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日


    ——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麽樣?


    ——沒有如果。


    1月2日


    要是我死了,封華該怎麽辦?


    封華的力量是由情緒控製的,極端的情緒會讓他的力量爆發,要是他因為我的死崩潰,對全人類都是種可怕的威脅。而他根本無法控製自己,他會被毀滅欲徹底占據……到時候,沒有人可以殺死他。而他則會變成可怕的殺人機器。


    簡直難以想象。


    1月3日


    我喜歡坐在院子裏看日出和日落,看城市的輪廓,仰望高高的天文塔,我總覺得,偶爾,我似乎能聽到從那上麵傳來的細微聲音——熟悉又悅耳的情話。


    封華說太冷了,總是讓我在房間裏看。


    可是寒冷,也是我想體驗的一種。


    除了寒冷,還有溫暖、微涼、炎熱、滾燙……


    還能看多少個日出和日落呢?


    1月4日


    我咳血了。封華哭了。


    我發現,房間裏有大大小小的封華。


    幼小的封華,他抱著我的腿,把臉都哭腫了;青澀的封華,他坐在沙發上,憂鬱地看著我;怪物狀態的封華,他咆哮著,毀掉了廚房;還有優雅的、年輕的封華,他安靜地站在我的身邊,輕輕地握著我的手,不斷照顧著我,問我:你還好嗎?


    1月5日


    醫院實在是太負責任了,不斷給我打電話。


    現在大家都知道我病得嚴重。就連所長都登門拜訪了幾次,希望我盡快住院。


    可是他們不知道,如果我去住院,那麽我短暫的餘生都會在醫院度過,不斷手術、不斷吃藥,我真的不想在痛苦中度過餘生。


    1月6日


    我夢見我站在世界上最高的地方,猛然發現整個世界都在燃燒,人類全部變成了燒焦的屍體。我在夢中驚醒,封華抱著我,又一次,他讓我看到了開闊的田野,突破雲層,帶著我看整個世界。我想起了他的夢想,他一直說,想和我一起坐著空中旅行船,環繞整個世界一圈。


    1月7日


    我跟封華提議,去坐空中旅行船。他非常開心、非常開心。


    1月8日


    我的病惡化了。


    1月10日


    無數噩夢、無數幻覺、分不清真實與幻境。


    無數次想著死亡這件事情,死亡,是多麽可愛的字眼,無數次,想剖開自己的皮膚,看看內部的構造。


    ……


    1月21日那個安靜的夜晚,封燁然撐起身子,在暗淡的月光裏看著睡夢中的封華,用冰涼的手指輕輕地撫摸他的臉頰,描摹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下頜。


    由於他在封華的牛奶裏加了點東西,封華暫時不會醒來。


    他細細地描摹著封華的脖頸。抽屜裏,有一把非常鋒利的水果刀。


    雖然他現在已經非常虛弱了,但是他還是知道,該如何殺死封華的。


    先用刀砍斷他的動脈,然後,給他注射抑製細胞生長的藥物,用一個晚上的時間,足以殺死他。


    他走下床,打開抽屜,拿出那把刀。


    刀刃是那般鋒利,閃著寒光。


    他慢慢地,將刀抵在封華白皙的脖頸上。


    他似乎能感覺到封華的頸動脈,在突突跳動。


    這條動脈,連接著他騰跳的心髒,在他割下去的那一刻,封華的人類身體會瞬間變成怪物,他會嚎叫、掙紮、他會努力地修複傷口,可是,當被注射足量的藥物後,他的死亡便已經無法挽回了。


    但也可能,他根本不會掙紮。


    封華曾經說過:你創造了我,你也有資格殺掉我。被你殺掉,也是一種享受吧。


    可是,封燁然沒想到,自己根本下不了手。


    兩個人過多、過美好、過沉重的回憶幾乎讓他窒息,刀掉在了地上。


    他慢慢地,找到了外套,披在身上,穿上拖鞋,夢遊一般地走出了房門。


    外麵很冷,飄然大雪。


    他走在街道上,路過半夜依然燈紅酒綠的步行街,飾品店裏傳出八音盒空靈的旋律,從樓上傳來嬰兒的哭泣聲,狗兒吠叫著,午夜空中列車從頭頂飛馳而過。


    大概是因為他太久沒有出門了,各種顏色都變得新鮮,恍若用油畫棒塗出來的霓虹色,腳踏高跟鞋的女孩子在酒吧門口對著他笑,他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走過重重街道,他步入一片樹林。


