十三來說,原本有兩個。


    首先羅老師,五官不算標致,幸虧氣質優秀,大學生底子在那兒,比起村姑依然強一點。羅老師就像鎮上唯一的蛋糕房,洋土結合,已經開創出獨特風格。


    其次毛婷婷,公認全鎮第一美人。她的故事人們私下聊過許多,父親搞運輸,卡車夜間開山路,翻下去沒救活。母親哭了半年,上吊了。她隻好輟學,用祖屋開了間理發店,拉扯親弟弟長大。劉十三迎來這個暑假,她已經三十歲,衣裝整潔,眉宇幹淨,順滑的頭發掛到肩膀,一絲不亂。


    至於程霜,大城市來的同齡女孩,差點擾亂劉十三整個美學係統。她喜歡笑,小鼻子一皺一皺,見過的人都想和她一起笑。但她又凶又不講道理,牛大田迅速放棄和她結婚的念頭,準備同她結拜兄弟,一塊兒欺負全校同學。


    劉十三被欺負得最慘,卻想保護凶巴巴的程霜。每當她笑的時候,就讓他想起夏天灌木叢裏的螢火蟲,忽明忽暗,飛不遠,也飛不久,日出前會變成一顆顆露珠,死在人們不會注視的葉子上。


    因為有一天,他終於知道,程霜和螢火蟲一樣,現在是亮的,但說不定下一秒,就是暗的。


    4


    這個暑假,小小少年每天都回家想辦法。王鶯鶯看著他滿屋轉悠,不停歎氣,頓時展開了聯想。


    某天晚飯後,王鶯鶯下定決心,說:“十三,成長發育是男孩子都要經曆的事情,這裏有五塊錢,你去鎮上碟店租一盤《青春的岔路口》。”


    劉十三猶豫:“是武打片嗎?”


    快六十的王鶯鶯用圍裙擦擦手,惴惴不安地說:“算是的。”


    一晚上劉十三攥著票子輾轉反側,劇烈掙紮。外婆說的武打片聽起來頗為神秘,但好不容易搞到錢,花掉又如何麵對程霜。


    天亮醒來,他恍惚地往學校去,經過小吃攤時心不在焉,買下蘿卜餅辣糊湯小餛飩若幹。


    攤主說:“五塊錢。”


    劉十三渾身一個激靈,暗道果然天意,將五塊錢吃下肚,再也不用兩邊為難。


    寬慰的心情持續到下課,逐漸陷入糟糕。他麵臨的境遇十分不堪:王鶯鶯知道他沒租碟,程霜知道他沒帶錢。


    磨磨蹭蹭走到石橋,發現程霜蹲坐河邊。


    劉十三喊:“別打人,我進貢!”


    程霜翻翻劉十三的書包,掏出來炒蠶豆和一瓶汽水。她打開汽水就喝,聽到劉十三邀功:“我偷了外婆的酒,灌了滿滿一瓶!”程霜一震,汽水又辣又苦,喝下去整條腸道熊熊燃燒。她幹嘔半天,不信邪。如果酒真的難喝,那為什麽大人們邊喝邊笑,摔到桌子底下還在笑?她決定繼續嚐試,劉十三既怕她猝死,又怕她喝光,叫嚷:“快給我喝一口,外婆說,喝了酒不感冒。”


    程霜問:“難道你經常喝?”


    劉十三得意:“那當然,你看你,喝一口臉就紅了,我喝了兩口,白得跟死人一樣。”


    程霜眼珠子一轉,說:“我要向你外婆舉報,居然給我喝酒。”


    劉十三說:“我才不怕她。”


    “那我報警,喊警察叔叔槍斃你。”


    “槍斃了我,沒人給你帶東西吃。”


    “對哦,你天天換著花樣給我帶東西,是不是喜歡我!”


    劉十三哆嗦起來,沒想到程霜年紀輕輕,居然說出“喜歡”這麽不要臉的詞,斷然罵她:“神經病才喜歡你!”


    程霜喝了酒,小臉紅撲撲,眼中倒映山嵐:“劉十三,打劫不靠譜,再這樣下去我們都快產生友誼了。”


    劉十三皺眉:“那怎麽辦?”


