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亂的黑發,滿是血跡的手和臉,掛著淚痕,詭異的笑。明明是封華的臉,可是封燁然已經不確定對方的身份了。


    “你是誰?!別過來!”


    “我是封華啊?別怕。”封華滿臉無辜,聲音柔和。


    可是封燁然還是嚇得牙齒打顫:“不對!你不是封華!封華不可能這麽殘暴!你撞碎了門,摔碎了房間裏的東西,你隨時都可能扭斷我的脖子……封華絕對不會這麽做!”


    “我怎麽舍得——”


    封燁然抓起手邊的東西,就朝那人打過去,幾乎亂了分寸般地狂吼:“你不是封華!你給我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


    被沉重的鐵盒打在額頭上,那人不但沒被打倒,柔和的聲音忽然變得恐怖,他的身體在變形,被鬈發擋住的左臉扭曲了起來:“在你心中,封華到底是什麽樣的?是個聽話的實驗品?是個沒有思想的小嬰兒?是個不會生氣不會反抗的傀儡?你根本不了解我,就因為你不能接受我可怕的一麵,你就否認我的存在嗎?我告訴你,我現在真得不能再真了!你知道從小到大,我到底忍了多少次嗎?我隱藏了多少次嗎?明明害怕得不行我告訴你沒關係,明明討厭得不行我必須接受,因為你讓我接受,明明痛苦得不行,我得裝無所謂!我明明那麽喜歡你,可是我必須忍受你一次又一次離開我,我必須忍耐!我受夠了!我受夠了!”


    封燁然被他吼得大腦一片空白。


    變形停止了,封華的聲音低了低,又變得虛無,就連眸子裏的色澤也消失了:“這一切還有什麽意義?天天追趕著你?擔心著你被別人奪走,擔心你離開我?有什麽意義?與其眼睜睜地看著別人玷汙你,不如由我——”


    說完,他抱起封燁然,將他狠狠地摔在床上,撕下了他的衣服。


    血從封華的額頭滴下來,落在封燁然的臉上。


    封燁然掙紮。


    封華鎖住了他的喉嚨。


    在他蘊含著可怕力量的身下,封燁然簡直就像可憐的獵物。


    他掙紮著,甚至哭喊了出來。


    忽然間,封華可怕的歇斯底裏連帶著扭曲的形態都消失了,他的手感覺到了封燁然的淚水,他愣了愣,幾乎手忙腳亂地將他抱起來,不斷擦拭著他的眼淚,親吻著他的額頭:“對不起……對不起……天啊……我到底做了什麽……燁兒……別哭了……對不起……我再也不這麽做了……我錯了……打我吧……對不起!!”


    封燁然望著手忙腳亂的封華,終於無法忍受,他抱著封華,哭得喘不過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在封華耳邊不斷問:“我的封華,你到底怎麽了……你好可怕……你剛才好可怕……你嚇到我了……你嚇到我了……你嚇到我了……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兩個人近五點才睡,睡在一片狼藉中。


    封燁然抱著封華。封華的頭枕著他的胸口,蜷縮在他的身邊,時不時略微掙紮一下。


    此時,他不再是可怕的怪物。他隻是個正在做噩夢的、脆弱又孤獨的孩子。


    ※※※


    春天來了,冰雪消融。封燁然搬來和封華一起住,一切再度變得平靜。


    一直跟封華郵件交流的秦熙和,於某個周日來看他了。


    這位心理醫生還是那麽幹練、精神,頭發盤在腦後,看起來一絲不苟。她和封華在院子裏走了好幾圈後,坐下來跟封華聊天。


    “他們說,我病了。”


    “我聽說了,類似於多重人格的症狀,但還未確診吧,因為你的狀況不太穩定,要比單純的身份識別障礙複雜很多。”秦熙和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最近有沒有做什麽奇怪的夢?”


    “做了很多夢,但不太記得了。”


    “再想想,有沒有重複做某個夢?”


    “……好幾次,我夢見一個白影正在撘房子,它把很多很多紙頁變成磚塊,正在修牆。”


    “還記得什麽細節?”


    “它似乎很了解我,說我喜歡撘房子,還說得快點。修完牆後,還要修門窗,煙囪等等。我最近反複做這個夢,有什麽含義嗎?”


    “夢中的影像大多時候隻是現實生活的反映,以一種獨特、神奇的方式再現日常生活中重要或不重要的片段,反映一個人內心深處的願望或擔憂,體現一個人的童年。搭積木這種行為常發生在你的童年吧,或許,隻是一種回憶呢?”