    這裏的雪積得更厚,人更少。他並不冷。


    並不是因為他的感官遲鈍了,實際上,他的感官靈敏異常。


    呼嘯的風裏,他能聽見樹枝被過重的雪壓斷的聲音,雪花窸窸窣窣灑落的聲響,鬆鼠在樹上奔跑而過的細微響動。


    漆黑的天空中,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深灰色的雲匯集其上,相互交融,天鵝絨般的輪廓相當漂亮。


    走得越遠,他就越激動。


    從他的肺裏湧出口的熱氣,白茫茫的,似乎很快就變成了天上的雲。


    各種細微的聲響之中,他聽到了音樂,不知源於何方的音樂,柔美的、蠱惑的。他聽到誰,在某處呼喊著他,溫柔的,急切的。


    他看到了鍾塔。


    看到了鍾塔背後,那高高的天文塔。


    那是他最近天天凝望的天文塔,他知道,曾經,他在上麵欣賞到了多美的星空。


    他的心髒砰砰跳。


    他走進了天文塔,他順著天梯,來到了頂層。


    他走在夜空之中,看著整個世界都在下雪,翩然大雪。


    他發現了一扇門,像是專門為他準備的。


    於是他欣喜地打開了這扇門。


    他站在天文塔的頂端,劇烈的風刮著他的皮膚,他的衣服頭發亂舞,他不怕。


    閉上雙眼,他聆聽著。


    聆聽著雪花掉落的聲音。


    聆聽著風聲。


    聆聽著整座城市的呼吸。


    果然,在這些聲音中,他聽到了喃喃細語。


    有個人,正望著他,正在對他說話,啊,他能感覺到那個人的視線,熟悉的、深情的。


    他尋覓著。


    然後,他找到了。


    那個人,站在天文塔底部,與他隔了99層。


    他並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能看得這麽清楚,可是他看見了,那個人,就是封華。


    他在天文塔底部望著自己,微笑著,他的笑容那麽燦爛、那麽美妙,恍若晨曦,在這一瞬間,將整個漆黑的夜晚點亮了。


    他說:燁兒、燁兒。


    他說:來吧,我在這裏。


    封燁然是那般驚喜,他看著他的封華,在地麵上,慢慢地,極度溫柔的,為他敞開了雙臂。


    沒有猶豫。


    封燁然縱身跳下。


    ……


    封華的心髒陣痛,下一刻,他的身體已經從床上消失。


    他親眼看到他的燁兒,以極快的速度,墜落。


    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他人類的軀殼崩裂,無數觸/角無限生長,用盡全力才將空中的人纏住,輕柔地將他護著,帶到地上。


    “燁兒!燁兒!你還好嗎?!”封華的臉部僅剩下一半人類麵容了。


    “……封……華……”


    封華都快瘋了,眼睛通紅:“你到底怎麽了……你為什麽要跳下去!你就這麽恨我這麽不想跟我在一起嗎?!我要是再晚一秒你就……”


    “封華,快結束了。”


    “什麽????”


    在這樣的時刻,封華聽到了鍾聲,甚至,隱隱聽到了聖樂。


    咚……咚……


    聖潔的、卻又是沉重的、可怕的。


    他又開始頭痛,他似乎終於開始明白了,自己為什麽如此懼怕鍾聲。


    封燁然望著封華,慘白的臉上帶著微笑:“本來,我已經,忘了……可是……剛才……跳下來的時候……我……想起來……了……”


    “你在說什麽?!”封華的聲音帶著極強的鼻音,天知道他的心有多痛。


    封燁然抬手,馬上就被封華握在手心。


    ……咚……


    封燁然的聲音輕輕的:“封華,你為什麽,就不相信,我愛你呢?”


    “我相信啊……我相信!”大滴大滴滾燙的液體掉在封燁然臉上、脖頸上。


    “不……你不相信。阻止我愛你的人……難道……不就是你自己嗎?”