    程霜說:“我幫你把數學題做了吧。”


    劉十三說:“不好,我將來還要用自己的實力考大學。”


    程霜說:“說得也是,我們不能產生買賣關係。”


    思索了一會兒,她翻出劉十三的本子,歪歪扭扭寫字。劉十三緊張:“你要幹什麽,別亂寫,這本子有法律效力的。”


    等程霜寫好,劉十三拿回來一看,發現多了一條:“送程霜回家。”


    程霜握著他的手,說:“給你一個機會。”


    兩隻小手暖烘烘,劉十三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都說女孩早熟,果然是真的,程霜喝了酒,熟得確實比他快。


    一滴水落在手背,劉十三一顫,看到程霜掛著口水,醉成癡呆。


    暮風掠過麥浪,遠方山巔蓋住落日,田邊小道聽得見蛙鳴。喝醉的小女孩分量不輕,劉十三用力蹬車,騎成了駱駝祥子。


    程霜大舌頭地問:“你為什麽騎女式自行車?”


    劉十三咬牙:“我媽留給我的。”


    程霜又問:“那你爸媽呢?”


    劉十三咬牙:“離婚了。”


    程霜拍掌大笑:“原來你是孤兒!”


    劉十三猛擰車把:“我不是孤兒!我爸媽活得好好的!”


    程霜歎息:“太可憐了,等你長大了,去上海找我,有問題,我罩你。”


    劉十三悲憤道:“我說了我不是孤兒!你再胡說八道,我就要打你了!”


    程霜把臉貼在他背上:“你不舍得打我,你喜歡我。不過你再喜歡也沒有用的,因為我要死了。”


    所有植物的枝葉,在風中唰唰地響,它們春生秋死,永不停歇。


    程霜接著說:“我生了很重的病,會死的那種。我偷偷溜過來找小姨的,小姨說這裏空氣好。”


    程霜還說:“我可能明天就死了,我媽哭著說的,我爸抱著她。我躲在門口偷聽,自己也哭了。”


    程霜聲音很低很低地說:“所以你不要喜歡我,因為我死了你就會變成寡婦,被人家罵。”


    劉十三沒有回應,因為背上一陣濕答答。那麽熱的夏天,少年的後背被女孩的悲傷燙出一個洞,一直貫穿到心髒,無數個季節的風穿越這條通道,有一隻螢火蟲在風裏飛舞,忽明忽暗。


    劉十三停車,號啕不止。


    程霜也哭著說:“你為什麽要哭?”


    劉十三說:“我很怕死!”


    程霜哭著說:“我也很怕!”


    劉十三抽抽搭搭:“我一定請你吃頓特別好的!”


    程霜擦擦眼淚:“你人不錯,如果我能活下來,就做你女朋友。”


    5


    羅老師把厚厚一摞作業本摔在講台上,說:“同學們,昨天作業是寫我的夢想,大家的夢想都很離譜,尤其牛大田。


    牛大田!你自己讀一下!”


    小胖子撿起被羅老師扔在地上的作業本,正氣凜然,朗聲讀:“我的夢想是開一家棋牌室,天天都贏羅素娟的錢。”


    牛大田剛讀完一句,就被粉筆擦擊中。


    羅老師說:“你還真敢念,老師的名字你能亂喊嗎?回去重寫,最後一次機會,寫不好喊家長。”


    望著抓耳撓腮的牛大田,劉十三說:“我幫你寫。”


    牛大田大喜:“真的?”


    劉十三說:“你也幫我一個忙。”


    午後豔陽照進小賣部,院門半開。小賣部設在側房,和院牆連成一片。貨物擁擠,但擺放整齊,從門口的簸箕蚊香蒲扇,到櫃台上的泡泡糖話梅瓜子,各種顏色的香膏洗發水,通通鍍上一層金芒。


    最引人注目的,是牆上掛著的臘腸臘肉,下方一根大羊腿熠熠生輝。


    王鶯鶯操持羊肉是一絕。取山羊後腿肉,切塊,衝洗幹淨,下鍋和水煮開撈出,一邊用冷水衝,一邊用棒子敲打五分鍾。王鶯鶯敲羊肉的棒子用了很多年,紋理已經光滑,浮著油脂的光,摸著卻又完全是木頭的夯實,仿佛肉汁滲透了整根棒子。


    鍋中放油,蔥白、薑片、蒜頭煸香,衝洗完的羊肉同時也被敲鬆,加辣椒爆炒。小火,加黃酒生抽老抽。換大火,加水剛剛沒過,煮開後才放鹽和紅糖。再小火燜蓋半小時,蘿卜切塊同煮十五分鍾,撈出不用。洋蔥切塊同煮十五分鍾,撈出不用。收汁。


    汁濃肉嫩,一碗噴香,膻氣全無,隻留鮮糯的羊味,包括劉十三在內,全鎮人民毫無抵抗能力。


    王鶯鶯坐在貨架邊聽收音機,越劇纏纏綿綿,老花眼鏡擱置在藤椅扶手上,和平常一樣睡著了。


    劉十三躡手躡腳,潛向羊腿,摘下來扛到肩膀,走到門口,對著牛大田說:“靠你了。”


    牛大田說:“那作文呢?”