    封華想了想:“嗯,小時候,燁兒常陪我搭積木,我們一起搭過房子,的確是先修屋頂和牆,然後是門窗煙囪等等。”


    “那就還好,普通的夢罷了。重點是你現在人格的狀況。”


    “我直到現在都不相信我的身體裏,可能住著一個惡鬼這種事。不過,有時候我的確會看到很可怕的幻象,我的情緒波動非常大。或許,我真的瘋了吧。”


    “孩子,你有沒有想過,有時候,‘瘋狂’是一種防禦,一種保護,是一種治愈的方式。”


    “什麽意思?”


    “舉個例子,一個小女孩,經曆了一件殘酷的事情,這件事情足以擊垮她。為了保護她自己,她分裂出了第二個更為理性、更為強大的人格保護她自己。這就是人的保護機製起的作用,而且……”


    封華打斷了秦熙和:“是對自身的防禦也好,保護也好,我通通不感興趣。我擔心的是,我可能無法控製自己,我會傷害到燁兒!我……”


    秦熙和等待他繼續說。


    “我強烈地渴望著他,希望他隻屬於我,無法忍受他跟其他任何人親近,我害怕他離開我……如果他離開了我,哪怕隻有一個月,我想我都會徹底瘋掉的。我……”


    封華忽然不說話了。


    秦熙和順著封華的視線看過去,發現大門口站著兩個人,封燁然和一個挺潮的年輕男子。年輕男子摟著封燁然的脖子笑著,動作非常親昵。


    “封燁然旁邊的人是?”


    陰霾再次覆蓋了封華的臉。纖長的睫毛下,他的雙眼凜冽冰冷:“一隻害蟲罷了。”


    早春的風吹來,秦熙和望著頭頂那一簇簇冒出嫩芽的樹枝:“孩子,你看,無論經曆了多麽嚴寒的冬天,多猛烈的風,多可怕的冰雹,連續好幾個月的大雪,這些看似柔弱的樹木花草總會熬過去,經曆可怕的寒冬後,會在春天再度成長。春夏秋冬,周而複始。”


    “……”


    “所以沒什麽可怕的。”


    “您在鼓勵我嗎?”


    “才聽出來呀。”秦熙和笑,“我該走了,對了,這是我的名片,以後有什麽事,你可以直接到工作室來找我。”


    秦熙和離去了。


    封華望著封燁然笑著朝自己走來,提著幾袋水果。風吹拂著他的發,他的臉被夕陽點亮,表情非常柔和。


    “下班的時候順便買了些芒果和菠蘿,知道你愛吃。”


    封華望著他的笑容,臉上的陰霾瞬間消失無蹤。


    他接過水果,就給了封燁然一個熊抱。封燁然的身子冰冰的,被溫暖的懷抱包裹,感覺特別舒服。


    “哈哈怎麽啦?”封燁然問。


    “沒什麽,就是忽然覺得,這樣就夠了。”


    “吃芒果和菠蘿就夠了?”


    “對。”


    ※※※


    春天是短暫的,卻是極美的。冰消雪融後,枯黃的草逐漸變成了青青綠草,白色、桃紅色、金黃色的春花逐漸盛放,鳥兒在陽光裏雀躍著,欣喜著。曾經的那些恐懼被掩埋在一片春色之下,不見了蹤影。


    封燁然和封華好像忘記了一切不愉快的事情,封燁然不再質問關於陳萱、封博然的任何事情,也不問封華的病,封華也自然而然地無視著肖之戒的存在。他們好似回到了曾經,封華似乎又變成了孩子,盡情撒嬌。


    封燁然煮飯,封華洗碗;封燁然看電視,封華枕在他的腿上看漫畫;封燁然午睡,封華蜷縮在他的身邊;封燁然寫日記,封華背靠著他小睡;封燁然洗完澡,給封華洗頭;封華輸液、吃藥和進行身體檢查的時候,封燁然也總會呆在他的身邊;封燁然胃疼的時候,封華會抱著他,為他治療……


    剛吃完午飯,封燁然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洗完餐具的封華蹲在封燁然麵前,觀察著他略微疲憊的麵容,他略微擋住眼睛的發絲,他微張的,有些幹澀的唇。


    拉上窗簾,輕輕幫他把發絲拂開,給他披上一層薄薄的毛毯。


    封華坐在沙發上,專心致誌地剝桔子。將橘皮剝開後,淡淡的清香撲麵而來。小心翼翼地將橘瓣放入幹淨的小盤子裏,又一瓣一瓣地撕掉表麵的膜,去掉那些白白的經脈,直到將那一塊塊誘人的橘黃色果實放在盤子裏。末了再放幾根牙簽。