    “我?我……”


    ……咚……


    “封華……你真是個……傻孩子……傻孩子……傻孩子……明明……知道……我隻希望……你開開心心的……開開……心……的……”


    ……咚……


    ……咚……


    封燁然的身體一重,閉上了雙眼。


    封華的耳朵死死地抵在封燁然的胸膛上,企圖聽到他的心跳。


    然而那裏,唯有死寂,和逐漸的冰冷。


    封華使勁兒懷抱著封燁然,張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實際上,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聲音。


    失去了所有顏色。


    失去了所有動靜。


    這個龐大到可怕、先進到極致,這個複雜又精巧的世界,忽然停止了運作,就連天上的雪花,也停止不動了。


    封華懷抱著可愛得像孩子的人兒,安安靜靜睡著的人兒,在漆黑、死寂的世界裏走著。


    高高的天文塔恍若孩子的塗鴉。


    環繞世界的空中軌道是用蠟筆畫的。


    街上的行人都是紙片人兒。


    肖恩是用水筆畫出來的,他蹲在地上抽煙。


    秦熙和坐在椅子上喝茶,紙片身體微微晃動,她的嘴唇在動:春夏秋冬、周而複始。


    封華的麵前,出現了一張柔軟的小床。


    封華溫柔地將封燁然放上去,為他蓋上棉被,俯下身來,輕輕地吻他的額頭。


    “燁兒,睡個好覺。”他輕聲說,“別擔心,我不會離開你的。我不會讓這一切就這麽結束。”


    然後,他抬起手指,一團火焰出現在了他的食指上,如同一顆紅藍的眼球。


    輕輕的,他將火焰扔了出去,扔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刹那間,整個世界燃燒了起來。


    這個世界從邊緣開始,在坍塌,在毀滅,在被焚燒,而封華並不在乎。


    高樓大廈變為廢墟,紙片兒人在火焰之中跳舞。


    封華坐在地上,背靠床側,手中握著封燁然冰涼的手,時不時用嘴唇和臉頰溫暖它。


    他凝望著整個世界的熊熊烈火。


    他終於知道,為何他總是懷念被火焚燒的感覺,明明他知道,那會有多痛。為何他的燁兒,總是向他抱怨,總是會看到被燒焦的屍體。甚至還曾跟他開玩笑,問他,你知道你剛出生的時候是什麽味道嗎?他的燁兒當時笑得很開心,說,你臭臭的,嗯對,別提了,腐臭味。對了,還有一股,嗯,燒焦的味道……雖然完全不明白為什麽你現在這麽香!


    他在烈火之中笑。


    他在烈火之中哭。


    烈火之中,白影朝他飛來。


    “終於,牆建好了。”白影說。


    封華沒有反應。


    白影飄在他的身邊,對他說:“現在,你知道了吧,從頭到尾,你和你的燁兒,都處於你自己根據記憶複製、創造的世界之中,這個世界的名字,叫‘牆’。可是,為什麽是牆呢,這就意味著雖然它內容龐大,覆蓋了超過八年的事情,但它是不完整的,狹隘的,部分內容甚至是扭曲的,它並非絕對的真實。”


    白影捧起他的頭:“封華,你想找到真實嗎?”


    “……”


    “你需要修築你的房子。你還記得嗎,其實,‘牆’是第二個故事,你已經修好了第一個故事‘房頂’了,之後,你還需要修建‘門窗’和‘煙囪’,就像你小時候搭積木、捏橡皮泥那樣,一點一點,把房子修起來,將分裂構成整體,找到那把鑰匙……這樣,這一切無意義的循環才能結束,你才能獲得真實。”


    “真實?”


    “你就不想知道,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嗎?你為何,會創造這樣的世界,為何要一遍又一遍地焚燒自己,他對你最真實的感情,以及,解決的途徑嗎……”


    “……什麽都無所謂,我隻想和他在一起。”


    “封華,我真的不想看到你,一次又一次地痛苦下去了。”


    火焰如同洪水,已經湧來。


    封華的眼裏映著火,淡漠地問:“我怎麽樣和你有什麽關係?你是誰?”


    “我?”白影在火光中笑,在逐漸消失,“我是永遠陪在你身邊的人,會永遠保護你的人。你隻要記得,我會救你的,就夠了。”


    ——《怪物》之《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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