    劉十三說:“我幫你寫。”


    牛大田點點頭,三下五除二,脫光衣服,隻穿一條內褲,麵色堅毅。


    劉十三拍拍他,說:“堅持兩個鍾頭。”


    白花花的小胖子彎下腰,偷偷走到掛羊腿的地方,抬手拉住鐵鉤,一腳微微縮起,衝劉十三揮揮手,用口型示意:你去吧。


    抱著必死之心的牛大田閉上眼睛,全神貫注模擬羊腿,不再看劉十三。


    暑假快結束了,暑假補習也快結束了。


    扛著羊腿的劉十三站在石橋上,獨自一人,日頭逐漸西沉。他慢慢坐低,腿落下橋沿,清澈的河流那麽淺,他小小的影子在鵝卵石上浮動。


    他早就習慣等待。在這個小鎮等什麽,他從來不知道,隻是沒有等到。


    今天在等誰,他自己是知道的。那個小女孩,被她打劫了一個暑假,今天沒有來。


    再習慣等待,等不來依舊難過。那種難過,書上說叫作失望。直到長大後,他才明白,還有更大的難過,叫作絕望。


    6


    小賣部裏的王鶯鶯醒了,戴上眼鏡,看到光溜溜的牛大田。


    王鶯鶯說:“牛大田,你幹啥?”


    牛大田說:“你認出我來了?我不像條羊腿嗎?”


    暮色緩緩重了,一輛女式自行車飛馳在田邊道路上。劉十三踩得很用力,他要騎得快一點,如果快一點,也許能追上點什麽。


    7


    劉十三雙手拖著羊腿,像拎著一把青龍偃月刀,走進一間裝修過很多次的屋子,迎麵一個吧台。羅老師正在吧台稀裏呼嚕吃泡麵,cd連著電腦音箱,放著淒涼的歌曲。


    張柏芝悲泣著唱:


    心痛得無法呼吸,


    找不到你留下的痕跡。


    眼睜睜地看著你,


    卻無能為力,


    任你消失在世界的盡頭。


    ……


    羅老師抬頭看到劉十三,目光轉到那條羊腿,艱難地咽下滿口麵條,一臉震驚:“去你媽的,誰讓你送羊腿的,我怎麽可能買得起。”


    劉十三不說話。


    羅老師看看自己的麵,說:“欠你一箱方便麵的錢,下個禮拜再結賬好不好?”


    劉十三不說話。


    羅老師把麵一推,沮喪地說:“分你兩口。”


    劉十三說:“程霜呢?”


    羅老師說:“她媽今天來,把她接走了。”


    劉十三遲疑一下,說:“她生病了嗎?”


    羅老師望著他,說:“你是不是知道點什麽?”


    劉十三不說話。


    羅老師蹲下來,平視劉十三,握住他的胳膊,輕聲說:“昨晚開始發燒,通知了她媽。她隻能待兩個月,山山水水的空氣幹淨,說不定有幫助。本來就是聽天由命的事情,至少這個暑假很開心,對不對?”


    劉十三避開她的眼睛,低頭,說:“那看樣子不會再來了。”


    羅老師說:“病好了會來的吧。”


    劉十三沒有抬頭,因為眼淚突然掉下來了,小男孩的傷心一顆顆砸在地上。他沒擦眼淚,用力拎起羊腿,靠著吧台放下,又遞給羅老師一張字條:“羅老師,您能替我送給她嗎?這是紅燒羊肉的做法,我采訪外婆的,寫得很詳細。外婆說,羊肉補氣。”


    說完劉十三轉身就走,因為他眼淚一直流。


    羅老師喊住他,也遞給他一張字條,說:“程霜給你的。”


    走出羅老師家,劉十三聽到cd機換了首歌。他有部隨身聽,和一堆零花錢買的卡帶,所以他能聽出來,這是孫燕姿的聲音。


    孫燕姿沒有哽咽,而且歌詞那麽簡單,然而他很傷心。


    我也知道,


    天空多美妙,


    請你替我瞧一瞧。


    天上的風箏哪兒去了,


    一眨眼不見了。


    ……


    劉十三打開程霜給他的信紙,幾行很短的字。


    喂!