    剝完橘子,封華又望著封燁然發呆了近十分鍾,然後起身給他倒了一杯熱茶,想著待會兒醒來的封燁然馬上就能喝一口熱茶,吃上甜甜的橘子,他的內心似乎都變成了棉花糖一樣,軟軟的,甜甜的。


    封華坐在地毯上,趴在沙發上小睡。


    大概過了二十分鍾,封燁然微微動了動。


    封華立馬撐起身子看他。


    他看到封燁然坐了起來,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然後一邊揉著眼睛,一邊笑道:“睡了個好覺呢,封華,你睡得好嗎?”


    封華沒睡著,可是他連連點頭。


    他像是送寶貝兒一樣,將熱茶端給封燁然,待他喝上幾口後,又拿回茶杯,將那一盤橘子端給他。


    淺紫色的窗簾鼓動著,春風似乎被染上了寶藍、翠綠和橘黃色,從縫隙鑽進陰暗的房間,將這些漂亮的色澤鋪灑在封燁然的身上,勾勒著他的輪廓。


    封華凝視著他,看著他緩緩變化的表情,從疲憊,到驚訝,到驚喜,到明顯地,很幸福的表情。看著他一口一口吃掉那些柔嫩的果實,幾乎能聽到果汁四溢的聲響。看著他幹澀的嘴唇逐漸變得濕潤,嗅著陣陣漫溢的芬芳,他不由想起小時候的事情。那時候,他也非常喜歡看封燁然剛蘇醒的樣子——那時候,對於不知情緒為何物的他,封燁然逐漸變化的表情是那麽新鮮,那麽有趣,就像日出一樣迷人,總是讓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吸引著他一次又一次用畫筆描摹對方的模樣。


    “在想什麽呢?笑得這麽開心?”封燁然問。


    封華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笑了:“沒什麽,好吃嗎?”


    “嗯,特別特別甜。”


    “燁兒。”


    “嗯?”


    “現在,你還怕我嗎?”


    封燁然愣了一下,望向別處:“……我怎麽會怕你。”


    “這段時間,我的病,是不是已經好多了?”


    “對,好多了!”封燁然笑。


    可是封華的表情卻有些消沉了起來,頓了一會兒,他輕輕道:“燁兒。”


    “嗯?”


    “我覺得自己,好奇怪。”


    “哪裏奇怪了?”封燁然有些緊張。


    “我一個人的時候,無論在哪裏,都覺得,一切似乎都是黑白的,沒有味道的,單調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有時候覺得,或許,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個錯誤。可是現在……”


    封華湛藍的眼裏有什麽閃爍著,“我覺得每件事、每個瞬間都有了意義。一個人的時候,我不想洗碗,可是現在,我發現洗碗很棒,尤其看到你捧著我洗過的碗,用我洗過的筷子的時候,我會很開心;一個人的時候,我對做飯一點都不感興趣,可是現在,我想努力地學習做飯,爭取做得更好,隻要想到你吃了我煮的食物,你的細胞正在被我塑造著,更新著,我就很激動;一個人的時候,討厭發呆,害怕入睡,因為我總是做噩夢,總是看到奇怪的幻象……可是我很喜歡在你身邊發呆,我很喜歡睡在你的身邊,現在,我不再看到那些幻象,也不再做噩夢,一切都那麽精彩,哪怕為你剝個橘子,或者隻是看著你,都讓我覺得非常幸福……”


    “……”


    “我本來,憎恨被囚禁,我不想聽到別人說我病了。可是,如果病了就可以像這樣天天跟你在一起的話,我寧可病一輩子。”


    “胡說什麽啊!傻孩子!”


    封燁然的聲音鼻音很重,他早已熱淚盈眶。他一把抱住封華,眉頭皺得緊緊的。


    有什麽在他的胸口湧動,滾燙的,似乎被掩埋了太久,即將噴薄而出。他大口喘息著,他疼痛著,卻又是莫名快樂的。他痛苦著,渴望著什麽。


    傻孩子!


    傻孩子!


    傻孩子!


    他的手指感受著封華的發,封華溫熱的皮膚,喃喃地念著。


    他想了無數次:


    如果他們倆隻是普通人該多好。


    如果他們之前沒有發生那些複雜的事情該多好。


    如果他健健康康的。


    如果封華也健健康康的、快快樂樂的,該多好!


    如果封華隻把他當成父親那樣愛著,或者他能夠真的愛上封華,該多好!


    這樣的話,他就不用強迫自己忘掉那些可怕的事情,封華也不會生病,他們不會這麽痛苦,不用相互傷害。他們一定能夠平淡卻又幸福地度過每一天。人生實在是太短了,太珍貴了。根本不能忍受把時間浪費在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封燁然輕聲道:“封華,我們待會兒去公園玩吧。”


    “好!”


    ……


    他們走在一片春色裏。


    這是一個古色古香的公園,不太有現代的痕跡。


    蜿蜒的十字路,大片春花,精致的亭台樓閣,鱗次櫛比的小店鋪,有著漂亮雕塑的小橋,寶藍色的湖泊,碧綠的小山,香火濃鬱的寺廟。


    風鈴陣陣,五顏六色的風車飛快旋轉著,燕子形狀的風箏掛在藍天之上。兩人啃著糖葫蘆,坐著纜車來到山頂,將願望寫在許願綢上,將其綁上樹梢,隨風飄揚。


    “燁兒,你寫的是什麽?”


    “希望我們都快快好起來。你呢?”


    “我其實想寫很多很多,可惜許願綢太小了。”


    “哈哈,想寫什麽?”


    “每天一醒來就看見你,看著你吃我煮的早餐;你傷心的時候,病了的時候,我都在你的身邊;我們一起散步,你累了的話,我就背你回家;我們一起旅遊;我們一起看電影;洗澡的時候,我給你擦背,洗完後,你幫我吹頭發;我們每天一起入睡,你睡不著的話,我給你數羊;每天,我都會對你說,我愛你;哪怕隻有一次,我會聽到你說,你愛我……”


    “別說了……”


    封華望著封燁然,笑得輕輕的:“要是能實現該多好呢。”


    “笨蛋。”


    “燁兒,我們去劃船吧。”


    “嗯!”


    兩人坐在白色的小船上,飄蕩在平靜的湖水中。湖水是寶藍色的,碧綠的山,和翠綠的樹映在其上,為其增添了一層翡翠的色澤。


    春花猶如灑在水麵上的珍珠,遊魚在其下穿梭,紅蜻蜓飛舞其上。網狀的水波光粼粼,似乎每條水紋、每圈漣漪都是由畫師精心描繪出來的一樣,用大筆觸暈染著主色調,用細膩的筆觸描繪著水紋的漸變,點綴著高光。


    偶爾能聽見陣陣笛聲,空靈的,猶如在天空中緩緩流過的雲霞。


    封燁然安安靜靜地坐在船上釣魚。


    封華劃了一會兒船後,便坐在他的身邊,看著他釣魚。


    空氣暖暖的,湖水也是暖暖的,帶著淡淡的水草香氣。


    在暖暖的陽光之下,很容易讓人犯困。


    封華靠著封燁然的肩膀,逐漸睡著了。呼吸均勻。


    封燁然小心翼翼地換了一隻手拿釣魚竿。


    在這樣的時刻,他的心中總是會湧現一股衝動——


    無比希望時間就停留在此時此刻。


    希望用盡一切,來珍惜靠在自己肩上的孩子。


    ……


    封華陷入了夢鄉。


    他被嘩啦嘩啦、砰砰咚咚的聲音環繞,那是紙頁翻動的聲音,以及,修牆的聲音。


    白影正在修牆,它似乎感覺到了封華:“你終於來了!你看,已經修了三麵牆了,快好了!”


    “你到底是誰?”


    “快快!封華,快來幫忙!”


    “回答我!”


    白影停止了動作,他朝封華飄來,聲音輕飄飄的:“我是來幫你的。”


    “幫我?”


    白影圍著封華轉了幾圈,然後停在他跟前:“封華,你知道,對於一棟修好的小房子而言,什麽最重要嗎?”


    簡直莫名其妙的問題。


    “什麽?”


    “是這個哦!”


    白影的手中晃動著什麽東西,發出金屬碰撞聲。


    “鑰匙?”封華問。


    白影點頭:“對,鑰匙是最重要的。因為有了鑰匙,才能打開房子。”


    “……”且不管它的邏輯是多麽漏洞百出,完全不知道它想說什麽。


    白影朝封華靠近,依然看不清它的長相,溫柔的耳語從封華的耳邊傳來:“封華,你需要一把鑰匙。”


    “……什麽意思?”


    “那把鑰匙的名字,叫愛。”


    ——tobe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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