    我開學了。


    要是我能活下去,就做你女朋友。


    夠義氣吧?


    8


    小鎮的低瓦數燈泡黃黃亮起,裁縫店老板娘端出煤球爐,開始攤荷包蛋,能賣一個是一個。澡堂子排著三四人的隊,秦嫂抱著水盆咯咯咯笑。劉十三默默路過,沒有鄉親覺得他不對,他也沒理會誰。


    劉十三跨進院子,桃樹掛著的燈亮堂堂,樹下坐著雙手抱臂的王鶯鶯,旁邊牛大田隻穿內褲,垂頭喪氣。


    王鶯鶯說:“站住。”


    劉十三拔腿就跑。


    王鶯鶯操起掃帚追趕,高喊:“殺了你個小王八蛋!我羊腿呢!”


    牛大田大叫:“我真的不像羊腿嗎?”


    劉十三竄出院門,連蹦帶跳躲避掃帚,逃得飛快,不忘記回頭吼:“你打我呀你打我呀!打死算球!”


    9


    小二樓的陽台鋪上涼席,坐著就能讓目光越過桃樹,望見山脈起伏,彎下去的弧線輕托一輪月亮。夜色浸染一片悠悠山野,那裏不僅有森林,溪水,蟲子鳴唱,飛鳥休憩,還有全鎮人祖祖輩輩的墳頭。


    王鶯鶯盤腿點著卷煙,抽一口,她的外孫下巴架在欄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王鶯鶯年輕的時候,嫁到外地,非常遠,據說靠著海。丈夫去世後,她回山裏,娘家人留給她這個院子。


    她的外孫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藏心事,然後藏著心事,坐在陽台發呆。在他長大前,如果不是課本上的問題,隻有王鶯鶯能回答。


    “外婆,我有爸爸嗎?”


    “外婆,媽媽還會回來嗎?”


    等他十歲,反而不問了,好像人生已經沒有什麽問題,他也會接受一切就這樣下去。


    這個夏天,月光漫過樹梢,清洗整棟小樓,一大一小兩個背影坐落夜裏。


    劉十三說:“外婆,你去過外邊的,山的那頭是什麽?”


    外婆說:“是海。”


    劉十三搖搖頭,說:“這個你說過很多次了,我們省哪兒來的海,你騙騙小時候的我還差不多。”


    外婆說:“真的是海,走啊走的,就走到海邊了。再坐船,能到一個島上,周圍全部都是海。”


    劉十三說:“外婆你完全沒有文化,將來要是我考不上大學,就回來幫你看店。”


    外婆撣撣落在碎花襯衣上的煙灰,眯著眼說:“說不定我活不到那時候。”


    劉十三說:“我一定能考上,到時候帶你出去看看。”


    外婆說:“我年輕的時候早就晃過了,年紀大了,還是留在老家吧。”


    劉十三說:“老家就這麽好?”


    外婆說:“祖祖輩輩葬在這裏,才叫故鄉。”


    劉十三聽不懂,也不再問問題,過了很久扭頭,看到外婆已經叼著熄滅的煙頭,靠著牆壁睡著。王鶯鶯臉上皺紋深深的,牆壁一片片蒼老的斑駁,映著晃動的樹影,像一張陳舊的膠片。


    劉十三拿出隨身聽,裏麵錄了幾句話。而這幾句話,劉十三謄抄在東信電子廠內部稿紙拚起來的本子上,寫在他一切計劃的扉頁,字字工整,筆畫清晰,比座右銘還要刻骨銘心。


    他點了播放鍵,早就遙遠的聲音響起來,隻有錄下來的這幾句,對他來說那麽熟悉。


    十三,媽媽走了。


    你要聽外婆的話,別貪玩,努力學習,考清華考北大。


    媽媽希望你啊,去大城市工作,找一個愛你的女孩子結婚,能夠幸福地生活下去。


    越幸福越好。


    十三,媽媽對不起你。


    夢裏小鎮落雨,開花,起風,掛霜,


    甚至揚起烤紅薯的香氣,


    每個牆角都能聽見人們的說笑聲。


    牡丹仰起臉,雪落在她幹淨的麵頰,


    她說:“我們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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